吴琼 付国乐
【摘要】当前,建构循环型社会已是全球不二共识,世界各国之各个行业无不为之“上下求索”。日本新古书店BOOK OFF以文化为连接,围绕循环再利用进行思考、想象与实践,以“书+N”为路径给大众带来二手生活方式提案,在盈利的同时不忘观照现实,与读者共创价值,为公益精神的建构、传播与书写贡献力量。分析与研究BOOK OFF的成功之道,可为塑造“中国版”的循环再利用理念构建相关的行为逻辑,探索具体的实践方法,提供借鉴与参照。
【关键词】BOOK OFF 循环再利用 SDGs 公益书写
【中图分类号】G2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7-107-06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7.015
出版业曾是日本社会的一道高亮景观,到1996年,日本出版业维持年均两位数的增长水平已经持续40余年。可是,从1997年开始,风光无两的日本出版业却突遇出版不况(出版业不景气),实体书店“关门大吉”之哀声不绝于耳,至今未见缓解的迹象。2002年日本实体书店数量为19 946家,2012年为14 696家,2022年则为11 952家,仅是1999年22 296家的53.61%。[1]日本学界和业界认为,“出版不况深刻化”已是事实,似乎再也难有晴天。
然而,日本新古书店BOOK OFF(ブックオフ)逆势而为、逆势而进的实践证明,事实可能未必如此悲观。1990年5月,二手乐器商坂本孝于神奈川县创办BOOK OFF直营1号店,“事业活动的终极目标就是贡献社会”[2]之路由是开启。发展至今,BOOK OFF已经成功构建拥有801家连锁店(海外店铺14家)的“二手文化公共圈”,[3]颇具研究与借鉴价值。
一、变废为宝:以书为连接的循环再利用
图书消费是一种社会“价值观不甚精确的指示器”。[4](512)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社会实施“平准化”改革,知识“平准”位列其中,“经历过战败的日本人,当时渴求知识和文化,对所谓的民主主义也有相当的憧憬,这些因素引起了图书销量的猛增”。[5]此语境之下,被定义为耐久型消费品的书籍为知识“平准化”之实现提供了另一种管道,其被读者阅读之后并未到达生命的终点,而是流入“建场”——废品回收总站进行复活。从20世纪70年代起,日本提倡建设循环型社会,循环再利用观念渐成风气,旧书循环再利用的意义与价值因之日益明确。[6]孰料,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日本深陷泡沫经济,大肆流行的一次性消费观念,“使书籍的积累不再是一个财富问题”。[7](230)书籍被阅读后,不再进入流通渠道被二次/多次消费,而是被很多人“读完即弃”。然而,好景不长,随着1992年日本经济泡沫的瞬间崩裂,“日本经济进入了‘失去的二十年’”。[8]日本社会在痛定思痛之后,开始再一次审视国土面积狭小、自然资源匮乏等“真”问题,积极反思一次性消费的弊端,循环再利用的观念得以再次回归,成为社会主流思潮。
事实上,BOOK OFF的“现踪”与“飞跃”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与循环再利用思潮再次复兴高度耦合的一种历史必然。[9]“二手产品”的定位是BOOK OFF之所以成功的关键所在:新书与旧书之内容无二,旧书如果与新书品相无异,即可以“变废为宝”。经过20余年的积累与沉淀,BOOK OFF对“二手”之理解已经演化为循环再利用逻辑,“一切产品都被作为服务来提供,一切真实的经济进程都被社会性地改编和重新诠释为赠品、个性效忠和情感关系的作用”。[10](163)通过BOOK OFF 的“微笑循环”标志(见图1)能够见微知著:其一,两个半圆状箭头一上一下共同组成一个非闭合动态圆环,意即循环是没有终点的;其二,以深蓝色为标准色,意味着以环境关怀为唯一的逻辑底色;其三,中心点之三种元素按照一定的“机谋”进行排列与组合,“BOOK OFF”的logo居于上方表示BOOK OFF是引领者,“CIRCULATION”置于下方则象征以循环再利用为基础,“SMILE”放置中间意为“创造一个充满笑容、欢乐与幸福的社会”,而用英文字体书写则是为了呈现国际共识。[11]结果证明,BOOK OFF之二手生意经不仅实现了节约资源的目标,“书籍再利用节约纸张38吨/年,CD/DVD再利用节约树脂
1 500吨/年,衣料再利用避免从海外进口原材料43吨/年,手机30万台/年的再循环使数量不菲的贵重金属再资源化”,[12]更是让日本公众将循环再利用奉为思想与行为的基础法则。当前,对于日本公众而言,“去BOOK OFF”已是“一种主动的集体行为,是一种约束、一种道德、一种制度”,[10](73)所谓“‘卖与买’都是未来之循环”。[11]
无独有偶,我国旧书店尤其是网络旧书店也已经开始进行循环再利用的思考与实践。被视为旧书业晴雨表的孔夫子旧书网至2022年8月已拥有旧书(货)店20 253家,旧书摊313 563家,在售旧品高达9 144余万种。[13]以“真正好的东西值得买两次”为理念的多抓鱼平台于2017年5月正式上线,仅用一年多时间,至2018年10月,其微信公众号粉丝数已逾30万,销售旧书达到20万本左右,日均销售数为2 000本左右。[14]至2022年4月,多抓魚平台实现日均订单20 000多单,图书的年均售出率则达到99%。[13]除了线上之外,我国网络旧书店已经开始积极布局线下。2022年1月1日,多抓鱼实体店以循环商店为名于北京三里屯开业,架上图书总计1.2万册,其中新书为3 000册,旧书为9 000册,新古受欢迎之程度不亚于BOOK OFF,有读者认为,“来这里买书最有幸福感的是价格,而且,这也是一种低碳环保的生活方式”。[15]尤需注意的是,循环商店并不是多抓鱼第一次投“实”问路,其第一家线下店为2019年4月开业、2021年11月关停,存活不到两年的北京大望路店。客观地说,多抓鱼实体店在短时间内一“关”一“开”各有“暗示”:一方面表明我国循环再利用建构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可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另一方面则是我国社会为循环再利用“上下求索”之勇气与决心的真实写照,未来可期。
二、书+N:一切皆可SDGs
社会进步与社会问题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孪生儿,“这个时代里,地区疾病会爆发成国际危机,贫困问题日益突出,环境破坏越发严峻”。[16](5)2015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以解决不可持续这一全球性问题。书店何以为之?麦克卢汉认为:“印刷远远不是艺术领域中微不足道的旁枝末节,而是处于现代生活和思维中最重要、最强大的工具之列。”[7](157)罗伯特·达恩顿则说:“问题可以层出不穷,因为书籍联系着极其广泛的人类活动。”[4](1)目前,BOOK OFF已经突破书业之界限,取“书+N”为径,积极探索建构SDGs的一切可能。[17]
1. 书+隐藏资产:以人文为内驱激活沉睡资产
与此前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相比,饱受泡沫经济破裂之苦的日本民众节俭意识更强,随意丢弃旧物之恶习早已一去不返。可是,对于住房面积狭小的普通家庭而言,日积月累囤积的旧物绝不是琳琅满目的财富,而是无端侵占生活、休闲与娱乐空间的鸡肋。据推算,到2025年,日本家庭中“沉睡”1年以上的“隐藏资产”将达到37万亿日元。[18]每到岁末大扫除时,如何处理这些“沉睡”资产就成为困扰日本家庭主妇的一个两难问题:“囤之无味,弃之可惜”。值得欣慰的是,BOOK OFF为解除家庭主妇之烦恼提供了一种最优解,即以大扫除为通路、以被囤积物为资本建构自我的SDGs文化身份。
每逢岁末,BOOK OFF均会推出为期三个月的“扫灰节”活动,旧图书/杂志、旧 CD /DVD、旧衣物、旧体育用品、旧玩具、旧包包、旧首饰、旧家电……一切皆可以回收再利用,而回收的旧品不再以定价的50%而是在回收价格的基础上只加价10%进行再次销售。①2005年12月22日,联合国大会决议将每年的12月20日定为“国际人类团结日”。从2006年起,BOOK OFF每年都会在12月20日前后与日本红十字会、日本国际志愿服务中心(JVC)等40多个公益组织、非政府组织(NGO)进行合作,将“扫灰节”所创造的全部收益作为“年岁”(压岁钱),无偿地捐赠给世界范围内需要支援的贫困儿童,以解决“知识鸿沟”和“知识贫困”问题,其捐资总额迄今已达3.5亿日元。[19]BOOK OFF所推出的“扫灰节”活动可以取得“一举三得”之效,既解除了家庭主妇们断舍离之烦恼,又改善了日本民众尤其是老年群体对二手物品是废物的刻板认知和抵触行为,还为世界范围内的贫困儿童提供了关爱。
2. 书+五味俱全:以空间为场所的饮食文化再构
钟芳玲认为,“书籍+食物”是独具味道的一抹书店风景,是实体书店以空间为场所实现颠覆性创新与延续性创新的一个契机,“‘食物’代表了物质面,‘书籍’是精神的象征”,对二者进行巧妙地融合与连接,则可以让“书香”与“味香”于日常生活惯例中确定一个理所当然的位置与坐标。[20]与强烈的节俭意识相悖,食品自给率仅为37%的日本食品浪费率排名世界第一,而因“赏味崇拜”所导致的家庭浪费几乎占到浪费总量的一半。[21]日常生活消费“是一个十足的角斗场,其中文化是被攻击的对象并被再次塑造成型”,[22]其既是被文化所定义的“果实”,又是定义文化的“种子”。从2021年12月起,BOOK OFF札幌宫之泽店、岐阜北方店、大阪枚方池之宫店等16家分店以“1/3不再是一个问题,即便超过,也能吃、也想吃!”为命意,开始“借由实体店铺,以书籍为主轴”,[23](108)以实惠的价格回收与再售超过“赏味期限”(最佳口感期)1/3但并未超过“消费期限”(保质期)的点心、饮料(酒类除外)、碗面、调味料、罐头等食品,以求赋予日本民众更为普遍、更为合理的社会价值与意义。随着活动的推进,参与此项活动的分店数量持续增加,到2022年12月增至24家,是最初数量的150%。[24]由此也可看出,BOOK OFF“书籍+食物”的创举已得到日本社会认同,“卖/买不仅是为减少食品损失作贡献,更是一种SDGs的自我实践”开始逐步成为社会共识。
菲利普·科特勒等学者认为,营销1.0是以产品为中心,营销2.0是以消费者为中心,营销3.0之中心则是人文精神。[16](4-5)与之相应,增田宗昭认为,书店第一阶段以卖书为主业,第二阶段将以读者为中心的平台搭建作为主导,第三阶段的中心则是以文化为索引的生活方式提案,[25]“书籍的内容,其实就是生活提案的集合体”。[23](86)以上述两位学者的观点为视角进行审视,BOOK OFF以“书+N”为范式的SDGs建构实践充分表明,其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旧物回收与再贩中介,而是二手生活方式涵化与传播的“灵媒”,“‘用BOOK OFF卖,用BOOK OFF买’本身就是一种SDGs自我实践,而实践的地点则是‘日常生活’”。[17]
三、社会效益:以问题为中心的公益精神书写
亨利·让·马尔坦与吕西安·费夫贺两位书籍史专家认为,书籍天生就是一种商品,而“牟利,从一开始就是书商与印刷商的最主要宗旨”。[26](249)然而实际则不全然如是,“公益精神乃是出版业的本原……出版业公益精神的实现,无疑首先要体现在社会效益上”。[27]马场公彦认为,重大灾难事件之中“人们求知若渴,对出版物的需求也大大增加”,而“对于身体疲惫、内心荒凉的人们来说,书籍是必需的营养元素”,这是实体书店在支援重大灾难事件的行动中所得到的经验与启示。[28]2019年年末至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之“黑天鹅”突如而至,是“百年来全球发生的最嚴重的传染病大流行”。[29]因此,与其他重大事件相比,新冠肺炎疫情更为重大,更需要实体书店发扬公益精神。
2020年2月13日,日本出现首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以此为起点,日本数次进入紧急事态。在第一波紧急事态下,BOOK OFF主动接受政府“要请”(强烈请求而非强制),营业门店休业250家,直接导致门店营业收入与2019年同期相比下降22%。[30]即使在这种情况下,BOOK OFF始终不忘人文关怀,暖心地推出以中小学生为对象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与职业教育”融合计划——“学校BOOK OFF”项目。通过BOOK OFF精心制作的以二手书籍、二手文具等旧物的评估、定价方法为主题的课程,学生们可以缓解因遵守日本政府要求的“外出自肃”而产生的迷茫、恐惧与孤独,同时也更加深刻地理解循环再利用的精髓。至第一波紧急事态解除时,共有60余所学校的学生受之恩泽。[31]
实际上,观照现实与回报社会是BOOK OFF的一贯传统,这一点在日本遭遇重大灾难事件时表现得尤为突出。例如,日本在2011年遭遇复合灾难——大地震、核泄漏、大海啸。其间,BOOK OFF“三管齐下”书写公益精神:一是积极响应日本红十字会号召,第一时间向灾区捐款1 000万日元,并购买新书3 000册捐赠给岩手县唐丹中学,以满足治愈学生心灵之急需;二是捐赠主题图书,为支援岩手、宫城、福岛三县小学生参加全国青少年阅读大赛,2012年至2014年连续三年捐赠“自由读书”主题图书,累计捐赠数量为6 780册,价值超过954万日元;三是支援宫城、福岛两县的“奔跑吧,东北!移动图书馆项目”,到2015年5月该项目结束时,BOOK OFF所援助的“支援金”总额为2 400万日元,其247名员工参加了55次志愿服务活动。[32]BOOK OFF官网统计数据显示,整个复合灾难“复兴支援”中,BOOK OFF支援资金的总额逾6 000万日元,而参加志愿服务的员工人数则高达19 255人,为复合灾难后的日本社会复兴贡献了不小的力量。[33]
客观而言,BOOK OFF以“益”抗“疫”之举只是世界各国实体书店见“疫”勇为,担当社会责任的“集体特征的折射”,[10](79)我國各类新古实体书店也不例外。位于南京大学鼓楼校区旁的Mini新古书店——学人书店2006年开业以来,“总有薪火照前路”,就连当时已年近百岁高龄的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也依然坚持到这里“淘宝”。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学人书店采用两条腿走路的方法为书友服务。一是新古场景“智造”。疫情期间,“闲”来无事的店主阚炜却并未停歇,他以书店的二楼为空间容器和实景画面,开展“民国范”新古场景的编制,将民国时期的留声机、梳妆台、打字机、电报机、黑胶唱片、邮票、相片、地图、广告等历史文化符号重装其间,实现了“一秒穿越民国,处处复古到不行”的效果。二是在微信朋友圈荐书。为解朋友圈欲“读”不能、望“书”兴叹之忧,阚炜每天都会精心挑选读者“肯定喜欢”的书籍在微信朋友圈进行荐书与售书。门店购书,立等可取;线上订书,则免费快递送“书”上门,而一切书籍都严格按照防“疫”标准进行高温消毒。阚炜此次“投身”微信朋友圈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选,而是为满足朋友圈阅读之刚需的一种主动实践。实际上,学人书店疫情期间为读者服务的路径创新思考与行动,只是我国出版业以公益精神为天然基因的一个缩影与示例而已。
由上可观,书籍这一最初“为帮助人们谋生而设计的商品”[26](249)绝对不仅仅是一种牟利的手段与工具,“书籍虽然是商品,但同时也是文化”,[34]其可以凭借强大的隐喻力量定义/再定义观念与价值。同理,实体书店也绝对不是一个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的利基场,而是一个社会效益为中心的益基场。以学人书店与BOOK OFF为范例的中、日新古书店以“益”为基的抗“疫”行动,恰恰是重大事件中出版业跨国别、跨民族、跨种族书写公益精神的一种集体想象,“体现了一种独立于个体焦虑的意识,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实体,像其他超自然的实体一样,出于人们对困惑时期的应对”,[35]延续、弘扬与重塑了以人文主义为内核的“高次元”书店文化与书店文明,这是“一个并非关于经济继续存在而是关于社会救赎的范畴”。[10](134)
结语
大冢桂一认为,“BOOK OFF革命”之“所指”已经转化成一种以思想、精神、价值为基石的“人间革命”的“能指”,为循环型社会建构提供了一条高效通道。[3]目前,日本循环社会建设已由播种期进入过渡期。为此,BOOK OFF再次延伸了循环再利用半径,以“环境+社会+治理”为理路,在循环型社会建设中行而不辍。[36]我国是图书生产大国,2022年,我国图书零售市场总规模为871亿元。[37]与此同时,我国也是一个图书浪费大国,“全国大概有1 500万册以上的闲置书籍,人们最后处理时基本都把它们当作废纸卖了”,[38]实是可惜。诚如前述,以孔夫子旧书网、多抓鱼为代表的旧书店已经开始主动进行循环再利用的实践,并已取得斐然成绩。可是,我国旧书店在经营理念、经营模式、经营规模等方面与日本新古书店相比,依然存在较大差距。因此,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国旧书店如果能以区分/个性化为逻辑,借鉴与参考BOOK OFF的成功之道,建构“中国版”的新古书店,则可以为循环型社会建设贡献应有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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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吴琼(1978— ),男,河北承德人,博士,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传播与社会、编辑出版;付国乐(1984— ),男,辽宁葫芦岛人,博士,南京邮电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融合、编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