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璇
1987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跟随自己的父母,从北大荒一路南下,辗转多时来到武汉。第二年他参加了当地的高考。因为学籍、户口、学校等种种问题,他高三一年几乎都是自学,最后考上了本地的一所普通大学。
同岁的她在这一年也遭遇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快高考了,她不小心摔断了腿,实在行动不便,于是被迫选择休学,在高考的时候与大学失之交臂。因为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她没有选择再读一年。18岁的她进入当地公安局附属工厂工作。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在时代浪潮之前,都想凭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番天地。命运的齿轮便在此时开始转动。
1991年,他们21岁。
他经历了父母双双下岗,家庭一下子变得异常拮据,全家四口人,靠着他100多元的微薄收入苦苦支撑。机缘巧合,他路过当地建设银行招干的地点,卡着最后半个小时报了名,又像撞大运一样通过了考核。后来他又凭着血脉里那股子不屈的韧劲为自己搏出了一个未来,白手转行,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生活这才渐渐走向正轨。而她从一个刚刚步入社会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在这个残酷的社会摸爬滚打三年,终于站稳了脚跟。
他们的相遇就像90年代许多普通青年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本着无所谓的态度,在双方父母朋友的介绍下见了第一面。
当时的他们都没想过这原来是缘分的开始。
1993年的冬天,大雪纷飞。他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羊肉火锅。火锅热气腾腾,他的眼镜片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整个世界都朦胧起来,他的心也被一股隐晦不明的情绪包裹着。他笨拙又拧巴地给她夹菜,有时候紧张到连筷子都拿不稳。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并不反感。
在还没有手机电话的年代,她只靠一部BB机和厂里联络。他们吃得热火朝天,当氛围不再那么拘谨的时候,一条消息的传来却让她慌了神。工厂的水管因为低温被冻炸了,身为负责人她必须要去现场指挥控局。他实在不放心,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工厂。现场一片混乱,看着她忙前忙后,他想都没想就上前搭把手。寒冬腊月,双脚泡在水里,冷得几乎麻木,心却是滚烫滚烫的。临走之际,他们心照不宣地为彼此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第二次是他主动约她在电影院见面。许多年之后,她回忆起这件事依旧忍俊不禁。她一眼就看出来,他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头上的发胶抹得极不自然,还有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身上,和她走在一起时也肉眼可见的紧张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如今他们早已经不记得当时看的什么电影,可是两人坐在一起时,空气里飘荡着微甜的暧昧,这倒是记了半辈子。
因为高考前的意外,她多多少少有一点儿羡慕读书人。而他确实契合了她心里的那一点点憧憬。她初见他时,就觉得他本分踏实却不失温文尔雅。他热爱文学,喜欢写诗,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融进笔触,那种被书香浸润的气质从骨子里沁发出来,也滋润了她枯竭许久的心灵。
她问母亲,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母亲说,这要看你自己啊。沉默良久,却忍不住感慨道:“我们家到底差一个读书人。”
她若有所思,心中突然有了答案。
自那次见面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平平淡淡的问候和联系,没有发生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刻意地营造浪漫、制造惊喜,却在不知不觉地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渐渐地,她已经成为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了。他也曾仔细考量过结婚这件事,只是以当初的条件,他真的很难保证结婚后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1995年,他们25岁。
这一年,他得到了一个去上海工作的机会,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是足以改变他人生走向的转折点,可是他实在有些放不下她。
三年的异地,他们要克服的不仅仅是时空的距离,更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宛如崇山峻岭的阻隔。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可她向来都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能分清孰轻孰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说,他只管好好工作,他的父母她定会照顾好。
到了真正分别的那一天,她亲自送他去火车站。在公交车上,她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撑着头看向窗外变化万千的风景,内心酸楚难言。他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肩头,内心五味杂陈,却不知如何安慰。一切言语在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分别这三年,他在上海,她在武汉。在通信并不发达的年代,他们想说上几句话,更是难上加难。唯一能互诉衷肠的方式,只有写信。他们同时处在事业上升期,身体压力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这种压力,父母不懂,朋友不解,只有彼此知晓,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油然而生。她字迹娟秀清丽,他笔锋苍劲,一笔一画交织缠绕在一起,汇聚成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思念汹涌澎湃,一封封穿越千里的信件,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情感连接。一字一句,是他们几天、几周之事的浓缩凝结,行云流水又郑重其事地将其写在信纸上,展信舒颜,见字如晤,情感真挚又浓烈。这是独属他们时代的浪漫。
有一天他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在信中说“我来上海出差,顺便来看看你”。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不知所措,却又欣喜若狂。这一瞬间的感情真实到几乎可触,原来欢愉也能使人心中的迫切被无限放大。下班后,他早早去火车站等着她,生怕错过了。那时候,他在人潮中一眼就看见了她。许久未见,她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成熟,却更加有韵味,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温柔缱绻。
她提着行李向他款步而来,他疾步向她走去。很多时候,车站比婚礼见证了更多真挚的拥吻。
那一晚,他们手牵着手走在上海外滩,漫无目的地散着步,闲话家常。倏忽一瞬,漆黑的夜空中,一束煙花冲上夜空,在一片黑暗中极力绽放,整个天空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他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肩,仰头看着烟花起落,宛如流星划过。良久,璀璨落幕,留下的是漫天星辰。“等我调回武汉,我们就结婚。”
1997年,她在信中给他写到,因为制度改革,她没有机会转正了,工厂也被合并,她需要重新找工作。压力接踵而至,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他纵有万分心疼,也无法回到她身边陪她一起承担,只能在信中反复安慰她,“再坚持坚持,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1998年初,他要回武汉了。但是他没有提前告知她这一喜讯,在心里盘算着给她一个惊喜。但她在朋友那打听到这件事,也不打算告诉他,而是掐准时间,准备去他家里,让他大吃一惊。
可是她却扑了个空。
他的父母热情地挽留她吃饭,她也不好过分推辞,却吃得心不在焉。吃完饭,她和他的父母作别。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向车站,却阴差阳错地和他在岔路口相遇了。
她双手插兜,他拖着旅行箱,两个人仅仅隔着几米的距离面面相觑。错愕消散,惊喜翻涌,两个人相视而笑,手挽着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1998年3月8日,他们结婚了,为七年的爱情长跑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那一天,大雨倾盆,他听着窗外雨声淅沥,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
“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下着鹅毛大雪,结婚这一天下着倾盆大雨,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巧合吧。”
在他们的婚礼上,她的母亲笑着打趣,“你们这是妥妥的先结婚后谈恋爱啊。”
多年后她无意得知,当年自己的转正资格是被他人顶替了,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早已不是当初,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半辈子,早就有了一同应对风风雨雨的勇气。他感慨道,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她转正,就注定要调去外地,两个人都背井离乡,在不同的城市为生活打拼,像无根的浮萍。如果是这样,缘分可能就败给了现实,他们也走不到结婚那一步。
她的孩子长大后很好奇地问过她,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因为她曾给自己的孩子提起过,她曾经有许多条件优渥的追求者,却唯独看上了一穷二白的他。而她只是笑笑,说:“你爸这人啊挺善良老实的,也不会耍什么心眼,做人蛮踏实。”
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一直觉得,我的父母不太会表达爱。在感情方面,他们确实很木讷。可是当我父亲给我细细地讲述了他和我母亲的七年,我才发现他们也曾浪漫过。只是这种浪漫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转化为细水长流的亲情,这种亲情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流转,变得愈加浓烈。我不曾羡慕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在意什么山盟海誓,但我爸妈这种追求“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感情着实令我动容。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父母在一起经历许多曲折,面对过许多考验,仍然能坚定不移地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对方,一起携手走过这一生。
我的父母對我的爱情观影响非常大。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我的父母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如何爱人。我感激自己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使我的灵魂不再空洞麻木,而是被一种不同寻常的幸福感与憧憬感所包围。我曾经和我的朋友打趣道,如果我以后要结婚,那个人一定要比我爸出色,最次也要和我爸比肩。我的父亲让我明白,爱一个人首先是要有能负责的能力,有了这种能力,才有谈未来的底气。爱一个人不是每天把“我爱你”挂在嘴边,而是将所爱之人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中,用付出和行动给对方能够面对将来的勇气,不会因为一时的风雨便各自走散。也许,过于激烈的感情太容易消散,爱本就是在平淡之中慢慢烹调,才能变得灼灼生辉。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