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刘秧霞

浩瀚无垠的宇宙里，我们每个人都像一缕微光。当我们聚在一起时，足以照亮自己的路，更足以做孩子的指路明灯。

一个冬天的晚上，气温跌破冰点，呼啸的寒风像一群横冲直撞的野兽。我从乡下回到县城，赶第二天早上的课。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天气太差，我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有打到出租车。我十分沮丧地站在路边，像冬天的田野里被农人遗忘的高粱，甚至有点儿后悔没有早些出门。

风似乎更肆虐了，挟持着刺骨的寒气，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都凉透了。就在我沮丧万分之时，一辆飞速行驶的私家车突然在我面前停下，车窗里伸出一张陌生的脸，试探地问道：“请问您是刘老师吗？”我迟疑地点点头。

车内的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刘老师，我是刘健呀！您还记得我吗？”记忆的大门被这声自我介绍缓缓打开，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张稚嫩的圆圆的小脸，那时的刘健是个淘气鬼，调皮捣蛋是家常便饭。

“刘老师，您去哪儿呀？”刘健热情地问道。“我回阳新。”我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我刚好要去阳新，捎您一程。”刘健热情地帮我拉开车门。我们寒暄起来，感叹时光易逝。十五年过去了，淘气的孩子长成了可靠的大人。

“刘老师，我过去没少给您惹麻烦，感谢您的悉心教导。”刘健不好意思地说。我笑了笑：“看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也很欣慰。”刘健笑着挠了挠头。这个动作，我印象深刻，以前他每次犯错误都会低头盯着鞋尖，仿佛那里会开出一朵花来，然后失落地挠挠头。

“刘老师，您还记得有一天放学后我帮您送录音机吗？”刘健一脸期待地问道。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记忆，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日子。那时的我才二十出头，虽然任教时间不长，但令我骄傲的是，在一群与我差不多高的小毛头面前，我还是很有威信的。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我提前来到教室。班长跑到我面前，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健又闯祸了，他砸了班上的玻璃，差点儿伤到别的同学。”

我怒不可遏地把刘健从教室里叫出来，教训了他一番。他沉默地低着头，如果地上有条缝，他一定会钻进去。上课铃响了，走廊上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刘健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可怜。

我突然想起班主任曾说，刘健来自单亲家庭，缺乏亲情的温暖，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我开始思考，刚才说的话会不会化作坚硬的石头、锋利的箭矢，狠狠地落在他的心上？

回教室前，我轻轻地摸了摸刘健的头，见他眼圈泛红，于是温柔地说：“先回去上课吧，玻璃我找人换，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那天下午，我不安极了，为自己滔滔不绝的严厉说教感到后悔，我怎么能任由自己发泄情绪，不顾学生的感受？我内心深处的自责像初春的野草，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

那天放学后，我叫住刘健，让他帮我将录音机拎回住处。夕陽西下，我们沿着学校的林荫道缓缓走着。时隔多年，我当时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老师，您那天说多记一个单词也是好的。还说我本性不坏，是个有点儿小毛病的好孩子，只要改正了就会一鸣惊人！”刘健说，当时我极温和地对他说的一番话，他至今都记得。

刘健深情地说：“老师，您对我的教导让我感动了好久，您真是一位好老师！”

那个寒冷的冬夜，从白沙到阳新的车上，我们聊了好久。刘健不仅工作上小有成就，而且家庭幸福美满。那一刻，我的内心充盈着幸福与欢喜。

下车前，刘健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打算去阳新，从路边经过时看到一个人很像我，于是停下来询问，没想到真的是我。他还说以后会常约同学来看我。

走在小区的路上，我闻到了初开的蜡梅的芬芳，淡淡的香味穿过冬的寒凛，温柔地落在我的心间，洒下一片温暖。夜空中有几颗小小的星星，它们眨巴着眼睛，一颗映照着一颗，一颗连串着一颗，便汇合成了璀璨无比的星河。

回到家里，我拧亮书房的台灯，找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相册，翻到刘健所在班级的毕业照，里面少了一个叫文君的女孩，一段段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重现。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的课被同事临时换走了。下午三点多，同在学校任教的先生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我：“有一个女生在你的课上差点儿跳楼！”“我马上去看看！”我的心里一紧。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时，文君伏在桌上，其他学生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同事惊魂未定地说：“她推开后门，刚要爬上栏杆，还好有人及时反应过来，拉住了她。”我站在走廊上，心脏一阵抽痛。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教室里，四处明晃晃的，让人头晕目眩。

后来同事告诉我，文君上课偷偷看小说，自己发现后走到她面前收走了书。一名男生起哄，说了些刺耳的话，其他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文君的脸红到了耳根，双手微微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她精神恍惚地离开座位，往后门走去。

文君是个怯弱敏感的女孩，纤细的心像春风中的花瓣、柔软的云朵、易碎的玻璃。如果不动声色地提醒她注意听讲，课后单独找她谈话，就能保护她薄如蝉翼的自尊心。

我看着教室里的文君，一个想法划过脑海。如果当时我站在讲台上，我会站在她身后，做她最坚实的后盾。有时孩子非常需要一个后盾，它可以坚硬如钢铁，也可以柔软如棉花。

几天后，我把文君叫到办公室，和她聊了一会儿天，只字不提那天的事。离开办公室前，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没过多久，文君转学了，离开前在我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写满感激之言的信。

那晚，我合上影集，不由感慨万千，嘴角微微上扬。在我和学生的世界里，我们是彼此的光。我照亮他们时，他们也会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芒，让我心生感动。

那个冬夜发生的事是我无法忘怀的记忆，它给了我继续坚守岗位的理由，更让我体会到教师这个职业独一无二的幸福感。它如火焰般温暖、照亮了我从教的初心。

几年前的春天，丈夫离我而去。我请了十天假，呆在空荡荡的家里，从楼上走到楼下，从书房走进客厅，没有心思看一本书、泡一杯茶。

第十天，我意识到这种状态不对，于是匆匆向单位销假，想用工作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回到县城的家里，在书房的台灯下翻开课本和教案，一笔一画地写下明天要讲的内容。

写着写着，困意潮水般袭来，我不停地打哈欠，随手翻了几页小说便沉入梦乡。

我的教师生涯的开始纯属偶然。1996年，我执意要当一名会计，于是夜以继日地看专业书。1999年，从学校毕业后，我想在当地找一份会计的工作，却屡屡碰壁。那一年的九月，我在先生的鼓励和支持下去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英语代课老师。

二十多年过去了，通过社会招考和实践的磨炼，我由一名初出茅庐的代课老师转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正式老师。

当了十年的英语老师后，我萌生了当语文老师的念头。一天午休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同事桌上的语文试卷，阅读题里的散文形容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像树上的一片嫩叶。那一刹那，我心动不已。

返校的早上，我告诉自己，你是要上讲台的人，要打起精神。我对着镜子细细地梳洗，穿上新衣服，系上最喜欢的丝巾，精神抖擞地出了门。以美好的形象面对孩子永远都是有必要的。

当我早早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十天未见的孩子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喜笑颜开，继而欢呼起来。一个男孩喊道：“刘老师回来啦！”同学们都跑进教室，我冰冷的心突然暖暖的，有些想落泪。一个懂事的女生拥着我说：“刘老师，您瘦了！”

我努力地微笑着对孩子们说：“在我们的生命里，不光有坦途，還会有深渊，当我们跌入深渊时，要有擦干眼泪爬起来的勇气；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一些很重要的人，要懂得珍惜他们，享受与他们相伴的每分每秒。所以我们要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比如父母、朋友、同学。同学们，我更想告诉大家的是，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所以爱惜自己也是善待他人……”

那天，我在上课前对孩子们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话，希望他们学会坚强和珍惜。

那天，是我近十天来能发自内心微笑的一天，虽然我的声音哽咽着，可我的嘴角是上扬的。前排的一个女孩贴心地递来纸巾，我擦去眼泪，发现孩子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那天下课后，我站在教室的窗边，突然发现五月的阳光并不如之前那样阴冷，石榴花红得像一团火焰，玉兰在枝头上争俏，茶花在枝叶间相拥。

我猛然意识到，我和先生的小院里有更美的花，碗口大的月季在春风中摇曳生姿。而我面对这些充满活力的生灵，心中竟满是悲痛欲绝的想法。

先生爱花，生前总是乐此不疲地在小院里打理各种花草，直到病倒的前一天，还欣喜地捧回一盆风信子，高兴得像个孩子。

先生曾说，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是教书的日子，每日与天真活泼、单纯善良的孩子们呆在一起，好像与满园花草共同成长，不知不觉就变得幸福而充实，即使遭遇风雨也能迅速重拾站起来的勇气。

泪眼蒙眬中，我看到讲台上有孩子递来的纸条和几颗水果糖：“老师，我真开心您能回来，您要坚强呀！生活很苦，吃颗糖吧，那样日子就会甜起来。”

我擦去眼泪，慢慢剥开糖纸，将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入口中，一股甜味在我的唇齿间荡漾，让我再次热泪盈眶。我知道这次的眼泪与前面的泪有太多不同。

猛然想起，这群可爱的孩子过去也曾温暖我的心灵。有一年，我身体不适，休了半个月病假，回来上班那天，发现办公桌被擦得一尘不染。我疑惑地问孩子们：“你们怎么知道老师回来了呢？”一个孩子扮着鬼脸说：“老师，我们会‘算卦！”“你们算得可真准！”“老师，我们每天轮流为您擦桌子，您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在干净的桌子上工作了！”

我过去一直认为，作为一名老师，应该做孩子们心上的那束光，从未想过他们也会给我光芒。我曾在黑暗中攀登、跋涉了好久，一度认为永远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可那天当我再次站上讲台、看着孩子们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打开了一点点缝隙，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照了进来。

几天后的日记里，有的孩子写道：“我真佩服老师的坚强，人生中的苦难是怪兽，我们要当打败怪兽的奥特曼……”有的写道：“刘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她的责任是陪伴我们度过小学生活的最后一段时光，在夏天的清风与蝉鸣中目送我们踏上新的旅程。我真庆幸遇到刘老师这样的好老师。”有个孩子想象力丰富：“我长大后要研制一种让人幸福的药丸，第一颗就送给刘老师，让她永远幸福……”

我一页页地细细批阅着，眼泪再次悄悄滑落。我突然想起先生过去常说的教师职业幸福感。斯人已逝，我们的孩子和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会治愈我的余生。

我把手伸进衣袋，里面装着孩子们偷偷放在讲台上的糖果。它们无声地告诉我，教育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是一场爱的奔赴。我们播下一粒爱的种子，就会收获一片爱的丛林。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依然站在三尺讲台上。我经常告诉自己，做一束光吧，一束微弱而充满力量的光。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