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谷
一
正值秋季,阿勒泰的文友约我去喀纳斯的禾木村拜见一位“大巴司”。“巴司”在哈萨克语中有“源头”和“首领”之意,图瓦人人数很少,与哈萨克族人生活在相邻的环境,往来密切,讲图瓦语,也讲哈萨克语,“巴司”也是个共用语。“大巴司”可以指大首领,也可以指民间德高望重,能力超强,有特殊影响力的高人。
禾木村属于喀纳斯景区的一部分,地处边境重山阻隔的河流峡谷中,以自然风景的原始美和古老村庄的神秘美著称于世。20世纪90年代,有一位摄影家到了禾木村,拍到一幅村子的秋景全图,小河、木屋、炊烟、森林,金黄、鲜红、蓝天、白云,美得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給这幅作品起了个名字《神仙的最后一片自留地》。一经公开,风靡全国。很多宾馆酒店,把照片放大成一面墙的大小,挂在大厅的显要位置,见到的人无不惊叹,以此为背景拍照留影,由此引发了禾木的旅游热,禾木也成了摄影家的一方圣地。现在道路修好了,村子在整体设计下,旅游开发很成功,被誉为“中国第一村”,“人间仙境,神的花园”便成了最好的宣传语。
我多次到禾木旅游,只是游览村子和周边的核心区域,对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图瓦人只有表面接触,抱有很大的神秘感。一位“大巴司”,肯定是图瓦人中的代表人物,能去拜见,一定会有特殊的收获。文友故意不说这位“大巴司”的真实身份,让我此行的心情更加迫切。
早晨开车从布尔津出发,一路上秋色正美,我却顾不上赏景,总在琢磨即将拜见的究竟是个什么人。问了几次,朋友就是不说,我只好旁敲侧击,问这位“大巴司”多大年龄,到底是不是图瓦人,见面需要哪些礼节。朋友还是不说,下巴向车窗外的山头抬高三十度,说:“你急什么?你只管看风景,见到人自然就会知道,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礼节。”
朋友把话堵死了,我心中的神秘感却在增加。山上已经下过第一场雪,气温的变化给原始森林染足了颜色,红的花楸和欧洲山杨、金的白桦、黄的落叶松、青黄相间的云杉,不同的颜色相互交织,远远近近,层层叠叠。换了往常,一定会看得心醉,此时的我却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即将要见的人。
二
到了禾木景区门口,我们的车放在停车场,换乘景区的区间车。到了禾木山庄,刚下车,见有几人迎过来,其中一位走在最前面,和每个人热情地握手。朋友介绍,他叫巴特吉尔胡,是一位图瓦汉子,打趣着介绍他的身世,说很多年前,他的爷爷的爷爷,被蒙古王廷从和林派来做禾木的最高长官,一生娶了八个老婆,地位世袭。故事是真是假,巴特吉尔胡没有表态,他本人曾经担任禾木乡副乡长,现在是喀纳斯景区安保部的正科级干部,虽然不像讲述中的爷爷的爷爷那样显赫,在为数不多的图瓦人中,应该算一位“大巴司”。看起来,他有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方头大脸,宽脑门,高颧骨,上拱眉,杏仁眼,香炉鼻,阔嘴齐牙,满面笑容,长相气质很有派头。
朋友没有介绍他是不是今天要拜见的人,我不好妄加猜测。说话间该吃午饭了,一行人被请到一个包间。饭菜上桌,巴特吉尔胡端了一碗奶茶站起来,就像酒宴开席一样致辞说:“尊贵的客人带来了吉祥,禾木的山高兴,水高兴,人也高兴……”一番话讲完,主动说要给大家唱一首图瓦歌。他把手里的茶碗举了举,说不喝酒唱歌没有劲儿,为了给尊贵的客人唱得好一些,端一碗茶当作端酒的样子。他自带幽默,却一点儿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态度真诚,吐字清晰,气量充足,出自胸腔,自带轰鸣,在不大的空间里引起回响,似有微微的振动。所有人静下来,专注地听他唱歌。
巴特吉尔胡用图瓦语唱了一首《我是一个图瓦人》,歌词大意是:冰山之水,绵延的森林,花开草地,图瓦姑娘,美好的节日,快乐的图瓦人……我感觉歌声不是从对面传来,而是从屋顶散开,在整个房间里回旋。他的嗓音高亢圆润,听不懂的图瓦歌词,像琴弦上迸出的一颗颗水珠,牢牢地抓住了听歌人的心。一桌子的人屏住呼吸望着他。他的歌声,一会儿像禾木河的流水,欢快清亮;一会儿又变得嘶哑粗犷,犹如狂风骤起,群马奔腾,把人带入无我的自然境界。最后一句唱完了,歌声似乎还在回荡,大家陶醉一番,才想起报以热烈的掌声。长时间的鼓掌结束,朋友告诉我们,他的这一首歌,能抵一桌好菜。喀纳斯景区开发初期,经常有各种应酬和接待,他的歌声匹配这里的风景,威力无比,每次都能让客人喝到大醉,诸事商谈,轻松搞定。假如变成商演,都不好估价。
这样一位图瓦朋友,我自然非常愿意结识,如果今天拜见的人就是他,我感觉完全值得。转念一想,专程看望一个人,不去他的家里,却让他提前等候,显得不够庄重,估计要看望的另有其人。不过,能结识巴特吉尔胡,听他神曲一唱,也是难得的缘分。
巴特吉尔胡歌唱得太好了,我吃着饭,还是脑海里回响,犹如不远的禾木河,一直在欢快地流淌,饭吃完了,感觉还在波起浪涌。离开吃饭的包间,走出禾木山庄,心情还在陶醉中。
在这种美妙的状态下,巴特吉尔胡领着我们到了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山前。这里有一个木栅栏围成的独立大院,院子里面是一栋圆木建造的老木屋。这个大院不同凡响,我想,里面的主人肯定不一般,可能就是我们今天要拜见的人。
刚走到院子门口,一个人影冲过来,把我的那位文人朋友紧紧抱住。左贴脸,右贴脸,又把他拦腰抱起,原地转了好几圈,如同摔跤一样。两个人近似疯狂的见面仪式,自然是深厚感情爆发的表现,说明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长时间的见面程序终于结束了,我才看清楚此人的模样。瘦高身材,花白头发,留着稀疏的圈脸胡,穿一件湖蓝色的冲锋衣。从面部特征,无法判断他属于哪个民族,但有着山里人豪放率性的个性特质。
三
我的朋友有意制造此行的神秘性和戏剧性。他与这个院子的主人亲热老半天之后,并没有向我们介绍。主人也不介意,他转身打开了大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客随主便,大家跟着进去。院子里摆放有很多图瓦人原始的出行工具和户外用具,诸如高车、爬犁、箭靶等等。主人边走边说,对这些东西只做了简单的介绍,就带大家走进那栋老木屋。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是一座小型历史博物馆。他告诉我们,这是一栋百年老屋。屋子共三间,中间的一间布置了图片和文字,左右两间的地上和墙上陈列着一些实物。
主人开始正式讲解:禾木村一村邻三国,分别与蒙古、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三个国家交界,边境线长约两百公里,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中国境内的图瓦人,大约有两千五百人,主要生活在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的白哈巴村,布尔津县的禾木村、喀纳斯村,禾木村是三个村落中最大的一个。这儿的图瓦人过去长期过着封闭的游牧生活,旅游开发后,禾木村实现了与全国乃至世界的相通,成为著名的旅游风景区,先后获得中国最美的六大古村古镇、中国最美的十大秋色等十多项全国桂冠。
一百多年前,禾木村建起了第一所小学,就是这栋老屋。它见证了一百多年的风雨往事,记载着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故事。
左边墙从下到上,贴有几张禾木村的全景照片,标明分别是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的禾木。主人声情并茂地说:“1979年的春天,有一位边防战士,骑马到了禾木村,拍下了村子的第一张全景照。从此,他每年都要来同一个地方拍下一张照片,记录下禾木村的变化历程,这些照片就是其中的几张。”
讲到这里,有了一个停顿。我的朋友适时插话,一只手指他笑着说:“那个战士就是他。”
这个突然的转折,引得大家一阵大笑。我感觉这是两人设计好的介绍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让所有的参观者记忆深刻。大家都看照片右下角的摄影者署名,每张照片都是同一个名字:马新元。这个名字绝对过目不忘,同时对他心生敬意。
马新元籍贯甘肃,十八岁参军成为一名边防战士,曾任边防站站长。他说自己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地方,退役后选择留在喀纳斯景区工作,退休之后,自费办了这个百年老屋“博物馆”,成为禾木村的景点之一。
三间屋子里的文物看完后,话题转到了摄影。工作生活在喀纳斯的人,长期浸淫在无法回避的美景之中,想不喜爱摄影,真的是不可能。一旦玩上摄影,又因为身在景区,看哪儿都好,会出现审美疲劳,想要拍出与众不同的摄影作品,有很大的难度,于是挖空心思,总想有一些绝招。
马新元的喜剧感又来了。他说有一年,他先发现一片白桦树的叶子黄了,趁着早晨光线好,他拍了个够,然后叫来几个搞卫生的人,每人发给十元钱,让他们拿大竹扫帚打落树上的叶子。景区领导正好路过,见此情景,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问:“你们在干啥?”他反应迅速,立即让拿扫帚的人弯腰低头,做出扫落叶的样子,反问领导:“我们正在搞卫生,这难道有错吗?”
他边说边做动作,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等到笑声落下,文人朋友说:“该故事属于虚构。不过嘛,老马的‘摄德确实不敢恭维。”他接着讲了打树叶的另一个版本。说有一年秋天,老马发现了一棵形态造型很特别的树,树叶刚刚变色,他趁早晨光线好,跑去一顿猛拍。他拍过瘾了,拿一根长竹竿捅了半天树叶,返回后特意告诉景区领导,发现了一棵能出好作品的树。领导下午拿着相机去拍,见树上剩下不多的叶子,在夕阳的逆光中别有风味,反倒出了一幅好作品。
这样的故事无所谓真假,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逗得大家特别开心,一阵一阵笑得抽风。
老马是一个很有意思,又值得尊敬的人,老朋友来一趟,自然应该看望。然而,从各种迹象判断,无论是巴特吉尔胡,还是马新元,都不是我们今天要看望的主人翁。
谈笑间,又见到几个人,一一介绍,得知个个都是喀纳斯曾经的“大巴司”。直到此时,文友才向我們揭开了谜底,他要带我们去拜见一位名叫曲开的图瓦老人。
如此复杂的铺垫,还搞出如此隆重的阵势,让我对即将要见的图瓦老人有了更多的期待,对老人的外表形态、内在气质、人生故事,又开始不停地猜想。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特别的老人呢?
四
禾木河的南岸,是禾木村的集体居住区,曲开老人家则独居北岸。步行过了河上的木质大桥,看到有两辆汽车等在对岸的树林里。我没有注意巴特吉尔胡什么时间离开我们,此时出现在树林里,开着其中的一辆汽车。
我上了他的车。汽车在白桦林间的小路上左冲右突,颠簸穿行。巴特吉尔胡嘴里不停念叨:“馍馍、筷子,筷子、馍馍。”汽车的颠簸让我头晕,他念叨的两个词让我更晕。馍馍、筷子,什么意思?
他看我一脸迷茫的样子,应该是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笑着讲起了又一个幽默故事。说喀纳斯的公路没有修通之前,山里的牧民爬山过沟,只知道上下与前后,没有人说左和右。公路修通后,宣讲交通规则,行人车辆都要靠右行走,可人们总是分不清左右,好长一段时间都搞不清。有一天,几个人吃炒菜馍馍,每个人都是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筷子夹菜。宣讲的人突然来了灵感,举起拿馍馍的左手,用馍馍代表左;举起拿筷子的右手,说筷子代表右。这样反复演示,时间不长,人们都知道了左和右。此时,树林里的小路时左时右,巴特吉尔胡嘴里就不停地念叨馍馍、筷子,看似在讲行进的方向,实际上又在给车上的人逗乐。和这些快乐的人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时时刻刻都在快乐中。
汽车在幽静的桦树林里,像两只小小的甲虫,馍馍、筷子,蜿蜒爬行。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片开阔地。这里有树干扎成的栅栏,围成三个错落有致的院子,每个院子里有一栋木屋,一排牲口棚圈,这便是曲开老人和他三个儿子的家。河流与森林深处,突然看到这样古朴自然的居所,如果人心里装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立即就会烟消云散,拥有了一种自在的放松。
汽车停稳后,几位喀纳斯景区曾经的“大巴司”,没有了平时的稳重,少年一般向着一个院子抢跑。跑到栅栏前,像主人一样打开虚掩的木门,犹如归心似箭的儿郎,向院子里一栋木屋冲去。木屋开着门,一位身材瘦小,胡子雪白,脸色红润,戴一副眼镜的老人走出来。他就是我们要拜见的曲开老人。几个五十几岁的人,冲到老人跟前,纷纷做起了类似摔跤前手舞足蹈的动作,哈哈大笑着轮流把老人抱起来。看他们熟练且和谐的动作,可以想到,这是每次见面必不可少的仪式。文友与老马之前的见面方式,与此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几个人与老人抱着,乐着,有着说不出的开心。因为人多,与曲开老人的见面仪式持续有十几分钟,他们的快乐渲染了这个静谧空间。
在喀纳斯景区建设初期,这几个人就开始与曲开老人交往。老人那时候七十多岁,力量很大,每次见面,先把几个年轻人一个一个抱起来转几个圈儿,然后他们再分别抱起老人转几圈儿。最近几年,老人抱不动他们了,每次见面,他们还是要把老人抱一遍。老人今年九十一岁,身体大不如前,得了白内障,视线模糊,耳朵有些背,人多了说话听不清。所以,这一次几个人把他抱起来,没有敢使劲儿转圈儿。老人说:“我的眼睛看不清了,听声音知道你们的名字。”
他们的仪式结束后,才轮上其他人上前与老人一一握手,向他致以问候。该问的都问过了,见面的亲昵告一段落,大家陆续进屋,把提来的烟、酒、茶、点心等一应礼物交给老人的小儿媳苏勒格。
这是一栋待客的木屋,分里外两间。外间摆放着图瓦人冬天滑雪的皮毛雪橇,各种自制的木质用具和工艺品。
里间摆放着茶几、沙发和一些箱柜,大长茶几上有各种待客的干果点心。大家围坐在茶几旁,苏勒格先给每人端上一碗新煮的奶茶,又用自制的木碗给每人端来一碗自制的奶酒。
见面的仪式都那么隆重,喝酒当然也要有仪式感。酒碗端在每个人的手上,大家一致请曲开老人讲祝酒词。他谦逊地推让,让有学问的人说话。在座的人学问有多有少,可谁又能比得了这位老人呢?他再三推让后,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道:“我一些好的话不会说了,要说嘛就是说,你们都要工作顺利,哪个地方工作好,哪个地方工作干得高兴,就到哪个地方去。”
哈哈,这个祝酒词,实在是说得太让人高兴了。他这一句话,讲出了人类生存和工作最理想的状况。城里人的工作,哪能像在山里放羊,哪个地方的草好就往哪个地方去。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的好事,可是,听老人这样的祝福,大家心里都很高兴。这样的讲话水平,也只有他这样的智慧老人才能说出来。
他看到大家情绪高涨,把手中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大家担心他的身体,没有想到,他让儿媳妇又斟满一碗,再次一饮而尽。所有人跟着他,两碗奶酒下肚,话就多起来。
那几位老熟人告诉我们,他家的奶酒是全村最好的。
五
图瓦人家烧奶酒,要有个好库普。库普是图瓦语,指烧奶酒用的木桶。上下两头开口,上头开口小,下头开口大,烧奶酒时,大头儿坐在大锅上,上方小口又坐一口小铁锅。下面的大锅里盛满发酵好的牛奶,上面小鍋里加满凉水。大锅用松木火慢慢烧开,牛奶中的水分变成蒸汽,向上碰到装凉水的小锅锅底,遇冷凝成蒸馏水珠,沿锅底滴流到通向库普外边的流酒槽,收集起来便是图瓦人家特有的奶酒。
别人家的库普,多用木板拼接而成,两头和中间各用铁条做箍儿加固。曲开老人家的库普,用柔韧性极好的整根欧洲山杨木掏空制成,用了几十年,已经有了酒的灵魂,自带酒香,做出来的奶酒与众不同。
图瓦人爱喝酒,曲开老人是一位酒仙,年轻时酒量惊人。近些年来,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儿媳妇管着不让多喝。去年夏天,有一次儿媳妇苏勒格去村子接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额尔德木图,怕老人自己在家里偷喝酒,把装奶酒的塑料桶锁进木箱里。苏勒格前脚刚走,后脚有人来看望老人,他急着要喝酒,没有钥匙。可一把锁怎么可能难得住一位老神仙呢?他三下两下,撬开挂锁的锁鼻,和客人推杯换盏,把一桶奶酒喝了个精光,然后灌满水原放回去。苏勒格回家后见有客人,明知他们喝了酒,只好装作不知道。
图瓦人说,酒量大的人胆量大,本事也大。过去,打猎最显示一个男人的本事,曲开老人年轻的时候,不只是一般的打猎高手,而是个能打哈熊(棕熊)的人。早年间,他和朋友巴特尔去禾木河的上游打猎,在林子转了五天五夜,围到了一头高大的公熊。为了保证安全,他、巴特尔、哈熊,保持着三角站位。哈熊的视力不好,嗅觉极其敏锐。巴特尔的枪声先响了,受伤的公熊循着枪声发疯般扑向处于下风口的巴特尔,人熊顿时扭打在一起。眼见着公熊把巴特尔撕扯得血肉模糊,曲开呼喊巴特尔,把头顶在熊的肚子上,随即举枪开火,只一枪,子弹射入公熊的大嘴,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喷出。
曲开老人又喝了一碗奶酒,满面红光,仿佛回到打熊时的年纪,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我一枪把哈熊打死,是巴特尔的救命恩人。如果打死了他,也不能怪我,那是老天爷的事情。反正那个时候嘛,别的办法没有。”
如此洒脱的老人,我们自然要再敬他一碗酒。
奶酒度数不高,但越喝故事越多。曲开老人讲了又一次抓熊的经过。有一年入冬后,哈熊进入了冬眠期,他能找到哈熊睡觉的洞,拿木棍往里戳。睡眠中的哈熊被捅得烦躁,把木棍抢过去藏在身后。木棍不停地往里戳,哈熊不停地往身后藏,棍子太多了,哈熊被顶到了洞口,这时下在洞口的夹子派上用场,冬眠中的哈熊束手就擒。
故事很精彩,他的头脑却很清醒。讲完了不忘补充一句:“国家现在保护动物,再打哈熊就是犯法的事情。”
我们为他理性的结尾又敬了一碗酒,一口喝干。
六
打哈熊要有勇气和智慧。曲开老人的智慧,可比打哈熊大得太多了。比如在禾木河上新建一座大木桥。
禾木河上的老木桥是1920年建成的。1970年,老桥翻新重建,四十岁的曲开跟着老木匠一起干活。2010年,木桥又到了需要重修的年限,乡里决定把老桥留下作为景观,在上游一公里的地方建一座新桥。工程承包出去,可负责承建的工程队只会建钢筋水泥桥,没有建过木桥。在这样的地方建一座钢筋水泥桥,那像什么样子,村里人都不同意。怎么办?四十年前修建过老桥的,其他人都没有了,只有曲开老人健在,乡里就请他当顾问,指挥工程队建木桥。
他先在河道两边的树林里,找到发洪水时的最高水位,确定新桥的高度。查看两岸河床的坚硬程度,确定了建新桥的位置。秋天时,让人们在森林里找风吹倒的落叶松,堆放在便于运输的路口。到了冬天,积雪的厚度可以跑马爬犁时,木头一根根拉到要建桥的河岸边。
他指挥人们在岸上将桥墩搭建好,在每一根木头上打上油漆标号,再拆卸搬到结了冰的河面上,丈量好位置,在厚厚的冰面上架起四个桥墩。桥墩的尖头向下,朝上方口中间的空心里填满鹅卵石,这就算大功告成。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四个桥墩随着冰雪消融,稳稳地沉落到河床底部。剩余的工程是搭建桥面,人们在桥墩上方拉起一根连接两岸的钢丝绳,运送修建桥面的木料。眼看工程就要完工,曲开却从钢丝绳上掉进河里。春夏之交,正是河水猛涨的时节,人们眼看他被洪水卷走。就在大家感到绝望的时候,八十多岁的曲开自己救了自己,从被冲到下游一百多米的地方爬上岸。可是,刺骨的河水让他在县城的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秋天再一次到来时,新桥建好了,曲开老人的身体恢复到和从前一样。他被邀请到新桥上,来回走了好几次。人们评价,虽然是一座新桥,但和一百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不知道,再过一百年,还有没有人能建成这样的大木桥。
七
从外面来禾木的人越来越多,曲开家的手工艺品变成了商品,经常有人来买。老人除了打猎建桥做奶酒,还擅长做大件木器,人们都赞叹,他的智慧太多了。他的儿子也很聪明,喜欢做木碗木勺等生活用具,刺绣则是儿媳妇们的强项。全家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做的东西卖多少钱,由谁说了算。如果本人不在家,恰好有游客要买他做的东西,必须等他回来才能开张。
内地来的记者和游客,用照相机、摄像机拍摄曲开老人一家的生活,登在报纸杂志上,还在电视网络上传播,这样一来,曲开老人成了禾木村的形象代言人。
这次和我们同来的几位,都在喀纳斯景区工作过多年。他们在景区工作时,经常来曲开老人家,听他讲千奇百怪的故事。如果有一个月不来,他就会很生气,说:“下一次,如果再这样长的时间不来,我嘛,拿上猎枪去找你们。”
这些年,几个人工作调整离开景区,还是定期约上朋友们,一起来看望曲开老人。这一次他们又约好来看老人,恰巧让我赶上了。
奶酒凉凉的,带有一股淡淡的奶味,和啤酒的度数差不多。曲开老人家的奶酒,含有库普特殊的陈香。我品着碗里的酒,想起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里描述的喝酒场面。那些征战归来的英雄们,喝了八十八碗酒,八百八十八碗酒……小时候读这些诗句时,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勇士们怎么能喝那么多的酒。今天喝上图瓦人家正宗的奶酒,才知道一次确实能喝很多碗。史诗为了表现英雄们的精神气质,写成几十碗、几百碗,原来是基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夸张。
我心里想着江格尔,几碗奶酒很顺滑地下了肚。喝酒有助谈兴,很多话却需要巴特吉尔胡翻译,严重影响了交流的快乐。
曲开老人问:“你们懂得哈萨克语吗?懂得图瓦语吗?你们厉害的作家,不懂各种语言怎么当好作家?”
这一问,真是问到了痛点,我倍感惭愧,无言以对。
聊到最后,曲开老人语气里透出些许英雄晚年的伤感。
他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北京来的医生说,年龄太大,手术做不了。”
他告诉那几位“大巴司”,奶酒含糖高不能多喝,好的白酒多喝几杯,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下一次來,要带上四瓶好酒。
几个人立即承诺,说下次给他带六瓶。看得出,在这些“大巴司”的心目中,曲开老人才是无可替代的“大巴司”。
一桶奶酒喝完了,这位“大巴司”回到天真的童年,听到另外几位“大巴司”的承诺,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们离开时,碧蓝的天空上,并排飘起三朵白云,好像三个好看的动物,似乎在告诉我,此行的快乐里,含有一些难以明言的意象,就像曲开老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勇敢与睿智,我这样看似读了几天书的凡夫俗子,真是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