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剑雄
我出生在浙江吴兴县(今湖州市)南浔镇,在我的老家有“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这样的说法,来对富商的财力进行分级。但我们家不要说“象”,跟“狗”都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父亲原本是绍兴人,到南浔来当学徒,然后留了下来,有了我们这个家庭。我们是外来的,也是底层的。在这么富的镇上,我们这样的家庭却很少有书。
我总觉得,读书跟一个人的天性是有关的。不到五岁的时候,我已经对有文字的纸产生了兴趣。有文字的纸是哪里来的呢?窗上、墙上有些地方破旧了,就会用报纸去贴,通称“申报纸”。因为旧时《申报》影响力很大,有需要用报纸去贴、糊、包的地方,都是用《申报》,后来民间就把报纸都称为“申报纸”了。小时候看着这些报纸,我就很感兴趣,那时也不识字,只觉得上面的东西很好玩。
后来,我的姐姐上小学了,我就吵着也提前进了小学。我们那个小学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就是《明史辑略》的作者庄廷鑨修史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寺庙(叫圆通庵),门槛筑得非常高,我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跨过去。姐姐把课本拿来,我就会翻,也会跟着念,不管念得对不对,就那样念过来了。到我真正上学以后,大概因为记忆力还不错,别人觉得背书是为了考试,有负担,我却背得很愉快。
我记得小时候翻过一本《中国历史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历史,书里的内容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又翻过不知哪里找来的《丁丁游历北京城》,是一个系列的书,讲主人公从上海坐火车到北京一路的见闻感受,很多内容到现在我都记得。
小学六年级,我转到了上海,读书的机会就多了。家附近有新华书店,我就到新华书店去翻书。等到初中有学生证了,还可以凭学生证到上海图书馆去看书。我家住在原闸北老火车北站后面,后来又搬到共和新路铁路边上。那时舍不得花钱坐车,就走大概四十分钟到老上海图书馆,也就是现在人民公园附近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的位置。
有一天,我看冯梦龙“三言”里面讲到王勃写的《滕王阁序》,觉得很有趣,就去问哪里可以找到。别人告诉我《古文观止》里有,我就去借了《古文观止》来看,看完觉得文章写得确实好,虽然好在哪里也不知道。特别是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觉得特别好,就努力记下来,记不下来就先抄下来,渐渐地竟然把《滕王阁序》全篇背下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慢慢对中国古典文学产生了兴趣,也读了更多相关的书。
当时还有一种读书的途径,就是旧书摊,坐那儿看,每天是一本一分钱;借回家看,每天是一本两分钱。我一度对《三侠五义》等武侠小说很感兴趣,这些是图书馆里没有的,我就在旧书摊上看。那时看书也没有什么目的,觉得什么好玩就看什么。兴趣很广,样样都喜欢,拿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做过航模,也参加过数学竞赛,也很喜欢画画,还差点去当了运动员。
由于身体原因,我高中毕业时不能参加高考,在母校市北中学参加培训后,我被分去教英文。我生病休学期间,因为喜欢英文,把高三的英文课本都背出来了。但要做英文教师,我心里明白水平是不够的。所以,我1965 年8 月先到学校报到,一开学马上去上海外国语学院夜校部报名进修。我还找了很多英文学习材料,订了《英语学习》杂志,并找来许国璋编的大学英文课本,靠自学提升英文水平。
我读书的兴趣面很广,对技术、科学也很感兴趣,也跟社会上各种人、各种事打交道,真实地接触到了社会的各方面。但是读了研究生之后我明白,再这样毫无章法地看书是不行的。当时有人夸我们是自学成才,我就讲:“人家这样讲是夸我们,但我们自己应该明白,我们最大的毛病就是知识不系统。”我们的导师谭其骧先生也要求我们认真读书。专业上要根据老师的指导去读,同时再弥补自己知识的缺陷。
读书无非三种目的,针对不同的目的,应该用不同的读书方法。
第一个目的:求知。为这个目的而读书,要学会选择。我在担任复旦图书馆馆长时,有一年给复旦图书馆采购了十二万种图书,在所有高校中是排第一位的。这么多书,光是编目就要相当长的时间,更别说读了。所谓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古代可以做到,但现在是做不到的。古人讲“学富五车”,其实,古代五辆牛车拉的书,到现在一个小U 盘都装不满。以前我们讲“开卷有益”,但现在开卷前必须先做选择,不然书一辈子都看不完,而且很多其实也没必要看。人的时间有限,精力也有限,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里挑最要紧的来读。
第二个目的:研究。为了这个目的而读书,要学会穷尽。如果不穷尽,可能会无意识地重复他人的研究成果。我从读研究生之后开始“自觉地读书”,围绕着自己研究的专题,尽可能把相关的书阅读穷尽。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数据库,所以我在哈佛大学的一年里,就利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把人口史、移民史的书尽量都找来看了。我第一次走到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书库,感到很震惊,里面华文的资料相当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各种资料在那里都可以找到,楼上还有丰富的善本,包括很多没有被整理过的稿本,这些以前我都没有看到过。
1976 年葛剑雄(右一)在古田中学欢送学生入伍
第三个目的:纯粹出于人生的乐趣,那就可以真正随心所欲地读书了。我认为,随心所欲地读书,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可惜一个人往往要到退休、到读书已经没有其他功利目的的时候,才可以这样做。除此之外,就是童年时期可以随心所欲、没有目的地看书,好多书在潜移默化中对我帮助很大。而且人小时候的记忆力特别强,那时候形成的概念多少年过去都不会忘记。
一个人想要成功,想要做出超过一般人的贡献,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天赋、机遇、个人的努力。其中个人的努力就包括读书。
今天我主要讲读书,绝不是夸大读书的作用。读书不是决定人生的必然因素。只能说,广义的读书是提升个人能力的一个很有效的手段。如果有了天赋和机遇,但到了一定的阶段个人却不努力,也不可能成功。凡是那些杰出的人物,除了前面两个条件之外,在这第三个条件上必须达到完全奉献甚至信仰的程度,才能够成功。我们可以看看古今中外有名的艺术家、科学家,他们都不是一般的努力,而是到了奉献甚至信仰的程度。
读书还要善于对比、善于联想。比如曾经有人问我,一个学历史的去南极能研究什么?我认为,去南极首先不是为了学术研究,而是增加经历。而且,如果你是有心人,哪里都有研究可做。后来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地图上的遗憾》——到了南极发现,所有地名都是外国人命名的,像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南设得兰群岛,是英国人发现的。我一查地图,竟然没有一个地名是中国命名的,因为中国人第一次去南极是1985 年,大部分的地区都命名完了。中国命名的第一个南极地理实体名称是“长城湾”,可惜地方太小,地图上找不到,外国人也不知道。一直到后来我们又建立了新的科考站,由中国命名的地名也开始被接受。像地名的形成,同样是历史地理研究的范畴,只要你善于联想和对比,任何经历都可以加深你对学术研究的理解。
1983 年10 月复旦大学谢希德校长为葛剑雄颁发博士学位证书
学术出版往往只顾及高端、专业的品类,入门级的好书很少。比如历史地理研究,我觉得就很难找到适合青少年、非专业读者程度的图书。我自己已经开始注意这个问题,比如写《中国人口史》,就至少设计三个系列。一个是7 卷本的,适合专业研究者,一般读者不用看;第二个是30 万字的《中国人口发展史》,这是给有一定基础的读者看的;另外我也写了10 万字上下的小册子,是用来普及的,给大众读者看。希望以后每一个学科方向,都能有这样类似的系列,就便于大家选书了,可以在读书的过程中少走弯路。
我是研究历史的,而且从初中生教到博士生,前后也教了五十几年的书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遇到了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机,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有机遇的。那么,在机遇和一定的天赋基础上,能不能真正成功,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读书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