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乔
民间神话是先古人民意识形态的集中表现。先古人民凭借神话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平行的“现实”,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由语言建构起来的世界图景。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坛出现了大规模的神话“复兴”,作家试图将世俗生活神话化,文学批评家则热衷于揭示现实主义的潜在神话基原。俄国的象征派诗人自然也不例外。在“年轻一代”象征派诗人中,勃洛克对创作与生活的神话化是完整且具代表性的。对于勃洛克来说,象征主义的痛苦之路显然是“沉浸在民间传说的元素中”;民间魔法和仪式是“闪烁着真正诗歌之金的矿石”。因此在诗歌中人们可以轻松寻觅到诗人的神话痕迹。基于俄罗斯民间神话,勃洛克常借助鸟类建构他的抒情世界。他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鸟,把自身的情感与鸟类形象融为一体。
根据现有资料,俄罗斯民间神话多涉及夜莺、乌鸦、天鹅、老鹰等自然界中的鸟类;也涉及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鸟类,例如阿尔科诺斯特、西琳、加玛佣等。它们有的代表着幸福和快乐,有的则昭示着灾难的来临。例如,乌鸦在俄罗斯民间神话中是恶魔的形象。在民间神话中,乌鸦因其黑色而被赋予阴险的性格,并与善良、温和的鸟类形成鲜明对比。它们狡猾、爱慕虚荣、阿谀奉承。勃洛克在创作时,常把乌鸦所代表的沉默、死亡、生命的衰败和痛苦运用起来。例如《我为寂静所迷惑……》所写:
那里,乌鸦在高处聒噪,
突然——沉没于蔚蓝的天空。
从微微泛白的远方
响起了铁轨的轰隆声。
再如《冰雪黄昏有一只黑色的乌鸦》中所描绘的:
冰雪黄昏有一只黑色的乌鸦,
黝黑的颈项搭着一条黑丝绒披肩,
……
恐怖的世界!对心而言,太过狭窄!
其中——油腻的亲吻之梦呓,
茨冈之歌黑色的阴霾,
彗星急匆匆地飞行!
勃洛克笔下的天鹅也能追溯到神话概念的含义中。天鹅以忠诚著称,只有天鹅在临死前才会向着太阳翱翔,唱完最后一曲后坠地。天鹅也是对女性常用的亲昵称呼。在有些文学作品中,它还是少女的象征。在诗人的诗性感官里,天鹅同样是神性、纯洁、美丽、爱情、回忆的化身。例如他在《她既年轻又漂亮……》中所写:
她无忧无虑,如熟睡的天鹅,
如蓝色的远方。
或许有人知道,她也有烦恼……
怎能不让我心伤!……
天鹅的形象在诗人1908 年创作的组诗《在库利科沃原野》中得到了充分展现。诗中这样描述:
我和你,夜半时分,来到草原上。
没法回头,也没法折返。
涅普利亚德瓦河对岸,曾有天鹅喊叫,
如今又一次,听到天鹅叫喊……
然而我认得出你啊,
崇高而又动荡岁月的开端!
敌人营地上方一如既往地
与惊涛拍岸和天鹅的号角之声。
对于勃洛克来说,库利科沃之战具有神秘和预言的意义。他在《诗集》第三卷的诗注中写道:“库利科沃战役属于俄罗斯历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这样的事件注定会再次发生。我们仍在努力揭开它们的神秘面纱。”库利科沃原野之外,天鹅在呼喊。战士们听到了她的声音,俄罗斯诗人在人民的灵魂中读到了她的名字。声音层是在“天鹅叫声”的帮助下创建的。天鹅的哭声成为渴望的象征,它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保卫祖国的呼唤。因此,在各种图像符号的作用下,诗人创造了俄罗斯的独特形象。由于诗歌具有挖掘语义的极大功能,勃洛克才能在诗歌里创造出一个复杂的语言空间。
在俄罗斯民间神话中,夜莺是神圣且纯洁的鸟类。它是万物复苏的使者,是吟唱清晨的歌手。夜莺在勃洛克笔下也是快乐和幸福的。它象征着光明、美好的开端。例如勃洛克在诗歌《雨后》里就这样写道:
苍白的丁香花被雨打落在地,
夜莺的歌声也已哑默;
只有泛滥的小溪,
发出喧闹的话语。
大自然在等待许诺的光线,
花朵上浮出湿润的水汽。
是在我芳香的花园里,
又响起清脆的鸟鸣。
在另一首出现夜莺的诗歌《夜莺园》里,勃洛克将民间传说中的“幸福之地”写成了“夜莺花园”。夜莺花园是对主人公的一种考验和诱惑。它是一个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形象,也是一个诱人的梦乡。夜莺花园充满了神话寓意。诗人正在寻找一种形象化和叙事性的表达方式,以崇高的古俄罗斯风格来体现离开美与爱的束缚这一主题。这首诗展现了人类对幸福和美丽的渴望与责任感之间的悲剧性差距,以及人类不可能忘记“可怕的世界”的意识:
花园的围墙高大而绵长,
爬满了玫瑰花,向我们垂挂。
夜莺在里面婉转地歌唱,
小溪和树叶在絮叨着什么。
鹰的形象也值得讨论。鹰是俄罗斯民间神话中的神鸟,是王者,是天堂的主宰。鹰被认为是鸟类中的长者和首领。鹰与天上的元素相连,并控制着它们。在勃洛克的笔下,鹰象征着祖国最后的“呐喊”。它和俄罗斯的命运紧密相连。例如他在《老鹰》中写道:
岁月连绵流逝,战争轰鸣喧嚣,
民众揭竿而起,乡村烽火不断,
而你,我的祖国,依然光彩夺目,
即使你古老的容颜已是泪眼模糊。——
母亲的忧愁何时才会结束?
盘旋的老鹰何时才会离去?
除了使用具体的鸟类以外,勃洛克还会借助自然界鸟类的整体性形象进行诗歌创作,在运用它们不同象征含义的同时,融入自己的情感。例如,出现在诗歌《他们读诗》中的“雪鸟”形象与生命和自由有关:
你瞧:我页码全搞混了,
当你的眼睛如花绽放。
雪之鸟的一双巨翅,
用暴风雪将我的理智扫荡。
轻盈、善良的鸟类形象出现在创作于1913 年的诗作《艺术家》中。诗人借用鸟类形象展现了艺术的“缺失”。在勃洛克看来,浪漫主义的和谐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它既是祝福,也是诅咒。浪漫主义者相信文字的神奇力量,期望它能改变世界。但是对勃洛克来说,仅仅达到诗歌层面的和谐是不够的,他需要的是全世界、全宇宙的和谐。因而,艺术的局限性似乎是一座“监狱”,而艺术的美则是一种虚假的幻想。于是他写道:
我把一只冰凉而又轻盈的鸟儿,
自由而又善良的鸟儿关进笼中,
就是这只鸟儿,曾想带走死亡,
就是这只鸟儿,曾去拯救灵魂。
对神话鸟类形象的处理,勃洛克并没有“照搬原样”,而是赋予它们勃洛克式的意义和声音。
其中名为《西琳和阿尔科诺斯特》的诗歌就是很好的例证。虽然它的创作灵感来自维克托·米哈伊洛维奇·瓦斯涅佐夫的画作《快乐和悲伤之鸟》(1896 年)。但是诗人描述的不是画中鸟类形象本身,而是它们的预言性内核。正如研究勃洛克的学者所言:“诗人,在他们与绘画的关系中,对只是它的当代声音非常敏感。诗人通常会在其他艺术中看到与他们的思想和追求相一致的东西,也许他们特别欣赏那些以最鲜明的形式表达这些思想和追求的艺术。”
古代的西琳和阿尔科诺斯特最广为人知的形象是“长着少女面孔的鸟”。它们飞出伊甸园,歌唱未来的生活。听到这些歌声的人都无法自拔,情不自禁地跟着它们走,直到疲惫而死。这就是民间描绘西琳和阿尔科诺斯特时,会驱赶它们的原因。这种结合了生命和死亡的多面形象,在象征主义时代引起了艺术家和作家们的极大兴趣。瓦斯涅佐夫赋予这些成对的图像以个性,并创作了光明和黑暗的传说。勃洛克进一步发展了瓦斯涅佐夫的创作思路,巧妙地运用对比手法构成抒情文本。这使他能够根据作者的构思组织所有选定的语言手段。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强调形象之间的差异。在关于西琳的部分,勃洛克这样写:
甩了甩浓密的卷发,
仰起头,
西琳投来充满幸福的目光,
满眼都是天堂般的幸福。
她屏住呼吸,
敞开羽翼般的胸怀,迎接阳光,
呼吸着万物芬芳,
未知的春潮。
努力的消极,
泪水朦胧了双眼的光彩。
现在,现在,现在,她将张开翅膀,
化作一束光芒飞向远方!
而坐在“树枝状宝座”上的阿尔科诺斯特则是截然不同的面貌:
另一个,带着强烈的悲伤
精疲力竭
日夜思念
整个胸腔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曲调是深沉的呻吟
在胸中啜泣不止
在她的树枝宝座上
那黑色的翅膀……
远处紫光闪烁
天空中的碧绿渐渐褪去
血色的睫毛上
一滴沉重的泪水滚落……
1899 年,勃洛克写下了《加玛佣——先知鸟》这首诗。这是对瓦斯涅佐夫另一幅作品的回应。诗人这样说:
在被晚霞染红的,
平静无边的水面上,
她在言语和歌唱,
无力张开惶恐的翅膀。
她预言鞑靼人的蹂躏,
一桩桩血淋淋的绞刑,
还有地震、饥荒和火灾,
野蛮人的残暴,无辜者的牺牲……
魅力的脸庞笼罩着恐惧,
却依旧闪耀爱的光芒,
尽管嘴角血迹斑斑,
仍在把先知的真理高唱!……
在神话中,加玛佣是一种预言鸟,是维勒斯神的信使,是他的传令官,向人们唱着神圣的赞美诗,向能听到秘密的人预言未来。在这首诗中,加玛佣被“世俗的鸟”所取代。迷人的歌声是世俗化最重要的特征。勃洛克偏离了神话的主题,让他的鸟儿说出了“真实的言语”。值得注意的是,勃洛克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细腻的画笔描写加玛佣的肖像。它没有神话中描述的“人脸”,而是一张“美丽的脸”。它那用血烘烤的嘴唇,是象征性传达痛苦的“话语”。
勃洛克为艺术家在其作品中对这些鸟类形象的审美理解提供了可能性。鸟类形象的灵魂开始具有多面性,赋予它们相对或互补的情感内核。白银时代的许多代表人物,包括 20 世纪 20 年代从俄罗斯移居国外的作家,都继承了勃洛克的这一传统。例如,诗人兼歌手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在其作品《穹顶》中就运用了相同的创作思路。维索茨基不仅把阿尔科诺斯特、西琳和加玛佣这三种鸟都聚到了一起,而且把三种鸟都世俗化了。但同时又保留了它们美妙、迷幻的原始特点:
西琳欢快鸣叫。
将我唤醒,让我振奋。
相反,它却唉声叹气,
美妙的阿尔科诺斯特毒害着我的灵魂。
仿佛七根珍爱的琴弦
依次响起
是加玛佣
给了我希望!
再如鲍里斯·谢苗诺夫创作的《金色与白雪交织,晨露……》,西琳和阿尔科诺斯特在诗中同样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谢苗诺夫不仅延续了勃洛克创作的传统,而且还丰富了这一传统。诗人将西琳与未来联系在一起,将阿尔科诺斯特与过去联系在一起。诗中写道:
广阔的世界之路没有尽头
无数的孩子和清澈的星星
西琳预示未来
阿尔科诺斯特为逝者哭泣。
首先,勃洛克诗歌中的鸟类形象是多样化的,既包括传统夜莺、天鹅、乌鸦、鹰,又包含存在于神话中的鸟类形象,譬如西琳、阿尔科诺斯特和加玛佣。其次,每只鸟都被“安排”在专属的且具有原创性的诗意情结中。作为一个异常敏锐的诗人,勃洛克在每首诗歌里都传达了象征派对神话的诉求。诗人通过鸟类形象进一步探索了民间神话,延展了民间神话,赋予它们多面性和多重情感内核。这既是诗人对生活的哲学性深思,又是对神话形象的艺术性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