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若冰 刘云丹
《广播电视辞典》将语感定义为“对语言(含书面语言、有声语言)的一种直觉,表现为对语言符号的感受能力和驾驭能力”。“语感”这一概念最初在1926年由我国语文教育家夏丏尊先生提出,后经叶圣陶、吕叔湘等学术大家及后世学者的相继研究,现已发展为语文教育学、对外汉语教学等领域的重要理论之一。在播音学领域内,张颂教授于1983年出版的《朗读学》一书将语感解释为对语言信息接收与驾驭的能力,正式将语感这一概念引入播音学研究视野当中。
《播音创作基础》一书中写到:“凡是需要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无一不是语感问题。”汉字作为语言符号,包括字形、字音、字义,由它组成的词、句及语篇等文本内容,是有稿播音中播音员主持人创作的主要依据。在时代的变化中,人类社会的语言系统是相对稳定的,但言语则总是较为灵活地随时代而变化。在较为宏观的群体与历时视角下,语感表征体现为“时代感”;在微观的个体当下的创作层面,语感具体体现为有声语言创作的“网感”。
1.从历时角度观之,语感体现为“时代感”。有声语言表达是播音创作的核心,时代感的呈现是我国播音创作在历时角度下鲜明的特点之一。回溯历史,自1940年12月30日,新华广播电台从革命圣地陕北延安发出的第一声呼号开始,时代感的呈现始终与播音创作并肩而行。
解放战争时期,播音员以“战士”的身份,用坚定豪迈的播音风格传递强音。新中国成立后,创作过程中的“火药味儿”开始慢慢褪去,播音员们在保留铿锵有力、自信豪迈播音特点的同时,增加了庄重朴实、热情鼓舞的色彩。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对生活安定与国家建设的需求,决定了播音员们的语感表达。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播音创作断句强硬,语气节奏像是喊口号,追求类似于大部队走路时的步伐一致的“铿锵式”语感。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播音创作曾经“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高调门口吻,已经渐渐被时代所淘汰。形式上的“降调”便首先反映在新闻播音之中,播音时的声音强度与语调逐渐降低,离开了“喊话式”的窠臼。同时,在用声上也出现了虚实结合的变化,不再是曾经追求“钢铁的碰撞”。
20世纪90年代,由于收音机、电视机在全国范围内的普及,人们对终端设备的日常接触更为紧密,因此此时的广播电视语言的语感输出需要趋向于鲜活明快,以更加贴切老百姓听或看节目“磨耳朵”的习惯。尤其是新闻节目,要做到尽管有稿,却要有“无稿”的胸有成竹,以达到侃侃而谈之感。进入21世纪以来,传统媒体寻求深入发展,新媒体也在不断兴起。播音主持的创作也开始灵活多变,语感的具体特征也随着技术手段的发展而产生变化。
2.从当下播音主持个体创作的角度观之,语感体现为“网感”。以媒介环境学派观点观照播音创作,不难发现,与媒介的依附关系使得播音的发展与创作特征随着技术载体中介与社会文化背景的更迭而变化。融媒体时代,以互联网为首的信息技术的发展,给传统媒体和播音创作带来了新一轮的挑战。
此时,受众对平等沟通与互动以及人际交往的需求更加强烈,这促进了播音主持创作网感化的到来。例如,作为《新闻联播》的衍生品,短视频栏目“主播说联播”是当下有声语言创作网感化的先行者。又如,以朱广权的“段子式”播报和“康辉的Vlog”为代表的播音主持作品也已成为播音网感化的范本而被认可。当然,对传统的播音主持创作来说,新闻与综艺仍然是重要阵地,而且节目定位的不同决定了播音员主持人对语言表达网感化的处理各有边界。
需要注意的是,移动互联媒介的“去中心化”特征已经使社交媒体中播音创作的“去职业化”成为可能,主要体现为“人人能播音,人人能主持”的趋势。自媒体创作与主流媒体并行,开始绽放出不可忽视的生命力。于是,传统媒体的优质内容也逐渐被以社交媒体为主平台的新媒体吸纳,社交媒体也成为主流媒体在传统传播领域之外的新阵地,融媒体化的内容生产进一步明确了播音主持创作网感化的总体趋势。
“语感”属于人类语言能力的一部分。播音创作中,有稿播音创作的语感是发生在创作主体与书面语言作品之间的一种心理活动过程。在瑞士心理学家、发生认识论创始人让·皮亚杰(Jean Piaget)看来,人类的认识活动并不是刺激—反应的这种固定的单向活动,而是起因于主客体持续的双向相互作用。由此可见,人的语感活动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是主体不断地接收、处理、消化客体信息的,从简单到复杂的,从初级到高级的过程。既然有稿播音要以稿件为依据,并且要准确生动地将稿件里丰富的内涵和意象形之于声并及于受众,那么在创作的心理活动过程中就自然要涉及创作主体对于稿件的理解体会,以及形之于声时的个性表达,即创作主体语感的输入与输出。
1.语感输入的心理活动从语境确立开始。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最常用来接收信息的器官。眼睛负责接收书面语言信息;耳朵负责接收有声语言信息。有稿播音创作中的语感输入,主要涉及眼睛对书面语言的接收。在这一信息输入过程中,创作主体的大脑活动是积极主动的,体现出有稿播音的二度创作性质和功能。有稿播音中创作主体在共性基础上的个性也自此开始显现。
有稿播音创作的形式决定了语感的输入要先于语感的输出,这一过程中的心理活动主要由语感图示所决定,可按序概括为:语境确立→词义解析→语义聚合。
首先,语境的确立既包括语言因素也包括非语言因素。时间、空间、节目定位与文稿本身等有稿播音创作关联因素均与语境有关。语境的确立主要是为了明确播音目的与创作基调。其次,词义解析指的是创作主体以线性的方式对每一个语词进行理解,如“春风又绿江南岸”,在创作主体的信息输入过程中呈现为“春风—又—绿—江南—岸”,于是创作主体对每一个语词展开解析。语词作为语言符号映射于创作主体意识层面中的,是其所代表的客观实在事物或实际意义。最后,语义聚合则是创作主体在语感输入的过程中,完成语篇字面理解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一阶段将语词的词义解析得来的内容,依据语境的确立为前提先聚合为句义,从而逐渐呈现出文稿整体上的语篇意义。比如,对于“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理解,绝不是一个个语词的纯字面意思叠加,而是要把语词的意义进行有机统一。
2.语感输出的心理活动从语义确立开始。人的嘴和手是最常用来输出语言信息的器官。嘴巴负责说出口语信息,双手负责写出书面信息。有稿播音中语感的输出主要通过嘴这一器官来完成,而且语感的输出后于语感的输入。也就是说,有了语义的确立,即对于稿件的充分理解,便具备了较好完成语感输出过程的前提。
语义确立是语感输入过程中语义聚合的完成状态,即创作主体已经明确了词、句及语篇的意义,完成了理解的心理活动,准备将内部语言转换为外部语言。学者王尚文在《语感论》一书中提到:“语感是思维并不直接参与作用而由无意识替代地在感觉层面进行言语活动的能力,即半意识的言语能力。”该定义涵盖语感的输入与输出过程。但是只有在有声语言输出过程中,创作主体的语感理解才能通过语音这一物质载体被外界和他者所感知。有经验的播音员主持人在备稿过程中并不会像初学者一样特别详细地为每一句话标注出停连、重音记号等,通常只是在熟悉全文的结构层次与生僻字之后,就具备了进入“改变形态”过程的条件。也就是说,大部分情况下,播音员主持人在创作过程中并不会直接意识到为什么这个词是重音,为什么那里要停顿,等等。只有在业务交流或者分析时,把当时的录音或影像资料做一个回放,将自己的创作成果当成客体来审视,创作主体才有思维条件来分析“为什么这么处理”。
表面来看,语感输出的心理机制最为考验播音员主持人对播音创作技巧的应用,但只有语义确立之后,创作主体有了明确的创作动机以及娴熟的播音技巧的掌握,才能赋予相应的语词停连、重音,才能在成型的语流中塑造出相应的语气与节奏等。
经过专业训练与长期实践的播音员,会积累出丰富的语言经验图示,类似于运动员们的肌肉记忆。这种积累会帮助他们在“改变形态”的过程中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字与字、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逻辑关系,从而将语义理解明确落实到有声语言的输出之中。
Herbertus giraldianus(Steph.)W.E.Nicholson.熊源新等(2006);杨志平(2006)
有稿播音中的语感可概括为“语音感”与“语义感”。张颂教授在《播音创作基础》一书中提到:“感受,从文本中来,并要溶化到声音中去。”据此可延伸出语音感与语义感对有稿播音“锦上添花”的重要性,体现出创作主体在共性基础上对个性表达的追求。
1.加强“语音感”在有稿播音中的塑造。语音是有声语言传播过程中主要的物质载体,语感在这一层面表现为语音感。由于有稿播音中,创作主体面临从文字稿件到有声语言的“改变形态”过程,因此有稿播音中的语音感体现于创作主体通过有声语言输出信息的过程,且此处的语音感并不包括因个体嗓音条件不同而导致的音色不同,而是创作主体因对稿件理解不同而表达出的承载其思想感情的语音韵律不同。这些语音韵律随停连、重音、语气、节奏的变化而变化,体现为语音感。
需要强调的是,播音学中对停连、重音等外部技巧的命名是在实践层面上对语音韵律变化的形式描述,但并不反映这些外部技巧的语感本质。根据语言学的观点,无论是口语表达还是书面语表达,其表达内容和所指意义之间是自然存在一系列理据性对应关系的。例如,人们在疑问句中用升调,而肯定句中用降调。这其中的理据性体现在肯定句需要表达一种脚踏实地的稳妥,而疑问句则体现出悬而未决的不稳当,因此就通过升调体现出疑惑的语气。由此可见,人们的生活离不开客观世界,对语言的认知也只能是基于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体验和想象,而不可能来自“超验”的存在,这也是语感与广义备稿关系的体现。
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推出的台网联播纪录片《航拍中国第四季》为例,其第1集中对长安街作出如下配音解说:
在文中下划线部分的有声创作中,解说员并没有根据书面标点(逗号)而采用“停顿”的表达方式,而是采用了“连接”的方式——并且也不是通常保持节奏或者加快节奏的连接方式——拉长长安街的“街”字的音长,至该字字尾弱收后便自然跨过标点符号过渡到了下一句话。“街”字音长的合理拉长,于语音韵律中体现出“街道绵延向远方”的意象体味,也自然起到了重音的强调作用,加深了长安街长治久安“绵延不断”的寓意。同时,解说员在此句中语气亲切,节奏缓舒,及至“新中国成立后”一句时,也并没有采用传统的加强抑扬顿挫节奏感的方式来营造庄重的氛围,而是延续了“长治久安”寓含的功绩追认与殷切祝愿,体现出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与亲近,拉近了观众与长安街、与国家民族的心理距离。
2.重视创作主体对“语义感”的体会。有声语言作用于听觉的功能主要表现为其情感修饰作用,以及在此作用下语流的韵律性变化所负载的语义的相应形象。看似是语音修饰语义,但是有一个基本前提,即创作主体只有在语感输入过程中理解了文稿的语义,才能在言语的输出中尽可能表达出对应的语义,并传递给受众。
比如,语感概念的提出者夏丏尊先生曾这样形容语感:“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但只解作红色,‘夜’不但只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只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只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焕然的造化之工、少年的气概等说不尽的情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说不尽的诗味吧。”由此可见,语义感最初的刺激点离不开语言文字,但是它的最终指向却是广阔的“感性自然界”。因为,“赤”不只是红色,还可能是鲜艳的红旗,是清晨的朝霞。“新绿”在孩子眼中可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颜色,但是对广场上开心舞蹈的老年人来说可能隐喻着年轻时的美好时光。也就是说,语义感的直接对象是言语客体,但是主体所接收和激发的信息却远超言语的纯粹书面本义而向“感性自然界”延伸。
媒体融合时代,信息技术的迭代发展及其带来的传播环境的演变,使革新播音创作风格成为必然。紧跟时代步伐,是播音员主持人必备的创作意识。《播音创作基础》中对时代感的界定更强调于“感”字之中,对于有稿播音的创作主体而言,除具备对于周围创作环境变化敏锐的“感”之外,更要具备对“语”的鲜明之“感”,超越显性的声音形态与职业形象,而自觉活动于实践主体的意识层面,此即为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