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双伍,徐遐舒
(武汉大学 国际问题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64)
自欧债危机爆发后,国际上怀疑欧盟前景的声音不断增多,有的预言欧盟即将“崩溃”“解体”,欧元将不复存在。甚至只要欧洲一有风吹草动,相关说法便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媒体上。欧盟的前景究竟如何?是不是即将分崩离析?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从欧洲一体化更深层次的文明因素中寻求答案。欧洲共同体(联盟)的诞生和发展,是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基础的。欧洲文明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形成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始终共同影响着欧洲一体化的发生和发展。
在长期的历史演进发展过程中,欧洲文明形成了自身独有的基本特征,即统一性和多样性并存。具体体现在以下方面。
1.地理和语言特征
从地理上看,欧洲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亚欧大陆板块西部的半岛,它的面积仅为亚洲的1/4,非洲的1/3,北美和南美的1/2。(1)据地图出版社1972年版《世界地图册》的有关数字大致测算。在地形地貌上,欧洲与其他洲相比,地域空间的差别是比较小的。它缺少世界上那些极端而又复杂的地形地貌,没有世界上最大的山川、河流、沙漠、平原等。除了北极和俄罗斯草原之外,欧洲的大部分都处在最宜人居的气候之中。它海陆交通快捷方便,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在很早时期,欧洲各地人们就往来频繁,商业和贸易活动互动密集。得益于这一地理环境的长期交往,使得欧洲各地的各种生活方式达致“某种协调,这样的协调既是努力求得欧洲统一的结果,同时又是这种努力的原因”。[1](P2)
当今欧洲,数量不同的人们主要有43种语言。使用的文字有3种,都出自同一来源。希腊字母由腓尼基文字演变而来,拉丁字母和西里尔字母则来源于希腊字母。[2](P20)现代语言学和历史学的研究已经证实,所有现代欧洲语言均属于印欧语系。在公元前3000~1000年期间,位处中东欧交汇处的印欧语族人向东经乌克兰、俄罗斯再越过欧亚大草原到达波斯、印度;向南经巴尔干抵小亚细亚、叙利亚与两河流域;西南则至希腊和意大利;向西直达德、奥、法、英和西班牙;向北进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逐渐分布到欧洲全境。[3](P21)这些印欧语族人在向四面八方的迁移和随后的定居生活中,适应着各地的环境、吸收着当地的习俗文化,经长期的演变发展,从而形成了今天虽语出同源,但又有一定差异的各种欧洲语言。语言上的这一特征,使得绝大多数欧洲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不存在多大障碍。对母语非欧洲语言的人来说,掌握数门欧洲语言绝非易事,而对欧洲人来说则并非难事。
2.希腊罗马的遗产
欧洲的统一性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欧洲文明的同源性。欧洲所有国家都一致认为自己继承的是希腊罗马的遗产。正如恩格斯所言:“没有希腊文化和罗马帝国所奠定的基础,也就没有现代的欧洲。”[4](P220)
小国寡民、数以百计的希腊城邦,在吸收东方文明的基础上,创造出了古代欧洲最灿烂、最辉煌的文明。希腊文化给欧洲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影响?或者说欧洲从希腊那里主要继承了什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就是自由与民主的理想和精神。希腊人对自由的向往与推崇,对人类本身的倾心与肯定,对民主政治的热切与追求,达到了古代世界的顶峰。希腊人赞扬自由探究的精神,使知识高于信仰,认为人是宇宙中最了不起的创造物。希腊的奴隶制民主政治,特别是在经过克利斯蒂尼改革后达到全盛的伯里克利时期,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现代西方国家的民主政治,如它的直接民主制而非代议制等。伯里克利时期,公民大会(ecclésia)是最高的权力机构,它不仅具有批准或否决最高政府机构——“500人议事会”的决议的权力,而且拥有最高立法权。希腊的司法制度也非常完善,既设有听取对执政官判决进行上诉的最高法庭,也有深得民心、拥有审判所有案件权力的陪审法庭。(2)参见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菲利普·李·拉尔夫:《世界文明史》(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24~225页。该译本的“新会议”依据希腊当时实际情况改译为“500人议事会”。希腊民主的核心是公民政治和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希腊人在精神上是欧洲人的始祖,每一个欧洲人在“接触到希腊文化时都有游子归家之感”。黑格尔曾言:“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当然,黑格尔在这里特别抬爱了日耳曼人。他又说:“科学与艺术,凡是满足我们精神生活,使精神生活有价值、有光辉的东西,我们知道都是从希腊直接或间接传来的。”[5](P157)
崛起于意大利半岛并最终建立了对整个地中海区域统治的罗马人,虽然其文化与艺术的成就远比希腊人逊色,而且,罗马人对权威和安定的追求也远比对自由和民主更有兴趣,但罗马人对欧洲同样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一方面,罗马虽然征服了希腊,但“征服者被征服”,希腊的古典文化被罗马完全吸收,在艺术、哲学、科学、道德、宗教等诸方面,概莫能外;另一方面,罗马给欧洲留下了宝贵的政治、法律的思想和制度。
罗马不仅完全继承了希腊的文化,重要的是借助帝国的武功,将它传播到了更广泛的欧洲地区。帝国全盛时期面积约350万平方公里,拥有人口7000万。在罗马的统治地区里,普遍形成了一种希腊——罗马文化。这一文化赋予罗马帝国的军事政治以欧洲意义。罗马的公民权虽然实施范围有限,但却一直是政治统治的基础。行省制度也十分有利于帝国的统治,行省的居民处于臣民的地位,他们必须接受罗马的管理。帝国的官方语言是拉丁语,按照法国学者埃马纽埃尔·勃鲁瓦·拉迪里的说法,罗马人的功绩至少在语言上创造了欧洲4个重要的国家——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
罗马法是罗马人留给欧洲的最重要的文化遗产。法律的思想及其制度正是从罗马时代逐步扩展到整个欧洲的。罗马法由三大部分构成,即公民法(jus civile)、万民法(jus gentium)和自然法(jus naturale)。公民法是适应于罗马公民的法律,万民法是对公民法的补充,是适应于罗马各行省臣民的法律。后来,随着臣民与公民(除奴隶之外)的差别逐步缩小乃至基本消失,法律适应的对象便大大扩大。罗马法的第三个分支是自然法,自然法不是司法实践的产物,而是人类理性发展的产物。作为自然法之父的罗马著名演说家和政治家西塞罗认为,所有的人就天性而论都是相同的,他们都有资格享受某些与生俱来的基本权利,而这些权利政府无权剥夺和践踏。[6](P324~325)自然法作为一项法律原则的抽象的司法概念,到了启蒙思想家那里,则进一步引申出了“天赋人权”的政治法律思想。罗马法在当时简单商品生产条件下,对财产私有权、商品交易、债权债务、契约等,都作了极为详尽的规定。它是古代法中反映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最完备、最典型的法律,并对后世资本主义私法的发展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成为许多国家立法的依据。我们从现代法律的概念、体系、内容和原则,都可以看到罗马法的影响。如著名的《拿破仑法典》,就是以罗马法为基础而制定的。欧洲各国法律,除英国外,大都渊源于罗马法。罗马法奠定了当今世界两大法律体系之一的罗马法系的基础。
3.基督教欧洲
继希腊罗马之后,基督教逐渐发展成为欧洲人共同信仰的宗教。在漫长的中世纪里,欧洲宗教的一统与政治上的分裂,是这一历史时期的基本特征。基督教发源于亚洲的巴勒斯坦,早期传播主要是在西亚地区,但基督教最终却在欧洲扎下根来并发展成为欧洲唯一的宗教,基督教徒几乎成了“欧洲人的代名词”。
罗马帝国最初对基督教是持镇压态度的,但在无所收效的情况下,公元313年君士坦丁皇帝被迫宣布承认基督教为帝国宗教之一。[1](P140)基督教身份合法化后,更是势不可挡,很快便成为帝国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并从此开始了它“在欧洲唯我独尊的历史”。与此同时,基督教本身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它从原来下层社会的宗教变成了统治阶级的宗教;其次,按照罗马帝国行政体制建立起来的等级教会组织,成为与世俗政权并存的欧洲封建社会的统治支柱。基督教在扎根欧洲的过程中,同时实现了基督教文明的拉丁化,拉丁文明也实现了基督教化。[7](P30~33)在基督教的一统天下里,整个欧洲“同一本圣经,同一套教条,同一类教育,同一种风格”,[3](P46)人们的思想、观念、风习、生活方式等无不受到基督教教义的浸染。
中世纪时,具有阅读能力的文化人毕竟少之又少,宗教界差不多就等于文化界。经院哲学只能活跃于上层知识社会的小圈子。对广大百姓来说,生活中的基督教影响,除了思想上的信仰外,主要是朝圣和礼拜活动,而这两项活动均离不开教堂建筑。11至13世纪是欧洲修建教堂的高潮时期,对宗教的热情使千千万万的人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特别是西欧地区,几乎就成了修建教堂的“大工地”。欧洲中世纪早期的教堂建筑风格属巴西利卡式(Basilica),它形成于罗马帝国的晚期。随着基督教文化的发展,到11世纪时,罗曼式(Romanesque)教堂成为潮流。罗曼教堂是以罗马式建筑为基础,借鉴、综合日耳曼和东方建筑艺术的某些特征而形成的一种新的建筑形式。它突出的特点是质朴与粗犷。那坚厚、敦实的形体,充分显示了教会的威严,使人望而生畏。它的扁平比例、阴暗的内堂和微弱的光线,使人产生隔世之感。置身罗曼教堂中,使人感到上帝无所不在。12世纪中叶,在罗曼艺术的基础上,又诞生了哥特式(Gothic)教堂。哥特教堂最大的特点是强烈的升腾感。大量垂直线条的运用,使整个建筑物呈上升飞腾的态势。这一石头砌就的庞然大物,似乎是勉强附着在地上。高耸的尖拱,宽大的门窗,薄墙体,细圆柱,使哥特式教堂在外观上显得轻盈、壮丽、稳固,在内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间和明亮光线。它的钟楼使它升得更高,让人神秘,让人惊奇,从而产生对彼岸世界——天堂的向往。哥特教堂自法兰西岛兴起后,在数世纪里传遍全欧,成为欧洲各国人民普遍认同的一种建筑艺术风格。著名的哥特教堂有米兰大教堂、科隆大教堂、巴黎圣母院等,它早已成为欧洲文化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欧洲的统一性是明显的,同样,欧洲的多样性也是不争的事实。撇开自近代开篇欧洲就一直处在分裂状态的这一基本事实,就是单从地理、民族、宗教文化角度来考察,也始终存在着多重欧洲。
从地理上看,欧洲有大陆欧洲和海洋欧洲(或曰大西洋欧洲)之分。如果从汉堡到的里雅斯特之间划一条连线,那么这条线正是欧洲历史上的障碍线。它不仅是地理上的区分,而且是政治、文化上的区分。它是东西罗马的分界线,东正教和天主教的分界线,斯拉夫语与拉丁语的分界线。[8](P214)线的东面,陆地变得宽广,而且摆脱了海洋的影响,它渐渐远离东半球的西部海角而深入它的腹地。受第四纪冰川的作用,原先覆盖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德国的冰雪全部融化,植被逐步适应雨量的减少,森林面积缩小,让位于草原和草地。所以大陆欧洲愈向东,地域愈辽阔,大草原一望无际。人们的食物也是不同的。在线东,最初是粥糊取代了线西的面包,随之是白菜和甜菜做的杂烩,以及小米酿制的啤酒。而在这条线的西面,大西洋沿岸自北向南伸入陆地很深的内海、海湾和海峡,把它的整体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气候上则完全受海洋的支配。大陆欧洲与海洋欧洲这种地理和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在新航路开辟后,进而又发展成为社会经济方面的重大不同。
从民族角度看,大的区分则有日耳曼人的欧洲和斯拉夫人的欧洲。日耳曼人分为东、西、北三支,东西两支本居住在莱茵河下游、北海、波罗的海、维斯瓦河、多瑙河之间的广大地区。他们与罗马帝国之间时有攻伐。2至3世纪,东西两支开始南迁。5世纪大批进入罗马帝国境内,并直接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如前所述,日耳曼人南迁后,在中世纪完成了基督教化和拉丁化。斯拉夫人的原始居住地在亚洲,公元前3000~2000年移居至东欧某些地区。5世纪前后,随着日耳曼人南迁,斯拉夫人向西进入东欧和东南欧一带。从那时起,“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之间各种形式的对抗始终贯穿于中欧的历史。”[9](P10)以俄罗斯为例,基辅罗斯虽然早在988年就皈依了基督教,但俄罗斯人直至今天仍未在精神上、文化上与西方融为一体。相反,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俄国人从未停止过对西部的扩张。
从文化上看,欧洲有罗马天主教欧洲和拜占庭东正教欧洲之分。虽然两者都以基督教的“正宗”自诩,但其间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这两大孪生文明在脱离母胎后虽有联系但却渐行渐远。君士坦丁大帝330年迁都拜占庭,在君士坦丁堡获得新生的罗马帝国虽一直延续到1453年,但东罗马帝国的文明更多的是东方特色,帝国版图的大部分也位于欧洲之外。人们虽然讲希腊语,但希腊的精神却大多丢失。从宗教的教义来看,东正教比天主教更加神秘、抽象,也更悲观厌世。从教权与世俗政权的关系看,天主教欧洲在纳教于国之前,经历了一个只知有教、不知有国到教国并重的历史过程。在11至12世纪的教权王权对抗中,教权甚至占据了上风。而在东正教欧洲,教权则隶属于世俗政权,并为世俗政权的统治而服务。在君士坦丁堡辉煌的时代里,天主教欧洲是它700年之久的穷亲戚。在奥斯曼帝国崛起后,只剩下空架子的东罗马帝国频频向它的基督教同根求援,这时已经后来居上的天主教世界却毫无反应,甚至连理睬一下也没有。[1](P31)
上述欧洲统一性和多样性的基本特征,深刻塑造了今日之欧洲的面貌,影响着欧洲一体化的进程。
1.统一性视域下欧洲联合的主张
据西方学者的考察,早在中世纪末欧洲民族国家形成之际,欧洲知识界就出现了一些关于超越主权国家、建立某种超国家组织的主张。这种被学界称为“欧洲观念”(或曰“欧洲联合”)的理念,自近代以来,随着欧洲政治、经济、社会的变迁,在统一性多样性的制约下,始终处在不断演进发展的过程中。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欧洲联合的内涵不断丰富,并逐渐为越来越多的欧洲人所接受。特别是在欧洲面临深刻重大危机时,欧洲统一的呼声就越发高涨。这里选择几例简述之。
1713年,法兰西学院院士、评论家圣-皮埃尔发表《争取欧洲永恒和平方案》一书。该书写作背景是路易十四时期法国对外的连年征战,作为那个时代敏锐的思想家,在目睹战乱不止、欧洲各国数度联手制法的一系列事件后,积极思考如何构建欧洲和平。圣-皮埃尔在书中提出了两个重要的相互联系的思想。一是永恒和平的思想。他认为欧洲人“最伟大、最瑰丽”的向往就是实现各民族间的“永恒的和普遍的和平”,要实现这个理想,国家必须控制“冲动”而依靠“理性”。二是欧洲邦联政府的思想。要使欧洲保持永恒和平,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欧洲邦联政府,在这个政府内,无论大小强弱国家,都须服从邦联的法律。圣-皮埃尔是第一个赋予“欧洲观念”以政治内涵的人,也是第一个把“欧洲观念”同现实政治结合在一起的人。
到了一代哲学大师康德那里,欧洲联合的理论范围更宽,推理也更缜密,思想也更加完备。康德主要学术贡献是古典哲学,但在18世纪欧洲战伐不止的现实环境中,他对战争与和平问题一直格外关注。1795年,康德发表《永恒和平论——一个哲学方案》,他根据先验理性原则,从人的自然本性出发,提出经过共和主义到达世界主义,通过建立世界联邦实现永恒和平的理论。康德把和平问题与人类社会发展结合在一起,认为和平问题的解决不能离开人类社会的自然发展,须把它放到人类历史发展的总过程中去考察。人类社会是由野蛮阶段进入到民族国家阶段,最后再进入最高阶段——世界大同的,即永恒和平的状态。在最高阶段到来之前,人类社会的“对抗”是不可避免的,但人类作为唯一具有“理性”的动物,总有一天,会依据理性的原则,通过联邦的方式达到“和谐”,最高阶段的到来是必定无疑的。康德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他从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视野来探讨欧洲联邦的建立,把人类对和平问题的思考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19世纪随着资本主义制度在欧洲的扎根和进一步发展,这一时期的“欧洲观念”除了继续探索某种和平国际结构外,还表现出对欧洲进行社会改造的思索。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是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圣西门是社会改造论者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他在1814年与一位历史学家合作,发表了题为《论重新组织欧洲社会或论把欧洲各国人民聚集于一个政治主体并保持各自民族独立的方法与必要性》的著作。他在否定旧政体、平衡体系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同时,主张建立一个议会制的、依靠在行政管理、科学和经济方面的杰出精英的欧洲共同体。所有欧洲国家议会必须服从共同体总议会的最高权力,它处于一切民族政府之上并拥有裁决它们之间纠纷的权力。蒲鲁东在1863年出版的《联邦制原理》一书中,对民族主义十分警惕,认为民族主义极可能导致新的专制主义,以及助长国家的暴政和帝国主义倾向。他主张先把大国的权力下放,建立更多的自治性团体,然后在此基础上组成欧洲联邦。另一位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则提议“建立一个高于各国主权的最高权力。”[10](P25)
1923年,库登霍夫-卡勒吉(Count 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发表了《泛欧洲》一书,立即引起轰动效应。他通过自己对当时欧洲现状的观察和分析,主张当时处在混乱、分裂中的欧洲必须团结起来,组成一个欧洲合众国。他认为,不能强迫各个民族国家接受一个联邦式的欧洲政府,这个合众国的基本目标是协调欧洲各国之间的合作关系,它将拥有一个由各国代表组成的理事会,一个由各国议会代表组成的议会和一个法院。[10](P34)库登霍夫-卡勒吉创建了“泛欧同盟”组织,总部设在维也纳,在各国则设立分部。该组织在1926年、1930年、1932年和1935年分别举行了四次泛欧大会。后来流亡美国后, 1943年3月,他又在纽约组织召开了第五次泛欧大会,1500多名欧洲的政治流亡者和美国人汇聚一起探讨未来的欧洲联邦。泛欧运动对欧洲联合思想的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二战爆发前欧洲联合最具规模的一场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大动员。但泛欧主义思想的影响只存在于知识界、经济界和政界,从未触及民众这一层面上,这不能不说是它的最大的局限。
1941年2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战火中,被囚禁在文托泰内小岛上的意大利抵抗运动领袖E·罗西(Ernestno Rossi)和A·斯皮内利(Altiero Spineli),在和一些狱友讨论的基础上,发表了著名的联邦主义文献——“文托泰内宣言”(Ventotene Manifesto)。宣言阐述了“现代文明的危机”,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战后欧洲的任务就是建立欧洲联邦。宣言指出“曾经在历史进程中发挥过积极意义的民族国家的作用已经完结、已经退化,并导致了极权国家的诞生”,因为“民族国家的绝对主权导致了它们中的每一个国家力图统治其他国家,这一主宰愿望的必然结果就是最强大的国家对其他国家的统治。”宣言号召联邦主义者积极行动起来,为重获自由,“彻底铲除把欧洲分裂为各个主权民族国家的现状”,以便“建立一个将成为多个世纪以来欧洲范围内的最伟大、最具创新精神的创造物的新机体”。这个新机体——“欧洲联邦”将有效地解决欧洲现存的诸多问题。[11]文托泰内宣言是法西斯统治下被压迫、被奴役、呼唤未来的呐喊之声,它极大地促进了战争环境中欧洲联合思想在抵抗运动中的广泛传播,也唤醒并震撼了许许多多的欧洲人。
从圣-皮埃尔把整个欧洲结合在一个联盟中的想法,到20世纪前期发展成为建立“欧洲联邦”的主张,欧洲联合的内涵越来越清晰、自觉和具体,也越来越走进现实之中。
2.统一性视域下欧洲一体化的启动和发展
二战后,欧洲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衰败不堪,欧洲向何处去?欧洲何以自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欧洲人意识到,只有走联合之路才能拯救欧洲。1950年5月法国宣布了“舒曼计划”,次年欧洲六国共同创建了“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煤钢共同体开启了欧洲历史发展的崭新一页,自此,欧洲国家迈上了通过一体化路径实现联合的伟大征程。1957年,欧洲六国签署《罗马条约》,建立“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把煤钢共同体仅涉及的两个部门扩大到其他经济领域,建立共同市场。1965年《布鲁塞尔条约》把三个共同体合并为“欧洲共同体”,并将其总部定在比利时布鲁塞尔。1985年,欧共体国家签署《欧洲单一法案》,逐步取消成员国之间的贸易壁垒,协调产品标准和规定,促进货物、人员、资本和服务的自由流动,以进一步深化一体化。1992年,在德国统一和冷战结束的背景下,共同体国家正式签署《欧洲联盟条约》,即《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条约》和《政治联盟条约》。该条约旨在构建更紧密的经济和政治联盟,最核心的内容是创建单一货币欧元,设立欧洲中央银行,以及建立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概括来说,70多年来,欧洲一体化不断深化,所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它从最初的“六国小欧洲”不断壮大,最多时拥有28个成员国。欧盟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一体化程度最高、成就最大的区域国家集团组织,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之一,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重要角色。一方面,它有力地促进了欧洲的繁荣和发展。通过建立共同市场和单一货币,实现了成员国经济的充分整合,促进了投资和创新,有力地拓展了经济增长的潜力。另一方面,它有效地维护了欧洲的和平与稳定,彻底改变了欧洲历史上长期战乱不止的状况。它确立了以合作而不是冲突的原则来解决国家间的矛盾和纷争,并为冲突的预防和解决提供了机制。
然而,在统一性推动和促进欧洲一体化的同时,多样性也影响制约着一体化的发展。事实上,欧洲一体化的每一步推进,都充满着成员国之间的折中和妥协。
1965年的“空椅子危机”是欧共体内部发生的第一次尖锐冲突。时任法国总统戴高乐为维护法国的独立性和强化其在共同体内的地位,要求在共同体决策中实行“一票否决制”。由于遭到其他成员国的反对和拒绝,法国从共同体机构中撤回代表,拒绝出席部长理事会会议,使其无法运作。1966年“卢森堡协议”达成妥协,共同体决策机构仍保留多数票决的原则,但对关系到国家重大利益的议题则需要一致通过。持续7个月的“空椅子危机”是欧共体内部联邦主义和邦联主义的一场公开博弈,它对其后欧共体(欧盟)的决策机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冷战结束后,欧共体外部环境空前改善,迎来了一体化深入发展的大好机遇。在20世纪90年代初围绕《欧洲联盟条约》的磋商和讨论中,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等国主张更深入的一体化和建立更强大的欧洲联邦,但以英国为代表的部分国家反对欧洲联邦的构想,他们认为建立欧洲联邦会削弱自己的主权和独立,本国更多的权力将会被转移到联邦层面。英国作为一个与世界各地经济联系广泛的国家,向来注重市场自由,认为市场的自由和开放对保持经济繁荣特别重要,对欧盟委员会过多干预成员国的经济事务早已不满。英国担心拟议中的欧洲联邦将对自己的市场自由和经济利益带来不利影响,限制英国在贸易和经济方面的自由度。与此同时,英国对欧元也持保留和消极态度,担心其影响英镑的稳定。它坚持置身于欧元区之外,其原因在于加入欧元区将丧失货币主权,失去对自己货币政策的控制权。
欧盟制宪的失败。2001年,为了应对欧盟的扩大和提高欧盟决策的效率与透明,欧盟启动了制宪程序,成立了由105人组成的宪法筹备委员会。该委员会经过大量、细致而艰苦的工作,完成了欧洲宪法条约草案。2004年6月,25个成员国首脑会议一致通过了宪法草案的最终文本,同年10月,25国领导人在罗马正式签署了《欧洲宪法条约》。2005年1月,宪法条约在欧洲议会获得批准。欧洲宪法条约规定了欧盟的原则、功能和机构设置;欧洲公民的基本权利;欧盟决策机制和政策实施细则以及条约的生效。但是,在随后的各国批准过程中,虽然在立陶宛、西班牙等国获得通过,但在法国、荷兰的公投中却遭到否决。欧盟制宪失败原因在于,一是宪法条约的起草和修改过程中缺乏广泛的公众参与,不少人认为制宪缺乏民主,从而导致对欧盟的不信任;二是宪法条约中的某些规定对成员国国内法律和政治体系将带来一定冲击,一些国家担忧会削弱他们的国家主权和利益;三是宪法条约对欧盟和成员国的权力分配、投票权以及决策机制的规定,并没有取得完全的共识。《欧洲宪法条约》被迫搁浅后,作为替代,2007年10月欧盟成员国领导人签署了《里斯本条约》,该条约保留了宪法条约的大部分基本内容,但对其敏感的措辞进行了修改和调整。《里斯本条约》虽然满足了欧盟运行的基本需求,但与《欧洲宪法条约》比较,其地位和权威性相差明显。《欧洲宪法条约》是作为欧盟宪法来设计的,具有最高法律地位,拥有高于成员国国内法的法律效力。而《里斯本条约》并不具备宪法性质,是对既有欧洲联盟条约的修改和修正。
还需要指出的是,欧盟在推进扩大过程中过快过急,扩大后又未着力整合,使得新老成员国之间的分歧和矛盾始终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甚至出现了有的成员国只享受一体化的红利而规避责任和义务的倾向。
在唱空唱衰欧盟的声音中,绝大多数来自美英报刊,唱空者既有新闻记者、专栏作家,也有部分学者。前者言辞直接激烈,似乎欧盟瓦解在即,后者则针对具体问题阐释欧盟面临的深刻危机和巨大风险。例如,2015年,美国《纽约时报》资深记者、专栏作家R.科恩发表文章“世纪之交处于变革之缘的欧洲”(Europe on the Brink of Change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认为欧债危机、难民危机和恐怖主义等正给欧盟带来空前的压力,其所产生的后果正在严重破坏欧盟的团结和一体化进程,导致其面临崩溃。美国专栏作家、记者J.柯其克(James Kirchick)2017年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欧洲的终结:独裁者、煽动家与即将到来的黑暗时代》(The End of Europe: Dictators, Demagogues and the Coming Dark Age)一书,认为欧盟正面临着解体的威胁,欧洲国家的民粹主义、经济困境和政治分裂很可能导致欧盟的瓦解。英国开放大学教授S.厄舍伍德,自称从20世纪末开始研究欧洲怀疑主义,在他2016年发表的文章“脱欧后欧盟的身份危机”(The EU’s Post-Brexit Identity Crisis)中,认为英国脱欧引发了欧盟的身份危机,一些成员国对欧盟的信心开始产生动摇,将导致更多国家退出欧盟。意大利佛罗伦萨欧洲大学学院教授S.巴托里尼在2018年发表文章“欧洲的未来:一体化还是解体?”(The Future of Europe: Integration or Disintegration),论述了当前欧盟面临的严重困境,包括民主赤字、国家主权争论、内部分歧深刻、欧盟选民对欧盟的不满情绪等,提出需要正视欧盟解体的问题。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C.·穆德2019年发表的“民粹主义对欧洲的挑战”(The Populist Challenge to Europe)一文,探讨了欧洲民粹主义的崛起对欧盟产生的影响,认为民粹主义政党和团体反欧盟的立场和活动将对欧洲一体化前景带来深刻的负面影响。在国内的媒体上,也出现了一些欧盟能不能继续存在的怀疑之声,其中以欧元崩溃居多。
如何看待这类声音,欧盟到底会不会解体,欧元会不会崩溃,这是需要我们正视的严肃问题。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一个重大的国际政治经济问题。一旦欧盟解体欧元崩溃,必将对欧洲、对世界带来重大的灾难性后果,对世界格局和国际秩序产生极大的冲击和震荡,也将对中国产生多方面的深刻影响。
必须承认,当前欧盟确实遇到了自一体化开启以来最严重的挑战,特别是2009年以来,一系列重大危机接踵而至,相互叠加,使得欧盟在艰难应对中陷入被动,困难重重。综合各种欧盟瓦解观点的理由,主要集中在欧债危机、英国脱欧、欧盟决策机制、极右翼和民粹主义崛起、移民难民危机等问题上。因此,回答欧盟会不会瓦解的问题,就必须对这些具体问题进行客观而全面的分析。下面选择其中最突出的问题稍作展开。
欧债危机。2007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2009年传导到欧洲,由此引发欧盟深刻的主权债务危机。由于南欧一些国家如希腊长期积累了大量的公共和私人债务,加上本身经济发展不平衡,金融市场在危机面前担忧急剧上升,造成危机扩散,政府深陷财政赤字和债务之中。失业率急剧上升,社会动荡,银行挤兑,金融系统特别是欧元稳定受到严重冲击。为应对债务危机,欧盟相继推出了一系列的措施。主要包括建立欧洲金融稳定机制(EFSF)和欧洲稳定机制(ESM),为陷入危机的成员国提供贷款和财政支持,以稳定市场阻止恶化;强化财政纪律并督促受援国家进行治理改革,设立欧洲银行业监管机构(SSM)和欧洲银行业单一解决机制(SRM);帮助困境中国家进行债务重组和再融资,以减轻债务负担和偿还压力,重塑财政可持续性;为推动经济复苏推出“欧洲投资计划”。这些措施的落地使欧债危机慢慢得到缓和,并逐渐走上复苏之路。纵观当今世界主要发达国家,长期以来为刺激增长,高额负债是一个普遍的现象。美国负债30多万亿美元,日本负债12万多亿美元,且超过其GDP的两倍多。学界一般认为,一个国家的债务负担与该国GDP相当则较为合适。我们需要看到,债务危机的发生是受多种因素影响的,债务危机的处置也并不十分困难。只有由于欧盟的特殊性——只有共同货币而没有共同财政,所以危机容易爆发,且应对起来难度甚大。实际上希腊在陷入危机时负债并不特别突出。
英国脱欧。英国脱欧无疑是对欧盟的一大打击,不仅是经济财政方面,更重要的是政治和信心的打击。一直以来,除了6个创始国之外,其他国家加入欧盟都是申请制,甚至排队等候。退出欧盟,英国是第一例,而且它是一个欧洲大国,又是在欧盟十分困难的时刻选择退出,所以脱欧的负面效应就被放大了,而旷日持久的脱欧谈判又加剧了其负面效应。实际上,英国脱欧绝不单纯是对欧盟的不满,而是同时有着自身多方面的因素。首先,英国作为历史上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尽管早已成为过去,但“帝国迷思”仍存,在今天表现为对自身主权和决策权的珍视,而一体化的欧盟常常让英国感到主权受到威胁。其次,英国具有浓厚的自由贸易传统,而欧盟虽然内部要素流动充分自由,但对外部是有束缚的,这使外部商贸关系广泛的英国感到自己的利益受损。最后,英国作为英美法系国家与欧盟主要是大陆法系国家,政治文化有着一定的差异和分歧。历史上,英国更多是游离于欧陆之外,丘吉尔那句名言,英国与欧洲的关系是“with”而不是“of”,就充分反映出这一事实。[12](P150~151)归结到一点,英国只需要一个经贸集团性质的欧盟。正因为这些因素,难民和边界控制问题就成了英国脱欧的导火索。
欧盟决策机制问题。多年来,欧盟的决策机制饱受诟病,它程序复杂、效率低下、机构臃肿。欧盟实行的多数票决制度,使得小国的利益容易被忽视而大国则易于左右,决策过程缺乏灵活性,常常议而不决。欧洲理事会的权力过大,由各国首脑组成的理事会,经常因国家利益差异导致一些决策受阻或推迟。欧洲议会的权力有限,虽经逐步提升但仍然相对较弱,对欧盟法律的制定和修订只拥有限制性的权力。欧盟委员会官员由成员国政府任命,而不是由议会选举产生,这使得欧盟官员易于偏向自己国家的利益,而不能充分代表整个联盟范围的利益。欧盟决策和议会民主制单一国家相比,缺乏公民的直接参与,导致一定程度的民主赤字。尽管所有这些都是事实,但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欧盟不是一个国家,它是由20多个国家组成的集团,其利益差异和复杂性远远不是一个单一国家所能比拟的。客观地说,欧盟现有决策机制是成员国多年博弈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又具有一些合理性。
极右翼和民粹主义崛起问题。近些年欧盟的极右势力政治力量崛起和民粹主义影响增强是一个客观事实。极右政党在近期选举中取得了显著进展,他们打出反移民、反欧盟、反全球化、反伊斯兰的旗号,鼓吹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政策,吸引了部分选民的支持。极右势力、民粹主义者利用和煽动民众的不满情绪,主张关闭边界、限制移民和推行排外政策;主张退出欧盟回归国家主权和民族独立。极右势力抬升和民粹主义盛行是有其自身社会基础的。经济失速、社会不平等、失业、文化认同等都是人们对现状不满的原因。然而,右翼和民粹主义力量的崛起并不是欧盟的独有现象,而是一个普遍的全球现象,在美国、拉美甚至印度都有这一现象,只不过具体情形有所差异而已。它与资本主义社会几十年积累起来的各种矛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归纳起来,欧盟这些年遇到的各种挑战,有的是由欧盟自身特性所造成的,如欧债危机、移民难民危机、欧盟决策机制等;有的则是世界某种程度上出现的共有现象,如极右翼势力的崛起和民粹主义的泛滥。而英国脱欧,既有欧盟治理的因素,更有英国自身的因素。同时我们还需注意到,欧盟在应对这些危机中虽然整体效果欠佳,但毕竟还是有所推进的。例如欧债危机,欧盟不仅稳定了金融市场,强化了监管,还推动了成员国财政领域里的合作。英国脱欧也没有出现不少人所预测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其脱欧过程的艰难复杂反而使之成为某种警醒。
区域一体化为什么最先在欧洲出现并逐渐影响到世界其他地区,这与欧洲文明的统一性是密切相联系的。欧盟一体化进程虽然只有70多年,但如前所述,欧洲观念演进发展和欧洲联合的尝试却有持续数百年的历史。正是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在欧洲文明统一性的孕育和推动下,无数的欧洲先贤和哲人,不断思考与探索,不畏艰难与险阻,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始终不渝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欧盟以及一体化的成就。绵延数百年从未中断的建设一个更美好欧洲的理念和追求,虽历经挫折和失败,却一直在向前推进。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现实中的政治经济矛盾可以影响、制约一时,但不能影响、制约长久。只有经过长期积淀的文明的统一性才是发挥作用的更为根本更为久远的因素。因此,统一性规定了欧盟的韧性,使得欧盟在不同时期的诸多困难和挑战中不仅继续存在而且不断发展和壮大。看不到这种韧性,我们就会被暂时的因素和眼前的现象所迷惑。更应该看到的是,在一体化不断实践和推进中,欧盟已经使这一韧性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和发展。欧盟所建立的庞大的统一的共同市场,实现了生产要素的充分自由流动,促进了经济的繁荣和增长,使成员国和欧盟民众能够共享利益,并增强在全球经济中的竞争力;欧盟建立的各国合作和共同决策机制,有效地维护了欧洲的和平和稳定;欧盟确立的法律框架和法治原则,使成员国在法律和规范的约束下相互合作,增强了欧盟的稳定性和可预测性;欧盟在实践中形成的扩大和适应能力,使其能够接纳新的成员,并通过制定新的法规和政策来应对挑战和变化,适应内外部的新环境和新要求;欧盟推行和倡导多边主义和国际合作,推动全球议程,维护全球秩序和促进世界经济发展。所有这些,都使欧盟的韧性进一步加强。欧盟的韧性虽然不能保证其立于不倒之地,但一定会增强其抗风险的能力。
欧洲一体化是人类超越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追求和平与繁荣的第一次尝试,尝试中不可能尽善尽美,其间必然充满着困难和挫折,甚至有倒退和失败的风险。可以说,今天欧盟面临着诸多挑战和风险,今后也会不断遭遇新的挑战和风险。回顾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史,欧盟的每一次前进都是在克服危机中实现的。它充分证明,出现风险是正常的不可怕的,重要的是如何应对和处理风险。
欧盟成员国的多样性是各国历史发展中自然形成的,体现在文化传统、价值倾向、习俗差异,政治制度和政治体制的差异,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以及自然地理状况的差异等诸多方面,这些差异在一体化中反映为各国利益的不尽相同。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决定了欧盟内部不可避免地存在矛盾和分歧。所以我们看到,在一体化发展方向及其具体政策制定和推行中,经常会出现争议、不满乃至反对。这成为由20多个国家组成的欧盟的一种常态,它与单一国家内部正常存在的分歧和矛盾一样,只是议题有所不同而已。实际上,人类的每一次进步,又何尝不是在经历许多曲折和克服各种阻力之后方才实现的。
多样性虽然有碍一体化的发展,但它同时促进了欧盟的包容性。文化包容使欧盟多元化的文化丰富多彩,欧盟重视保护和促进成员国的文化多样性,鼓励尊重和欣赏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同时通过文化交流和合作加强欧盟的凝聚力;社会包容有利于促进社会公平和公正,欧盟通过社会政策、提供就业和教育机会、反对歧视,反对社会排斥,保护弱势群体;欧盟创建欧洲公民身份,使其在欧盟范围内享受迁徙、教育和就业的机会和权利。这些包容性政策不仅有利于社会的和谐,而且又增强欧盟的韧性。
世界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各大国(集团)在经济发展、地缘政治、科技创新等方面正展开广泛的竞争和合作。在新的历史时期,欧盟未来前景存在着多个可能性。
在成员国保持有效合作的基础上,继续推动一体化的发展,创造欧盟新的成就。实现这一前景需要具备若干前提:第一,欧盟绝大部分成员国支持推进一体化的努力。不断提升凝聚力,努力克服各种障碍和阻力,从而实现更紧密的政治、经济、安全合作,加强欧元区的经济和财政的一体化,保持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和繁荣;第二,不断进行改革和调整,积极应对各种挑战。包括优化决策机制、降低民主赤字,增强透明度和问责制,提升其继续发展并适应变化的能力;第三,外部和内部保持基本稳定,不发生颠覆性事件。在外部,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的改革,促进国际经济和贸易的发展,缓和地缘冲突。在内部,积极消除各种社会不平等的现象,帮助移民难民融入当地社会,保证公民的权利和收入的增长。总之,赢得最佳前景,欧盟需要变压力为动力,在一体化继续发展中有效解决存在的各种问题。
欧盟无法有效克服内部的分歧和矛盾,在挑战和困难面前不能进行多方面的深刻改革,只能就事论事进行一些修修补补,维持其继续运转。但由于大部分成员国仍需要这样的一个合作平台,以推动经济增长、社会进步和政治稳定,所以欧盟不会陷入分崩离析的状况,将在跌跌撞撞中勉力维系。在此情形下,只有当出现某种重大危机危及生存时,欧盟才可能进行一些有效的深刻改革。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由于部分成员国主张推进更深层次的一体化,欧盟可能出现多速一体化,即部分国家在某些领域深化一体化,而其他国家则继续维持低水平的一体化,形成欧盟内部的核心-外围模式。
不能完全排除在极端情况下,内外部重大危机同时袭来,各种新旧矛盾尖锐深刻,而成员国又无法达成有效克服危机的一致意见,从而导致欧盟解体。但即使在这种情形下,部分成员国有可能另起炉灶,建立新的联合组织,实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从统一性和多样性视角展望,欧盟未来发展前景的第一种和第二种可能性最大。历史长河中形成的文明因素不可能改变,它所发挥的基础性根本性的作用也不会改变,这就像生物的基因规定了其基本属性一样。同时,欧盟的韧性也将在抵御各种风险中继续发挥其作用。有人说天下久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这是农耕时代的社会规律,在全球化和科技快速发展的当代早已成为过去。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欧盟不仅不会瓦解而且将继续发展,还是那句老话,虽道路曲折但前景可期。这一判断也符合当前我国的对外战略和对欧政策,中国反对唱空和做空欧盟,认为欧盟是世界上的一支重要力量,在世界多极化、稳定国际秩序、促进世界经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