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情几许

2023-11-11 01:33何怡宁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河蚌圆润杏子

何怡宁

麦苗地,坟头花,树上巢,风中雪。

模糊的景物从眼前划过,将一方方殘绿延展得很长。我凝目远望,如是词语坠落在我的心头。眼泪无声落下,我哭得小心而克制,生怕心中的隐痛崩决。我不为这雪哭,而是想到了那个背着手走在雪中的人。他回过头时,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眼睛里酿着冬日的暖阳。他于端午日来到人间,在人生的第三十六个年头与屈原携手而去。我在严冬的一角,田野里陌生的一方,惊动了埋藏的心绪。

车内的暖气隔绝了纷飞的雪粒,当灰色的蝴蝶栖在我的发间、衣角时,我凝望着石头上再熟悉不过的容貌,意识到我与父亲之间隔了一道天堑。他于青石上笑容亲切,神情悠然。

那年我十二岁,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有掉一滴眼泪。那时我自以为很坚强,只是怕母亲更加哀伤。我执拗地将心情藏在意识的深海里,因为我知道一旦触及,汹涌的海潮便会拍岸而来,蚁噬的堤坝将不堪承受。我唯一想要将心中思念细细碎碎倾诉、如数家珍般告知的人,已经不会再听我说话了。

乡下的院落总是与泥土为伴,却依旧规整洁净。长方形的庭院中有杏树、樱桃树和柿子树,靠墙的木架缠绕着葡萄藤。在我的记忆里,杏树常年葳蕤,枝叶繁茂,青果密结,每到六七月份,父亲就会拿出竹竿打杏。圆润的杏子落了一地,揪得我的心直发紧,我便跑过去抱住竹竿。父亲笑着说:“结太多果了,树会累的。”但我不放手,坚持道:“落得够多了,再打就没了。”父亲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杏子,又看看我,最终妥协了。

杏子黄时是难得的好时节,大把大把的金杏入筐,父亲大把大把地送给邻居,尽管如此,家里自留的杏子依旧够吃好久。我家的杏子长得很好,表皮绒毛细腻,嗅起来尤其清香,颜色均匀明亮,吃起来唇齿留香,少有酸杏。吃剩的杏核,随手找来一块干净的砖头砸开,里面的杏仁清甜细润。有一年,杏树结的果少了,父亲背着手,瞧着树,感叹道:“去年结的果还是太多了,杏树今年累了。”我在旁边瞅着不吭声,心里感到歉疚。

至于樱桃树,没几年就被砍掉了,因为果子太招鸟儿啄吃,总是殃及杏子。柿子树出落得玲珑秀气,但一年结不了几个果子。

房前还有一棵老槐树,爬上房顶,伸手便可摸到粗糙的树干。每年四五月份,一串串槐花形状别致、气味清香,捋下来的槐花可以做成面食。家门口的左前方有一株瘦弱的木槿,花朵年年开放,紫瓣浓艳,黄蕊明媚。父亲说,木槿花是很有性格的花。

而今我已离家多年,老庭院自父亲离开之后便无人踏足。故居的景致只在我的记忆里鲜活,铁锁沉重,锁住无限哀愁,锁与往事都生了锈。后来新修了路,邻居们纷纷垫高自家宅院,四面高,中间低,我们家的院子便成了洼地,下雨时,雨水都朝那里流淌,流淌……故居成了满目疮痍的围城,困住了记忆里的人。

草木自生,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去打院中杏子了。

我是独生女,又内敛怕生,幼时多是一个人呆着。在乡下的时候,家里养了一条京巴和一只田园猫。狗的性情很温顺,鼻头圆润,眼睛黝黑,毛色雪白,恰似雪绢上泼墨几点,它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而猫甚是泼辣,与我颇有芥蒂似的。一次它跳上床,我便卷起被子要赶它下去,它察觉到我的意图,倒先咬了我的脚趾。这么多年过去,我想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庆幸当时袜子穿得厚,才没被咬伤。直到某天,我才恍然大悟:它若真有心伤我,再厚的袜子也挡不住那一咬。原来我以为的芥蒂,只不过是小猫赌气罢了。那猫前后孕育了几窝猫崽,但没有一只比它活得长。

后来,我去县城上学,楼房逼仄,楼梯狭窄,乡村里自由惯了的生灵受不得这般拘束,于是我们家开始养乌龟、金鱼。我喜欢观察乌龟,它眼睛圆润,神情严肃,喜欢缩在龟壳里。起初乌龟对我不理不睬,待我与它熟络之后,它便不再躲避我的目光,而是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煞有介事地打量着我。我们就这样久久对视,我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它没有抗拒。

金鱼起初养在小小的球形鱼缸里,后来父亲亲手做了一个长约80厘米、宽约30厘米的大鱼缸,又安上了输送氧气的装置,金鱼的死亡率便大大降低,只是新问题出现了:金鱼总喜欢往外跳,颇有一股鲤鱼跳龙门的气势,但等待它们的并不是飞跃成龙,而是天堂。那时父亲迷上了钓鱼,钓上来的小鱼便养在鱼缸里,比金鱼似乎多了一分可爱。

某天,一个卖河蚌的大娘经过父亲任教的小学门口,河蚌在我们那儿可是新鲜玩意,引得一群孩子上前围观。父亲买了三只,学生们便眼巴巴地围着他。最后,一个打弹珠获胜的男生获得了一只河蚌,剩下的两只父亲带回了家,也养在鱼缸里。

再后来,父亲钓到一条黄颡鱼,它胡须飘飘,看起来神气十足,也进了鱼缸。自那以后,其他小鱼便接二连三地死掉,我们才发现黄颡鱼会袭击其他鱼。可惜为时已晚,彼时只剩下它一条鱼,它成了活得最久的缸中霸主。更没想到的是,这条黄颡鱼竟成了我们家饲养的最后一条生命。此前,小狗走失,猫随了别家主人,乌龟和河蚌都是匆匆的过客。父亲离开后,我们再次回到县城,发现生龙活虎的黄颡鱼莫名翻了白肚。我常想,假如真有所谓虚幻,父亲的前路上会有一尾游鱼。

草木凋零,生灵衰颓,八年后,我的眼前是凛冬残景。

初雪至,田野寂静无声,不知谁家孩子在坟墓上放了一个花圈。呼出的热气贴在车窗玻璃上,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模糊了窗外的景物。朦胧间,我似乎听到《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悠悠叹息:“没有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啊。”

(责任编辑/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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