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

2023-11-11 01:33丁雪梅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天水南山老家

丁雪梅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坐火车回新疆,那是一场漫长又新奇的旅程。当窗外的山由青翠秀丽一眨眼变为粗犷荒凉,车厢中浓重的泡面味突然变淡,我才晕乎乎地反应过来,火车已经进甘肃了,下一站是张掖。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地名。我想,不会错过了吧?打开地图,果然,早在四个小时前火车就已经过天水站了。我错过了亲眼看到父亲的山的机会。

从湖南出发时,下着蒙蒙细雨,窗外的山像穿着绿色绸缎旗袍的姑娘,梨花带雨。路过梯田的时候还能看到戴着斗笠的农夫,诗里那种田园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拍了一个短视频发给父亲,说:“你看南方的山多好看啊,等你老了,我就把你接来养老。”早就料到他会回答“我还是喜欢老家的山”。果不其然,他确实这样说。我想,北方的山能有南方的美吗?等路过天水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看看。然而,我就这样和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山擦肩而过了。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继续看向窗外。

外面是一片荒凉的土黄色,远处是几个小土坡,还不能称其为山,近处是一排混凝土电线杆,火车飞驰而过时它们常常在我眼前连在一起,就像卡尺上的刻度那样密集。火车进隧道前,我看着前方露出的山,光秃秃一片,只有隧道口附近长着些被晒得蔫巴的枯草。

出了隧道,视野变得更加开阔,我终于看到了地理书上的黄土高原。

我被震撼得屏住了呼吸,那些山没有柔美的线条,像是被盘古的斧子劈过一样。有些山是厚墩墩的一大块,像西北汉子宽厚的脊背;有些山像坏掉的蛋糕胚,侧面还有泥土滑落的痕迹。还有一些比较幸运的山上有树木和草皮,但它们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十分突兀,大概是人工种植的。那些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最刺痛我的心,像是一个老人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后脸上填不满的泪沟。

山和路都不会变,我忍不住猜想,父亲十几岁时从天水去新疆的路上看到这样的山有何感受。后来我回到家,拿手机里的视频给他看,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后,他哈哈大笑:“我那时候坐硬座坐得都要灵魂出窍了,哪儿还有心思看山啊!”我又问他故乡的山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从我们的群里找了好几段视频给我看。

故乡的山此时一片苍绿,和我想象里的大相径庭。山脚下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父亲说,那是他童年夏天最喜欢的地方,山上好像藏着一根巨大的老冰棍,融水从山上流下来,甘甜清冽。那些不知姓名的树、低矮的灌木长满了整座山,偶尔会有野花和野果跳出来,父亲说,再往深处走走还有泉。他小时候常常在山上放牛,牛总能踏过重重荆棘,在树林深处找到泉。

几分钟的视频无法向我展示山的全貌,我只能不断想象。说是故乡,我却一次也没回去过。我地理学得不好,以为天水也在黄土高原上,后来才知道,天水靠近陇南地区,气候宜人,省内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金张掖,银武威,金银不换是天水。”

我父亲是家里的老幺,童年过得无忧无虑。后来,他的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只好由哥哥嫂子抚养长大。在那个大家都不怎么富裕的小山村里,他自然读不了几年书就得辍学,帮着家里做农活儿。他告诉我,他十八岁离开天水去了新疆,在那里呆了二十多年,偶尔回老家几次,有时觉得亲切,有时又觉得陌生。我问他,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很亲切。我以为他会说哥哥嫂子、老家的旧房子、儿时的玩伴之类的,他却说,山和坟。山我可以理解,毕竟他只要看到山就会拿它们和故乡的山比,然后得出统一的答案:还是故乡的山好。但是坟,我却不太懂,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见过真正的坟,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感觉我也无从体验。

后来我读到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里面的一句话:“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又总听父亲和老家的伯伯们念叨,大家都变了、村里变化好大之类的话。我才明白,时光无情,在父亲心中,只有山和坟不会变,它们仍然和他离开时一样,它们像风筝线牵住风筝一般,牵住了我的父亲。

然而,山每天都在变,老屋背后的松树下总埋进新的人。

今年过年,我们去盐湖走亲戚,哥哥开车载我们从乌鲁木齐出发。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可以看到天山影影绰绰的倩影,这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山。路过南山时,哥哥兴奋地跟我们说起南山。他说夏天的山绿得发黑,山里凉快极了,他骑马时在一条小河里摔了一跤。我转头问父亲:“南山好还是咱们老家的山好?”

他说:“还没去南山玩过,但应该还是老家的山好。”

我和哥哥都笑了,哥哥说今年夏天就带父亲去南山玩玩。我说:“老爸,你真该祛祛魅了。”他问我“祛魅”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去掉你对老家厚重的滤镜。”他笑着说:“我不,我要开十级美颜!”

受父親的影响,我现在看到山就会想,到底是眼前的山好,还是故乡的山好?但我得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在外读书,常常有种漂泊无依的感觉,觉得眼前的城市既熟悉又陌生。如果我有乡愁这种东西,我想念的肯定不是户籍上父亲的故乡,也不是新疆,我想念的只是那间房子和里面的人。我的故乡缩得好小好小,它现在只有父亲和家具,没有一座供我对比的山。

我到现在也没去看过父亲的山,我和哥哥成了父亲的另一座山,牵住他,困着他,让他只能在异乡想着故乡的山。

每当父亲带着骄傲的神情向我补充关于山的新内容时,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小男孩——他在清晨赶着两头大水牛,蹚过山脚下的小河,走向远处蜿蜒张开的怀抱。

(责任编辑/孙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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