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青石板街、古刹佛塔等,都是江南水乡的标配,千灯古镇的精妙之思,就在于起笔处便不同凡响。我们刚进入古镇牌坊,联袂而筑的三座古桥就映入眼帘:东边的小桥叫方泾浜桥,为明代风格;中间三孔石拱桥为恒升桥,为清代风格;西边木桥是鼋渡泾桥,为宋代风格。这三座具有不同特色的桥梁,居然能够无缝焊接地融为一体,真是可谓鬼斧神工、巧夺天工,不得不让人赞叹千灯人的聪明才智由来已久。
当地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千灯古镇的开门之景,因而还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三桥邀月”。我们看到的白天三桥,更像是张开双臂热情的主人,笑迎八方来客,如果把“三桥邀月”解读为“三桥邀约”“三桥邀阅”或“三桥邀悦”,也许更加贴切。
我们登上桥顶,游目骋怀,千灯如画。只见民居缘河而筑、临水而居、驳岸列排、河埠成市,至今仍保留着“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棋盘式格局。俯瞰桥下,舟船往来,一条河流贯穿全镇,流水潺潺,源源不断。河的原名叫千灯浦,后因为明永乐元年户部尚书夏元吉对此水道作了进一步疏拓,彻底解除了这里年复一年的水患来袭,造福人民,百姓铭感,遂改为尚书浦。
三里石板街是省内保存最长、最完整的石板街道,由南北两条街连环而成。南大街幽静典雅,古迹众多;北大街热闹喧嚣,商铺林立。这条古色古香的石板街,始建于南宋,修缮于明清,民国时期又进行了翻修。整个街面由2073块胭脂红花岗岩铺成。漫步于石板街上,透过江南古镇“足踩青石板、头顶一线天”的特有风貌,于两侧楼宇挑檐而出的淡淡斜阳里,传来的一阵阵的叫卖声、谈笑声和歌曲声,又不时地牵扯出一个个市井烟火的人生故事……
千年“灯”一回
我们对“千灯”这个地名颇感兴趣,当地人告诉我们,“千灯”最早叫“千墩”。据汉书《吴越春秋》和宋《玉峰记》记载:吴地有三江,其吴淞江畔有土墩九百九十九个,及昆山南三十里有一高土堆,为第一千墩,遂称“千墩”。这里所谓的“土墩”,就是当年吴国在边境上修建的烽火台,他们沿着吴淞江相继建了九百九十九个,到千灯这里正好是第一千个,所以叫“千墩”。据清陈元模著《淞南志》载,清宣统二年(1910年),因为该地土墩上长满了一种草:“根可以做红色染料,也可以做药材,这种草称‘茜草。”所以,那时的人们便把“千墩”易名为“茜墩”,问题是“茜墩”这个词,过于文绉绉的,不通俗,或者是因为发音基本相同,在使用了一段较长时间以后,还是觉得它有点难认,也不太顺口,特别是外地人最容易读错,于是又把“茜墩”改成“千灯”。这种发生在名字上的悄悄演变,也悄悄地演绎着古镇的前世今生。
先说“千”。千灯是2500多年的时光沉积成太湖流域的水乡古镇,古镇东北侧的少卿山是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有“中国土建筑金字塔”之称。公元210年,秦始皇东巡登临千墩望海祭祀,故称千墩为“秦望山”或称秦柱山。梁天监二年公元503年在此山之阳,又建成“七级释迦佛塔”和宏大的“波若寺”,后期改为“秦峰塔”和“延福寺”。秦峰塔因建塔之砖有浮雕、塔身修长而被称为美人塔,内有从缅甸引进的“世界第一大玉佛”的白玉大佛。延福禅寺是梁天监二年由千灯镇人王束舍宅捐建的,它也是当年“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还有唐代陶渊明第九代裔孙文学家陶岘首创的“江南丝竹”,至今余音袅袅,至于余氏典当行更是保存完好、规模最大的晚清时期江南一带有名的典当行。
我们在石板街上无意中看到了两个圆圆的小井,井口下是一泓清水,原以为这是邻里人家使用的普通水井,没想到牌子上却说叫承福井,为纪念徐福而建。当年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人”和“百工”,携带“五谷子种”,乘船泛海东渡,确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但与千灯古镇却八竿子都打不着。首先,徐福不是千灯人。不是乡里人,何故在乡里?其次,关于东渡启航的出发地,目前虽无定论,但基本在北方。有烟台龙口、青岛徐山、青岛琅琊、威海成山头、沧州盐山等,千灯古镇肯定不在其列。第三,即便是有人提出起锚地也有可能在连云港的赣榆,但这又与千灯古镇何干?既然历史事实如此,千灯人为何对徐福特别情有独钟?带着这个疑问,我们来到徐福纪念馆。讲解员的一番解释,为我们揭开了谜底。据说徐福从北方起航后,沿海岸南行,途经吴地千墩,在此驻泊休整,补给物资,增加人员,然后换乘船只,借长江、钱塘江江流和季风,将船队冲向东海,至黑潮暖流北上,最后成功东渡日本。原来千灯古镇曾经是徐福船队的中转站,在这里留下了星星点点的事迹和遗迹,但更多是出神入化的美好传说。人们钦佩他、热爱他、崇尚他,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把千灯变成了能够记住徐福、纪念徐福、研究徐福的重要“福”地了。
再谈“灯”。在千灯人看来,每个人都是一盏灯,十个人就是十盏灯,一百个人就是一百盏灯,一千个人就是一千盏灯,只要大家同心同德、齐心协力,把所有的光源集中到一起,聚焦到一点,就能够不断照亮千灯古镇的光辉前程。因此“千灯”这个地名一经产生,便得到了广泛认同。1964年4月,经江苏省人民委员会批准,古镇最终正式改名为“千灯”。
既然千灯古镇的名字中有了“灯”字,千灯人也就当仁不让、乘势而进,以灯为灯,以灯造灯,以灯聚灯,以灯展灯。2005年5月,他们在古镇南大街李宅开辟了全国首家古灯博物馆,收藏了从原始社会到商周时期,从秦汉到晋、隋、唐、宋、元、明、清、民国、近代的各类古灯有1500余盞,集中反映了不同年代、不同质地、不同造型、不同特点的各种灯具。在一盏一盏灯具中,我们看到了各不相同的风格,并伴随着它们自由遨游在天地大道之中,通过时间进程的不断磨砺愈见光亮,全面呈现有史以来的光明世界。这里有最早的天然石灯,距今七千多年,就是在石块上留个小洞,放些豆油,点燃灯芯;这里有最重的汉代石猴顶灯,在一块雕有猴头像石头顶上,凿嵌放油的凹槽,可燃四角灯芯;这里有最逗的清代铁钩青釉老鼠灯,身形似老鼠,嘴巴有灯芯,尾巴是手柄,肚皮里放油。还有金灯、银灯、铜灯、陶灯、纱灯、官灯、元灯、俑灯、佛灯、路灯、璃灯、球灯、灯笼、洋灯、油灯、水灯等,这些繁花似锦的灯都曾点燃过往日的时光,承载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应该说,这些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灯具,每一盏都有自己的故事,当人们把它们有机地串联在一起后,就等于完整地诠释了人类从蒙昧无知步入到现代文明的漫长跋涉的艰辛历程。
亭林故里
顾炎武是明清之际思想家,1613年生于千灯镇。初名绛,字宁人,明亡后改名炎武,号亭林。他学问广博,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水利河漕、兵农田赋、经史百家、经济贸易都有精湛研究。晚年侧重考证,深究哲理,提出“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古训,提倡“经世致用”实学。开创清代朴学风气,对吴、皖考据派有深刻影响,被誉为明清学问有根底第一人。他的思想深刻,思维缜密,气贯长虹,喷薄而出,字字铿锵,声声衷肠,对后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顾炎武故居大门朝东,端庄堂皇,白墙黑瓦,气派非凡。这是一处五进的明清建筑,经过改造后由原来占地6亩扩至60亩,空间变大,内容变丰,气度变强,形成了包括顾炎武起居生活区、顾炎武祠堂、顾炎武墓和顾园等几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空间,如此规模的建筑群在当地大户名宅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号称千灯诸景之首。我们认真阅读了建筑群的每一个细节,深入地感受着一代文人的衣食住行的形神韵致,希望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他思想的发源地和睿智的触发点。
顾炎武自幼勤奋好学,他6岁启蒙,10岁开始读史书、文学名著。11岁那年,他的祖父蠡源公要求他读完《资治通鉴》,并告诫说:“现在有的人图省事,只浏览一下‘纲目之类的书便以为万事皆了了,我认为这是不足取的。”这番话使顾炎武领悟到,读书做学问是件老老实实的事,必须认真忠实地对待它。后来,由于家庭的缘故,顾炎武被送给他的叔叔抚养。叔叔英年早逝后,由婶婶代为抚养。婶婶出身书香门第,有学问,有修养,对顾炎武十分疼爱,婶婶经常给顾炎武讲历史故事,教他读书识字。聪明的顾炎武在婶婶的悉心教育下,大有长进,常常有惊人之语,受到邻居的夸奖,年幼的顾炎武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婶婶及时发现苗头,就让顾炎武背诵宋朝刘基写的《卖柑者言》这篇文章。然后,婶婶问:“这篇文章写的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顾炎武说,文章揭露了某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华而不实。婶婶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一个人刚刚有了一点进步就骄傲自满,满足于一知半解,这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有什么区别呢?”顾炎武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谆谆教诲的点滴启示,为顾炎武勤奋治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注入了不竭动力,经过长期的努力,他终于成为一代大家。至此,他对自己非但没有放松要求,反而愈加“苛刻”,给自己规定每天必读的书卷,还把每天读完的书抄写一遍,督促自己每读一本书都要做笔记,写心得体会;最后,他还要在春秋两季,再温习前半年读过的书。这样,他在读《资治通鉴》后,通过反复咀嚼,刻苦钻研,写出了许多读书笔记,有一部分就变成了日后的名著《日知录》。从中,人们不难发现呕心沥血的史料印证和落笔严谨的治学态度,他本人也说,“平生之志与业”竟在《日知录》。
尽管《日知录》在当今社会仍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永远回荡在人们心中的还是那句激励了多少仁人志士的至理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他心系家國黎民、胸怀天下大志的千古绝唱,也是他展现民族气节和凸显报国情怀的人生格言。我们在其故居两旁的白墙上,看到赫然写着的这八个大字,也点出了这是他思想体系中最为深邃之处和最为精粹之点。其实这句名言就是来自《日知录》:“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卷十三《正始》篇)。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刘洁修先生对这八个字的形成过程进行过认真的考辨,他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语意是来自顾炎武,但八字成文的语型则出自梁启超。我们查看了有关典籍,发现梁启超确实说过:“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辨法通论·论幼学》) “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同上,《文集之三十三,痛定罪言·三》)对于这种现象,我们的理解是,梁启超明确认为这是顾炎武的原话,但是查遍《日知录》中却真的没有找到如此紧密相连、完全一样的八个字,这只能说明梁启超或许看到了我们没有看到的版本,或者是他在文字上作了进一步提炼概括,这才使顾炎武的磅礴思想在精炼的文字中得到了固化定型,让发自顾炎武胸际的突进狂飙更加催人奋进、声震寰宇,最终成为所有炎黄子孙千古传世百代传人的座右铭!
昆曲发源地
千灯古镇涉及昆曲的元素很多,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进口照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昆曲发源地千灯”。昆曲就是昆山之曲,是现今我国活跃于舞台上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它对许多戏曲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中国文学、戏剧、音乐和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昆曲作为中国的百戏之祖,确实由来已久、名副其实:一是昆曲出现的时间较早。昆曲诞生于元末,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最古老的剧种。与历史上古希腊戏剧和印度梵剧并称为世界三大古老戏剧,但希腊和印度的戏剧都早已绝迹,只有昆剧至今仍活跃在我国乃至世界的舞台上。昆曲的唱腔轻柔婉转,优美动听,表演载歌载舞,高雅精湛,剧本有较高的文学价值。我国几乎所有剧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昆剧的滋养,所以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二是昆曲奠定的基础较实。中国戏曲的文学、音乐、舞蹈、美术以及演出的身段、程式、伴奏乐队的编制等等,都是在昆曲的发展中得到完善和成熟的。同时,昆曲对京剧和川剧、湘剧、越剧、黄梅戏等许多剧种的形成和发展都有过直接的影响,这也就是人们常常把昆剧称为“百戏之祖”的原因。三是昆曲包含的门类较多。昆曲融诗、乐、歌、舞、戏于一炉,在中国文学史、戏曲史、音乐史、舞蹈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对众多戏曲品种都产生过深远而直接的影响。京剧便是从昆曲中汲取了大量营养,很多京剧艺术家如梅兰芳等也都参加过昆曲表演,甚至是昆剧表演的行家。就连佛教的梵唱也完全是从昆曲演变而来的。
随着“百戏之祖”昆曲被世界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该戏曲的创始人顾坚也日渐浮出水面。以前人们提到昆曲立马都会想到明朝的魏良辅,魏良辅在昆曲的理论和实践方面确实作出过许多贡献,但元末明初的戏剧家顾坚比他入行更早,探索更多,表演更真,唱腔更美,音韵婉轉,字正腔圆,声从丹田起,情从肺腑出,声情并茂,感人至深。据说朱元璋听后都为之动容,大加赞赏。魏良辅在《南词引正》一书中说,顾世居昆山,“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为昆山腔创始人,也是昆曲的鼻祖。
因此,我们带着万分崇敬的心情,走进了顾坚纪念馆。纪念馆很大,有顾坚的像,仙风道骨,栩栩如生。馆里有用小腊人呈现的《浣纱记》《十五贯》《牡丹亭》《长生殿》等昆曲代表剧。这是以昆曲艺术为中心,以戏剧人物为展品,循序渐进地表现中国戏曲发展史的展览馆,游客可以在这里体味中国戏剧文化的博大精深。在陈列室楼下的一间大房间,还布置着昆曲小舞台。舞台背景全是从民间收上来的福、禄、寿、喜图案的雕刻,精巧地拼出中间的一个小圆门,坐在这里,听听昆曲,好不惬意!
我们也趁机坐下来听一听,那天正好在唱《牡丹亭》选段,男女主角的深情演绎,让我们真的沉浸到人物的心灵世界之中,感受那曲调幽雅婉转、唱词典雅华丽的“水磨腔”,品味着“百戏之祖”来自原产地的特殊魅力。特别是当你跟那些票友聊起昆曲的时候,他们都会正儿八经,也会彼此抢答,更有滔滔不绝,从源讲到流,然而再细水长流地向你介绍昆曲流派行当的子丑寅卯。昆曲是昆山腔的再创作,但不管怎么说是从这里演绎出去的,这里就是昆曲的发源地。千灯人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历史责任,他们为纪念顾坚也为传承昆曲, 正通过各种形式发扬光大,甚至在小学生中就开设了昆曲课……
千年静守,灯火万家。春夏秋冬,春华秋实。历史赋予古镇的使命不仅是连接过往岁月的千年文化,也要续写时代文明的灯火辉煌。这种热切的期待已悄然生根发芽,即便是在离开千灯古镇之后,依然会念念不忘,我心犹存!
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央视中文国际频道《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著有《与我有约》《水做的江南》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多篇学术论文,系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