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简(组诗)

2023-11-11 15:59邹昆凌
扬子江 2023年6期
关键词:白蜡麻袋

邹昆凌,“朦胧诗”时代开始写作,著有诗集《人鱼同体》等。兼事油画创作、美术评论。

荒湖之忆

细雨如耳语

伴我驱车四十里路了

下山见到湖水

灰瓦和灰瓦连成鱼的屋顶

那个橙衣的守湖人

顺手比划了五十公斤的大鱼

一尾衔着另一尾的尾巴,成了鱼链

像是它们要拴住远山

远山也是大鱼的脊背凸出水面,弓行中

雨意已驮在鱼肩上走开

停止了,空气变得

和水面一样瓷亮,旷然间

我在湖岸,看到礁石

看到竹篱,看到野炊营火

看到柴垛,以及依在柴垛边的旧轮胎

这轮胎,让我想起三十年前

那时湖的周边没盖别墅

是种延续了几千年的荒凉

我们四人躺在湖边的沙滩上

看见一个圆鼓浮在空中

几十米高,不像是从湖里冒出来的

就像眼下旧轮胎的前身

我们猜了半天,说不准是什么

玩具、桌面、神的糕点

最后它垂直上升,在夕照的天顶消失不见

那时宇宙澄明、无物混淆

我回忆着,那是不是飞碟

载了外星人来游览

他们是通晓时间隧道的

当然来去自由

然而,现在人烟稠密了

我在人丛中走来走去

见到水边有个大圆石头

眨眼时,它会不会

升空,像从前我们见过的异物

也鼓起肌肉飞逝

音乐絮语

马勒先生,明亮的《第八交响乐》

慕尼黑音乐厅惊喜的太阳和春天

然后是“第十”;在他妻子的回忆里

当他看到楼下有支送葬的队伍

对年轻消防队员之死的悼念

仪式的鼓声,咚咚咚,然后久寂

马勒感动得泪流满面,彼间彼刻

他心里有自己的生平及丧女之痛

以及作为艺术家的破碎与妄想

悲伤的脸如凝固在末世的维也纳

几年以后,这境遇的鼓点,在他

最后的乐章里,成了绝望和虚无

交响曲中的静默,如悲情的延长

似乎他已预感到他的死亡和永别

好像在“第八”的天堂明镜里

照见一张炼狱的脸和不动的心跳

幸而避开一战的罪孽;那个早夭的

消防队员是谁?他的坟墓里不但有

火灾留下的灰烬,还有他俩的音乐

自然书简

读本关于“灰雁”的书

很有些意外的收获

灰雁对人的忠诚与狗相比

它们也几乎成了驯禽

却差点;我喜欢它六月天

换毛后长出银灰白边的新羽

随之像扇面似的升空

结伴组成三角形的队伍

朝山谷湖沼林薮飞去

而在它们成长的季节里

我认识灰雁食用的植物

和其他以及敌害灰雁的东西

狐狸渡鸦等。那随季节出现的

剪秋萝睡菜羊胡子草以及

灰雁最爱吃的苦苣,让山泽

点亮了粉红金黄雪白翠绿之彩

直到冬天,在天空地上雾中

它们把雪粉撒得迷人眼

并以婴儿般的哼哼叫唤着

从而在春天,小灰雁甜睡中

它们的鼾声,安慰我这失眠者

如同母亲从前唱的催眠曲

让我睡得很香,又在清冽的空气

潋滟的倒影和不染沙尘

且没有谎言之地惺忪醒来

白蜡条树

它不美,因有一层白腻物裹着

特殊得可以凸现栖鸦的黑影

枝杈却稀疏,荫蔽不了雨雪阳光

如医药纱布欲松绑治愈的肢体

夜间,我在树下看见过鬼

阴绿而透明,山墙似的移动

要靠近我,树臂把它推进水井

这棵树我追究不了它的来历

但抬头就见树叶的小鱼在跳跃

我家园林拆迁它便伤逝

但我心里的白蜡条却是活的

老年了,读书时一匹马名叫蝴蝶

如果我有骏马,定会取名白蜡

当这么想的时候,我见窗帘后面

真有白蜡条在闪动,如同递给我鞭子

叫我骑上寓言的白鬣马,去迎拒

年老后必遇的阴物,好像把它赶走了

我會回到童年,又在白蜡条树下

种上青草和美人蕉,再有一次

能把魔怪封锁在井底的人生

失眠的建议

失眠,如同一个空麻袋

扔在那里却又不是

于是读玛丽·奥利弗,浸于冥想

那麻袋变成了诗人的猫头鹰

飞越闪着月光的河流

好像我年龄的阶梯,艰难

却没有遭到阴恶的伤害

它混入星空后,我麻袋里

装了一些文字:词语和黑色旋律

但麻袋还不实在,再读其诗

她的心里,蓄满大自然

够我做梦或仿学一生

那黑水塘,优于莫奈画的睡莲

雪鹅、黄足鹞、小海雀

以及被我记错的草丛里靛蓝的蛇

而失眠是成年累月的

我必须有这个麻袋,装下

我的杂念,让它带走

使我放弃不属于我的东西

然后我的睡眠才会安稳且充实

立夏短章

无佳题作文,写立夏

热得空洞,如同火焰在白纸上燃烧

不理,冲凉算了

淋浴时便想到一尾鱼

居水状况;因水纹而朦胧

逆流保持平稳

而且在我移近的取景框中

定格;这鱼如同神手上的控雨表

在天上,不在面前

我以为在面前,是机翼和阳光占据了天空

鱼,一个水下灰白的影子

像梭,久伫淑静;只是立夏应该有雨的

才会搅动水中生灵的式样

鱼动荡一下,今天是否有雨水且弦歌

雨的引言

雷电、骤雨,它拐过街角

走出小巷,依然乌糟糟的劲头

行道树花坛水淋淋的,路人

都埋在伞下雨衣下。没雨具的

惊魂未定地跑着;懂吗?就是不在

战火中,人与人都有隔阂。所以

雨、雨、雨,就那么广袤

如同,落下的每一滴,都不可能

被有心人拾起;你我他都是空心的

无论什么天气,遇上和不遇上

都显沉默,不会对另一个人言说

剪輯神话

浑然的地理

天壤在草木和禽兽之初

我的梦像剪纸

有许多漏洞,但呈现形状

于是,认出你

长脸、披发;骑着豹子的花纹

且剪掉的空穴溢出了宇宙的光线

那时,你还没到换声期

听你如沙哑的鸟叫

当在没有蛙和蛇也没有龙的时代

大雨瓢泼,你在沼泽

踩到了雷神的脚印

怀孕而生出可疑的影子

(我们读书是后来的事

其实更加虚幻)

但在内卷的病理之外

耕作是第一的

在虫鸣的春天里

你假装忙碌,我约你出来

你推说如何如何

却变更了最早的事实

现在,笔搁在桌上

那个神话不再继续下去

祝寿

友人八十岁生日的聚会

每个人在说自己的故事和现状

也顾菜肴美食而时光如虚

如同一群穿过火圈的狗

遍身的疤痕和光热都是色彩

却把画家身份忘得只剩一二

有人忆泥路,有人盼塔倾颓

有人说饥饿时自己是张一戳就破的纸

但做寿者,灵魂是从巷子石板里挤出的

龟爬得很慢,像在消耗死神的力气

突然红酒杯里,跳出一棵绿树

他说要准备活到一百岁

打败那些登场退场的铁器

吹过烛火,展翼向另一棵高树飞去

然而,这首祝寿诗,其实是写

凡·高画的浓蓝天空和纷乱麦田之间

疲倦的鸦群和不可知的寓言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吠叫的色彩”

曼德尔施塔姆这诗句类如反讽

不存在的旧事

它是我家祖辈的院子

方形;青瓦、面南的木窗棂

有三丈边长的花园

记得花圃长稠密的苏叶

紫靛花纹、绿斑飘着

可以摘来做粑粑的芯子;香

而一棵紫薇花,一棵巴豆

开红花的紫薇也叫抓痒树

而巴豆开花时却叫紫藤

屋里的人和钟表一样安静

他们只做家务事,不知道买茄子

瓜豆,买米的钱从哪里来

总之,炊烟是有的,但多数事没底

我记得倒霉的舅舅的瘦脸

他是被陷害撵出房间的苦蛾

记得外公独自做饭剥青豆的样子

他务实时常爱唱唐诗

杜甫王昌龄都在四合院里活动

先死的姨曾看见树荫下有陌生的小孩

我们猜那是来叫她的鬼差

不久,这里只剩剥蚀的白墙

夜间的屋里已无灯盏

清晨,院子里的光线是水绿的

晚霞竟浓得像一盒金子

深夜我溜进老院,隐然听到

那些死者的鼾声如抖动的绸布

傍晚的诗

且不说我看见什么

一个人的视线不会空虚

所以,云天像果园

一串桃子泛红在叶簇中

这种看法如同孤独

我一生的孤独此刻移情

老杜甫被南村群童欺凌过头

我是他的后继;在高空

桃子消失了,藏青色的布匹上

星斗和蚊蚋又活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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