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弹幕

2023-11-10 02:36贾新城
小说林 2023年6期
关键词:弹幕

当你打开一个视频网站看电影,看到第五分钟的时候,弹幕上突然出现一句:“现在正看这个片子的人不是好人”,我提醒你不必回怼,因为这句话非常有可能是N年前打上去的。但是,你应该清楚,在你刷到这部电影看到第五分钟之前的任何时间,这句尚未被你看到的话都是你的将来时。就是说,N年前的某一事件,实际上是你的未来。那么,倘若你一直未刷到这部电影,你则一辈子都不知道,N年前的一句话,会永远年年递增地在你无法预知的未来等着你去看。

迟敏对梦没什么概念。二十一岁的年龄,衣食无忧,夜晚来临躺到学校寝室单人床上,闭上眼睛就睡,睁开眼睛就醒。她没有时间做梦,一如从来都对化妆视而不见的她没有时间谈恋爱一样。然而,这一次她却做了一个卑劣的性爱之梦,倘若不是在半夜而是在如常的早上醒來,或许这个梦就不存在了。没有人不做梦,只不过是迟敏从来都不记得而已。

大二下半学期的迟敏梦到了她的初中同桌米飞,一个她一直都没有什么感觉的人。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感觉,但线是有了线,却无法通上电。实际上这个梦是照进现实的,或者说是重新播放了一部旧电影,一部五年前涉及去电影院观看电影情节的电影。

五年前,2009年7月11日,星期六,中考后的第十一天。来镇里听成绩并领取毕业证的米飞把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给了迟敏,既不明目张胆,又不偷偷摸摸,就像平时递个书本一样。迟敏踌躇片刻准备拉开那个封皮上的按扣打开看看内瓤,米飞伸手拦住,说你还是回家再看吧。迟敏也不坚持,顺手将它塞进了方便袋。实现了第一个目标,米飞得寸进尺地邀请迟敏离校后一起去看电影。《校花诡异事件》当时热映,他向她出示了两张皱皱巴巴的电影票。虽然迟敏一向对电影不感冒,而对这种看片名就望文生义的惊悚悬疑类型更是敬而远之,但看着两张先斩后奏的皱皱巴巴的电影票,她无法加以拒绝。

米飞健硕超常,但在电影播放到中部阶段时,彼时彼刻的他却愈发显得疲惫抑或慵懒,迟敏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很是手足无措。突然地,米飞一把抓过迟敏的左手,摁在了他的胸口。迟敏一时僵住,好在电影里恰好传来一声骇人的声响,她就势猛地抽回了她的手。

见迟敏抽回了她压在他胸口的手,米飞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观众,扁着嘴笑了笑,摇头复点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用手听一听心跳的声音,米飞嗫嚅地说着后仰过去,脖颈枕着绵软的椅背兀自闭上眼睛。这种与众不同的不合时宜的动作,应该是他彻底放弃某一种想法的品牌性表现。四年后的那一天,当迟敏在大学校园里隔着铁栅栏又一次拒绝米飞的好意后,他又一次那样兀自紧闭了双眼。

2013年9月7日,白露。望着铁栅栏外手捧蛋糕盒的米飞,迟敏说,谢谢你的生日祝福,东西我收下,但我不能跟你出去。米飞四处看了看街上的行人,然后扁嘴一笑,兀自闭上了双眼。你打算睡在这儿吗?迟敏说着,踩上铁栅栏根部的石头,伸直胳膊把手伸了出来。米飞把蛋糕交到迟敏的手上:我确定你没打开那个笔记本。

屏幕上弹幕穿梭。“现在正看这个片子的人不是好人”这种语言,是无所谓的,你如果是一个争强好斗的人,你完全可以敲上一句“你才不是好人”,而实际上这一时刻只有你一个人在刷这部影片。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当这一条痞气十足充满挑衅意味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以一条弹幕的既有速度从右至左地在你眼前滑动,你血脉偾张手指生疼地敲打键盘,发出你鲜红的黑体字弹幕加以回怼甚至谩骂,然后彻底放弃电影画面,死死盯着影像模糊而文字清晰的屏幕,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然而,对方并没有应战,根本就没有下文。你猛然意识到,人家根本没在意,那句言论或是N年前的,甚至完全有可能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三十岁的迟敏目光笔直而无神,落在沙袋上的拳头如大雨倾盆,来自身体里的汗水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只落汤鸡,随着摆臂甩头的动作水花四溅。她的每一拳当然都不会打到空气里,作为一个拳龄六年的资深习练者,事实上已经全面掌握了搏击的精髓内涵与外延。然而,每一拳都疼痛地打到了沙袋上,实际上却分明感觉打在了空气里。

健身的科目好多,迟敏却唯独钟情于拳击与格斗,更多是因为它对内强健身体,对外进攻杀敌。就在昨晚,她在手机上刷到了一个视频。与别人由视觉感观而在胸腔涌起激愤、在后背遍布惊恐有所不同,她的注意力更多地给予那几个男人各种出招打人动作上。她隔空将自己植入现场,见招拆招,来一个拆一个,最终一一将他们放倒在地,像龙卷风过后的小树林。对于迟敏和她的教练叶臣来说,这种水平的对手一个与九个是没有分别的,正如收割庄稼,一株玉米与整块地的玉米无非只是数量上的问题。

当然迟敏的一打九也只能是想想,她不可能冲进现场,现实不是穿越剧,虽然同等经历的她具有极强的被代入感。就像七年来她每一次抵达那个被致命伤害的现场,每一次从头来过地想通过变换情节又变换花样地改变最后的结局,但仍然也必须只能是一场又一场的梦。扔在七年前那片湖边小树林里的结局,是打成碎片的玻璃杯,是永远不可逆的过去完成式。

2015年7月15日,七年前彼时彼刻的迟敏,与那个背对屏幕的女子太像了,不仅情节,连身形与服装都毫无二致。不同的是,那片小树林的现场没有任何旁观者。迟敏也是坐着,倚着一棵成年落叶松,硬硬的树皮隔着白色半袖T恤硌得她后背隐隐作痛,与装满了女士用品和两本英语六级辅导书的背包隔着黑色短裙硌得她臀部隐隐作痛。她可以确定,如果陆秋不是在这个当口走过来,她是正打算要站起来背包离开的,于是她的人生就将是另外一个人生。她当然可以确定,千百次的回忆都毫不模糊,她正要合上书本,把它装进背包,然后站起来呢。

这当口,陆秋走了过来。陆秋走近后直接摸了她,摸了她的肩膀,左肩,从肩头滑到肘部。迟敏被高伏电压打得浑身发麻,她甩左臂挡开了那只右手,脱口说了句,不要耍流氓。是的,“耍流氓”这个词是她活到二十三岁第一次从自己的口中蹦出,是她的第一反应,从一个大学三年级正在考研的大学生数以万计的词汇里脱颖而出,一如通读语文填空题那个空白处的上下文而提笔在那空白处填上的一个正确答案。听着自己口中说出“耍流氓”这个词,她感到浑身发冷。在此之前,她千方百计能远离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她晓得这个词的具相与想象的词义,而彼时彼刻她深切地感到随着这个词的发声在耳畔响起,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就此来到身边,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的某些行为特征也即将展示出来。

迟敏的预判是精准的。陆秋看了看自己被挡开的右手,较劲般地将它再次搭上迟敏的肩头。在迟敏欲起身摆脱这千般凶险即将袭来的境地时,另一侧肩膀被另一只手摁住,两只手重而热地阻止了她。迟敏记得很清楚,这之后的情节是,陆秋迅猛地抽了她一个耳光,读秒般地将她刚张开嘴想喊叫的声音抽了回去。迟敏绝望了,当实际的动作发生了以后,迟敏的绝望更加深切,一个女孩活在这个世上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玻璃杯打成了碎片,再也无法实现哪怕一丁点儿的还原。

收回击中沙袋的最后一拳,迟敏梨花带雨,挥汗如雨的液体中增加了泪水。都是这样的,每一次郑重告诫自己这一次坚决不能想到这件事而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时候,就都是这样的相同结局。

迟敏对着场内那面照了千百回的镜子擦汗,双眼无神地打量着自己健硕的身体。历经七年来不间断地一锤一锤地打造,她早以脱胎换骨——原来凝脂般粉白的皮肤,现在自里而外地透着深铜色光芒;原来红樱桃一样柔韧的肉体,现在每一寸都鼓胀着强硬的肌筋,仿佛能将射来的箭嘣的一声弹射回去。七年以来,镜子里的这个骁勇善战的女子一直是她饱满的希望,饱满到能听到她体内发芽抽穗的声音铿锵作响,饱满到她甚至尝到了那汗珠上的甜蜜和陆秋口鼻里迸出鲜血的腥咸,饱满到令她有像《复仇者联盟》里的黑寡妇那样一飞冲天的冲动,或者像雷神一锤子砸下去大地为之裂开蛛网一样沟壑的快感。

在七年前那一刻之后的时光里,保持拳击格斗训练的迟敏实现了一名侠之大者所具备的智勇双全,时而福尔摩斯,时而蝙蝠侠。用时十三个月,她彻底地掌握了那个魔鬼的一手资料——姓名:陆秋;谋生手段:送外卖;居住地点:滨湖家园旁的平房区;出行规律:朝六晚十。然而,就在迟敏将这一切搞定的时候,陆秋被抓入狱了。她非常清楚,他要一关六年,背着的是重大盗窃罪名,并不是强奸。

2022年8月2日,在迟敏扳着手指以免错过的上周二,她目睹了她的人生中第二次出现在眼前的陆秋。这一天,他出狱。迟敏戴着墨镜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她要再一次确定他的独身住处。陆秋从两侧顶部拉着铁丝网的高墙中间的黑色大铁门套着的小铁门里走出,朝远远驶来的一辆空出租车扬了扬手。

不是他又是谁。他进入过她的身体,无论怎么凶狠地清洗,那股恶心的气味都像死死地粘在了她的鼻黏膜上一样,挥之不去。用那句俗话说,烧化了也认得他的灰。

陆秋回到了他的住处。在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时,迟敏看到院子里停在一个铁棚子下的摩托车,从颜色上看金属部件好像已经氧化了,后座上的黄色方形布包瘪瘪地耷拉着,饱经风霜,历尽雪雨。

她的出租车缓缓绕过那个空出租车,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愤而又激动。

跟教练叶臣告别,迟敏一如既往地面带笑容。叶臣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叹了口气表示他很想表达一种感受,就是他似乎发现她最近三天的训练心不在焉,总溜号。迟敏摇了摇头,她七年如一日专心训练,丝毫未曾懈怠。叶臣扁嘴,说他跟公司请了年假,迟敏可以自行安排自己的训练时间,可以略作偷懒也无妨,但坚决不能放下,要知道她的训练效果完美地打败同等程度的同性习练者。迟敏猛地感到开心,两好轧一好,正好当下她要完成那件毕其功于一役的大事,他这一先行告假,则省得她跟他解释了。

迟敏要做的大事,是要去那片小树林边的湖。这是她三天前殚精竭虑所做出的决定。

三天前,8月3日22时一刻,迟敏飞身翻过院墙。铁棚下金属部件似乎被氧化了的摩托车还在,后座上的布包耷拉着,看来陆秋出来后还未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迟敏咬了咬牙,目光如天上星辰闪亮。当她手段熟稔地打开那栋平房房门的暗锁,风一样旋进陆秋家的里屋时,她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直立在半空中,脚下空空,地上躺着把变了形的椅子,刺目又似乎在咣当作响。

迟敏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里,她清晰地看到,这栋破旧的平房在这个男人尸体的拉扯下轰然倒塌,砖石瓦块带着轰隆的声响全面地砸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几乎窒息。迟敏一败涂地,脚底如胸腹,感受着地面的冰凉。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一身武功的迟敏感觉到了打在沙袋上的拳头只是打在了空气里。或许,这正像米飞送给他的笔记本和蛋糕、抓住她的那只手都是空气一样。迟敏空空如也,感觉自己比空气还稀薄。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她的人生最后一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面对灯塔倒掉的一叶小船。

电脑屏幕上压着影片画面,一句青面獠牙的对你造成致命伤害的弹幕直奔你而来。你决定关掉播放器,永远关掉电脑,game over,永别那种。

迟敏留下了一封创可贴大小的遗书,写下“瓜被扭掉了,当然就没命了”,夹在那个笔记本的最末页与封底之间,与米飞的张纸条大小相当。

一室半的出租屋,是一个人的人满为患,没有人能目睹迟敏的任何举动,事实上只要她人在,窗帘就一定要拉上的。她那个单位,工作日办公楼内的人基本都没有过齐全的时候,有的声称外出采访,有的声称居家写稿或剪辑素材。所以,包括主编在内的整个单位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这个女记者来了,她就在;走了,她就没了。

迟敏轻装上阵,素颜出发。只带一部手机,轻手利脚。夜色正阑珊,街道行人南来北往,各有归宿。之所以选择夜间,是她觉得在黑夜的包裹下,这样一个结束生命的行动会相对安全顺利,免受打扰,滋生意外。另一方面,黑夜象征着某种开始前的结束,就像视频剪辑中的闪黑转场效果一样,黑屏再打开,是又一个崭新的画面。

迟敏扬手打到一辆出租车,钻进后座,她发现司机正利用观后镜在紧盯着她看。白色长袖蝙蝠衫,浅灰色牛仔裤,怎么了?这还不够淑女吗?这也是一种招惹吗?这样想着,迟敏嘴角下压地合上双眼。

迟敏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与米飞看完电影,俩人一起又吃了顿饭,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酒。虽然已经脚底打晃,但她断然拒绝由米飞打车送她。她要对家庭住址保密,目的很单纯,避免被招惹,她骨子里总是要避開米飞。

迟敏再熟悉不过的小树林到了。你在这里下车?司机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她。对,在这下,迟敏用手机扫描着他挂在副驾驶座背上的二维码,伴随着对方收款提示声,拉开车门钻了出去。树林里并没有多黑,8月6日,农历初九的半个上弦月够可以了。她对穿过树林的那片湖轻车熟路,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出租车并没有掉头离开,支着两条光束待在原地。这真是挺别扭的一件事:你他妈别坏了我的好事。

砰的一声关门声,在无人的旷野传得很远。迟敏停下来,叹了口气,这可真不应该。她回转身,见司机果然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她转过头,但没迈步,她决定后发治人,无论司机安的好心还是坏心。倘若是好心,她便阻止他的阻止;假如是坏心,那就太遗憾了:那他将是一个替死鬼,她有这个把握。

司机走近大约相距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谁在那边等你?迟敏叹气,我劝你回到你的车上,那我就谢谢你了。司机点着一支烟,忽明忽灭的。

一条绝笔弹幕划过人间大屏幕,是否有人看到,是完全不好说的。

作者简介:贾新城,出生于黑龙江省林口县,现就职于哈尔滨铁路公安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微视频微电影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影视文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公安、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3届高研班学员,萧红文学院第19届作家班学员。第七届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有小说等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啄木鸟》《时代文学》《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小说林》《北方文学》《远东文学》《章回小说》等。出版杂文集《不会说话》、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光》、长篇小说《单行道》。获黑龙江省文艺英华奖、哈尔滨天鹅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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