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刻家、画家王青芳

□ 李 松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我上中小学的时候，从报刊上知道有位木刻家万版楼主王青芳，是一位多产作家，有时也写些谈木刻的文章，在题目旁有他自刻侧面头像，还有一行字：“尚在人间刻木头。”王青芳披着长发仰着头，穿一袭长衫，正是那个时代青年艺术家流行的做派。后来蒋兆和《流民图》中以王青芳为生活原型表现的颠沛流离中的知识分子则是这一形象的艺术升华。

十几年后，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时，美院U字教学楼楼上的走廊里，挂着王青芳画的游鱼，是展示给学生们的示范作品。人们已不大知道他是一位木刻家。翻检1947年的《美术年鉴》，在国画家、木刻家的传略中均不见王青芳的名字，在后来编的美术辞典、年鉴类的书中亦不见记载，仅《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中国画第3卷（花鸟上），收王青芳《金鱼》一幅，为中国美术馆所收藏。图版说明附有简历，其他则所见寥寥。然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京津地区，王青芳曾经是美术界很活跃的人物。

一

王青芳1901年5月4日生于江苏省徐州府萧县（今属安徽省）一个殷实之家，兄弟七人，他有一首打油诗自叙家门：“我与王莽是一家，兄弟七人幸无八。潦倒风尘只两个，一在北平一在法。”在法国留学的是他的堂兄王子云。

王青芳跨入北平美术界是在20世纪20年代之初。到三四十年代，王青芳的艺术创作跨入盛期。对王青芳的艺术道路有过重要影响的是两个人：一是王子云，一是齐白石。

王青芳是一位极为勤奋的艺术家，其作品至少有三千多幅。

王青芳少年时期与王子云一同就读于萧县第一高等学校，受教于当地画家朱学谦，在学校读书时已有画名，课余临摹过《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上的绣像人物插图。1921年考入南京师范学校，两年后在王子云帮助下转入北京美术学校高级师范科，开始进入北京的美术界，并很快成为北京美术界的活跃人物。

1929年至1930年间，王青芳与李苦禅、赵望云、王子云、王森然等组织“吼虹艺术社”，以提倡新国画运动，由李苦禅任会长。他们的作品多“描写军阀混战扰乱的农村荒芜情况”（《赵望云自述》），曾在报刊发表和东北等地展出过。还出版了两期《吼虹月刊》，社址在北京手帕胡同，后来被宪兵搜查而停办。

王青芳与李苦禅交谊很深，是艺术上的知己。他们同是齐白石的弟子，李苦禅在抗战初期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王青芳和许多艺术界人士曾设法营救过。1938年，王青芳与王淑萱结婚时，由李苦禅当司仪。1956年王青芳病故，在中央美术学院礼堂开追悼会，也是李苦禅主持的。

王青芳参加了北京中国画学研究会后期的活动（中国画学研究会于1926年金城逝世后，发生分歧，金城之子金开藩另成立湖社，中国画学研究会仍由周肇祥任会长）。王青芳还介绍他的学生张鹤云参加研究会活动。

据王同文章①所记，王青芳于1926年正式拜齐白石为师学习绘画与篆刻，颇受老师赞许。拜师之年，齐白石64岁，正当“衰年变法”之后。是年2月由湘潭返北京，冬天由太平桥移居跨车胡同今之“齐白石故居”。王青芳常去齐白石家中学画，有时去故宫临摹古画。

王青芳（1901-1956）

齐白石题《王青芳印存》

王青芳 至人像·司马光 木刻

王青芳 至人像·陆放翁 木刻

王青芳在写意花卉、书法、篆刻方面都深受齐白石影响，但并未泯灭自己的艺术个性。他治印很多，曾为傅惜华、周作人、王子云、萧一山、贾仙洲、陶一清、马连良及李宗仁等人刻印，他的书风与印风纵横恣肆，刀法强劲，结体奇崛，但有时太过，失于霸悍。

他在中国画方面画路很宽，艺术观念受徐悲鸿影响，走中西融合的路子。他画的马与徐悲鸿作品几可乱真，但绝不作赝鼎，品德之高为人所称道。曾自题“画工神骏说徐师，妙手通灵顾恺之。知否燕京有弟子，捧心丑妇效西施”。

王青芳结识徐悲鸿始自20世纪30年代。据王震《徐悲鸿年谱长编》：1935年徐悲鸿任中央大学艺术科主任兼美术教授，其年2月初赴北平为前教育总长傅增湘画像，曾与华北文学艺术界人士合影，其中有周作人、杨仲子、齐白石和王青芳等人。2月8日北平艺术界举办欢迎茶会，到会者有齐白石、王青芳、胡佩衡、周养庵等人。由王青芳致欢迎词。2月10日，徐悲鸿离平返宁，王青芳又曾和蒋梦麟、杨仲子、熊佛西等20余人一起送行。

徐悲鸿很赞赏王青芳画的鱼，曾在文章中评价说“王青芳先生之游鳞可与亚尘（汪亚尘）抗席”（《国立北平艺专美展评议》，1947年），“王青芳这度多产，淹没其长。其写游鱼实有独到之处，故陈其多幅，亦披沙沥金之意。”（《介绍几位作家的作品》，1948年）

1947年3月，徐悲鸿为了帮助裱画工刘金涛扩充铺面，在家请客，邀请了齐白石、于非闇、王青芳、李苦禅、李可染、叶浅予、田世光等名画家。由徐悲鸿发起，请在座诸先生热心襄助，每人交画三幅，十天内交齐。4月在中山公园集贤山房举办捐助画展，徐悲鸿亲自撰写的新闻稿也提到王青芳。

王青芳也画山水，存世有一幅设色小写意手卷，是1954年1月所绘陶然亭图，题“陶然亭在转变中”。所表现的是1952年陶然亭全面整修，人们挑担荷土，凿东西两湖，堆土成山，栽花植树的景象，表现了画家努力描绘新社会的创作热情。

二

王青芳毕业后在北京多所学校担任教职。

王青芳 梅丛八哥图 纸本设色

王青芳 晚霞村舍归鸦图 纸本设色

王青芳早年的学生张鹤云在纪念文章中，很具体地讲述过王青芳20世纪40年代在北平艺专等学校任教时的情况：“王先生在北平师大和国立艺专兼课都属选修课，收入微薄，故而他的生活来源主要是在中学兼课，他兼课的学校有艺文、孔德、女三中、四中等。我在北平四中读书时期，王先生每到女三中教课后，下午都到阜城门内大街193号一个永德木厂作画，这个木厂的东家叫张心泉，拜王先生为师。因而王先生在此作画也就是教张心泉学画。”②

王青芳任教过的孔德学校是1917年底，由蔡元培、李石曾、沈尹默、马叔平等人创办的一所新型学校，十年制。以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为校名，盖倡科学实证之意，教师多由北京大学的教授担任，由教师自己编译教材，鼓励学生创作和参与社会实践活动。学生还自办了《孔德旬刊》（后改为月刊，1930年改为《孔德文艺》），同学会下设文艺、运动、音乐、美术四个部，刘半农、周作人等都曾应约为刊物撰文。原在孔德学校任教的王子云于1926年赴南京任中山大学教育馆美术部主任，美术教学工作就由王青芳担任了。在王青芳所刻的印章中还可见到“中法大学附设孔德学校图章”之印。孔德学校旧址在北京东华门，即今之北京第二十七中学，王青芳当年在孔德学校有一间约十平方米的房子，作为工作室兼卧室，与学校董事长钱玄同为邻。

王青芳在各校任课期间，从事木刻创作，他任教的艺文中学成为当时木刻活动的一个据点。

30年代，平津地区出现过一些木刻团体。1932年春天，北平艺专学生王肇民、杨澹生、沈福文、汪占非成立北平木刻研究会，他们原为国立杭州艺专的学生，因参加杭州“一八艺社”被开除。在王青芳帮助下，转学到北平。翌年4月在艺文中学举办“北平、上海木刻作品联展”，7月又举办会员作品大展，并移天津展出。

1934年夏，平津木刻青年金肇野、段干青等发起成立平津木刻研究会，为左翼美术运动在北方的联络点。也曾在艺文中学举办平津木刻展览会，并在两市举办木刻讲座。后来又倡议举办了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历时一年多。王青芳参加了这些活动。

他和学生一起组织过“刻木木刻会”，每年春天在中山公园举办展览，并出版了《木刻集》。

王青芳的木刻作品主要有《无双谱》《十八罗汉图》《清代学者木刻系列》《木刻艺人像》等，“其木刻多承中国古代线刻手法，或阴线或阳线，并不注重明暗的表现，为典型的中国式版画”③。他创作异常勤奋，“每日刻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实为当代艺坛之埋头苦干者”（《新北平报》1943年6月26日）。

他刻的肖像性质作品附以人物小传和诗文品评。如1937年刻屈原像，题诗：“当道豺狼贤士隐，雷鸣瓦釜弄黄钟。行吟泽畔伤忧郁，一卷离骚泣晚蛩”。“悲歌慷慨气难降，一死拼将酬祖邦。此日龙舟犹竞渡，令人泪洒罗浦江。”写古人，也写自己的襟怀。

其作品结集并请人题签的有：《王青芳木刻集》齐白石题，《学者像》蔡元培题，《木刻近代学者像》沈兼士题，《至人像王青芳木刻》钱玄同题，《题画诗选》于右任题。

1944年暑假，日本版画家平塚运一来华，王青芳以版画家名义作为主人接待，并在国立艺专举办版画讲座学习班。平塚运一在中国居留近一年，他和王青芳的作品都曾收入油印手拓本的《燕京木刻》中。

在此期间，王青芳还曾在当时的刊物《华文大阪每日》上连载过《木刻讲座》，介绍木刻技法和中日版画史。

三

王青芳有一副助人的热心肠，他1943年在报上刊出《悬润赈贫简》。当时北平人民在日伪统治下过着十分黑暗的生活，1941年3月以后，日伪在华北地区实行五次强化治安运动，捕人杀人无数。在城市又大搞献纳运动，以物资统制配占等手段搜刮民财，到处可见因饥饿倒毙的穷苦人民。王青芳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然而，他还想用自己的笔和刻刀，为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尽点微薄之力。《悬润赈贫简》开头说：“砭骨如刀哨子风，鹑衣百结腹空空。街头惨见同胞苦，愿假雕虫济困穷。”润例以五年为限，暂定石刻印章，每字2元，篆书对联、写意中国画、木刻图像、信笺像、砚台像、印章像，每件均10元，扇面、册页每件2元。答应人家“收件多方远近宜，钱来货到不延迟。利刀秃笔无须润，多少贫民待疗饥”。收入所得，悉数赈饥。

赈贫结果已不得而知，但他那拳拳济世之心是很感人的。

王青芳晚年患肝病，于1956年11月16日病逝于北京，他的遗作和许多收藏未能保存下来。他留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影子也就逐渐淡漠了，幸亏2015年7月王芃、王倩兄妹向李可染艺术馆捐赠王青芳艺术作品70件，近年又有他的侄子王同、侄女侄女婿王蔷任之恭夫妇、中央戏剧学院沈宁先生、山东师范大学张鹤云教授以及徐州美术馆等人（单位）的热心收集、整理和王青芳友人、学生的帮助，将王青芳的遗作和有关文字资料编辑出版，这不仅仅是为着纪念王青芳，也为当代美术史研究留下有价值的文献。（原文载于《中国文化报·美术周刊》，选用时有所删改）

注释：

①王同《忆七叔著名国画家、版画家、篆刻家、美术教育家王青芳先生》。

②张鹤云《忆吾师王青芳先生》，2005年。

③北京画院编《北京绘画史》第四章《抗战时期的北平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版。

王青芳 木船桃林刀鱼群图 纸本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