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一

看了方延川发来的《潭侨略传》书稿和一段他说书的音频资料，着实把我“震”到了。

7月7日，小暑。天气炎热，湘潭气温高达38度。方延川开着白色代步车来到了雨湖区的“相约食库”。

我问他是怎么想起写这本书的？他说是两年前动手的，其实这个想法有好些年了。

方延川，1952年生人，满头银发，身体硬朗，说起话来快言快语，笑声中透着刚毅。他风趣地说：“我一肚子好下水，血压、血脂、血糖都正常，就是脚不行了，如今100米都走不了啦。”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一个从没有写过书的人，突然要写本书，谈何容易，何况他原本是搞技术工作的。有人说，你图什么呀？他笑笑说，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一个心愿，也是我的使命。

早在2020年，湘潭市侨联与市作协组织编辑《老归侨口述历史》，我参与其中，在几页名单中，我选了方延川。此前，我俩并不熟。听朋友说过他是湘潭电化厂的技术干部，我俩一见如故。方延川很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拿出自己的三篇文稿供我参考：一篇是写他父亲方大火的，一篇是写他母亲汤雪雄的，还有一篇是自述。

正是这次采访，我与方延川成了朋友，对他的身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父亲方大火1919年3月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5岁时随父亲飘洋过海去到马来亚，后来他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辗转到暹罗国（现今的泰国）童颂县那汶谋生，当了一名割胶工，后来成长为工运先锋。方大火1938年参加抗日，1942年入党，是中国共产党旅泰侨党的组织部长，其妻子汤雪雄是中共旅泰侨党的机要员。

方延川于1952年7月出生于泰国曼谷，从小患上了小儿麻痹症。1953年中共中央决定中共旅泰侨党解散后，人员去向由中央对外联络部统一安排。方大火夫妇携全家冲破重重阻力，于1955年5月回国。不久，方大火被任命为中侨委组织科副科长，汤雪雄在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工作，之后他俩被安排到中侨委干校学习培训。1958年3月，方大火被划为右派，被发配到北大荒农垦局八五零农场畜牧场进行“劳动改造”。三年后，他被发配到了湘潭市农业机械厂。1962年他摘掉右派帽子，1964年被分配到滴水埠后山岭下的湘潭电化厂做保管员工作。1965年北京疏散人口，汤雪雄带着子女被遣散到了湖南，被分配到方大火当时所在的湘潭电化厂，一家人终于团聚。1979年2月国务院侨务办公室纠正了对方大火的错误决定，恢复了他的党籍和行政级别。

方延川于1976年12月招工进入湘潭电化厂，从一名普工、试验员到绘图员，1986年考入湖南化工职工大学化学工程专业，带薪脱产学习3年，大学毕业回車间当了技术员。他聪明肯干，爱钻研且动手能力强，经常搞些技术革新，搞出了名堂，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1994年，他被任命为湘潭电化集团公司技术处处长，同年被评为“湘潭市劳动模范”。此后，他改任技改处长兼环保处长和质保处长。方延川从1997年10月开始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先后担任过电化集团湘潭力源实业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湘潭电化锌粉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及湘潭电化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经理、湘潭邦克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有人说，什么都可以假，唯独劳动模范假不了，那是汗水摔成八瓣儿干出来的。方延川曾自豪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光荣的事！”

方延川自1992年起先后担任过第七届岳塘区政协委员和第八届、第九届湘潭市政协委员及湘潭市十三届人大代表。在担任市、区两级政协委员的15年里，向市、区两级政协提交提案和调研报告近百件（篇），有的被选为湖南省优秀政协提案，有的被作为湘潭市政协全会发言材料，有的被作为人大唯一的议案。他始终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认真履行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的职责，真正做到了不辱使命。2008年开始，他曾担任湘潭市侨联第六、第七届副主席。2012年退休后，他被湘潭的老归侨们推选为“湘潭市老归侨联谊会”会长，后又被致公党湘潭市委老龄委员会聘为顾问。方延川是退而不休，总是在为归侨的事出谋划策，不遗余力地四处奔波，时常可以见到他忙碌的身影。

二

作为侨一代，方延川认为，为老归侨服务责无旁贷。然而，做是一回事，写是另一回事。方延川为了写这本书，经常利用各种机会与侨属们聊天，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谁也没注意，方延川悄悄地用手机录了音，回家后再在电脑上整理。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听到他们真实的故事，捕捉到他们的心声。

我问他怎么想到了写成评书。方延川说，刚开始我也没想好，只是想写这么一本书，脑子里装了那么一些人，活灵活现的，就想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不写出来，我心不安。写着写着，觉得不顺手，这样写的故事真实是真实，可读性不强，读者不会喜欢。写小说肯定不行，我也不会写。忽然想到了评书，毕竟我从小在北京长大，从小听过一些评书，那绘声绘色、有板有眼的表现形式总能给人以新鲜感。我就想，先把评书写出来，我再说出来，制成音频资料。然后每一回后附上一个二维码，只要一扫，就变成了一个有声读物。

方延川发了一个“定场词”的MP3给我，我一听，真像那么回事儿，他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说得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声情并茂。

老方写书的事传开了，已有单位请他去讲课，讲湘潭故事，讲归侨故事。他当然很乐意，但我建议他缓一缓，等书出来再去讲，带上自己写的书，底气更足，认可度更高。

对评书，我是外行，好在文学艺术是相通的。《潭侨略传》共二十九回，28个人物，各自成章，相对独立又互相关联，说书的形式在这里便成了一根金线，巧妙地把28颗珍珠串了起来，成了一件光彩夺目的艺术品。

书中28个人物，个个史料详实，故事生动，个性鲜明，形象丰满。有解放前加入南洋共产党，参加抗日活动的革命先驱；有为致公党的事业呕心沥血、致力为公的精英分子；有投身企业，以一技之长大显身手，为国争光的专业人才；有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医生或护士；有坚守三尺讲台，教书育人的教育工作者；有兢兢业业、无私奉献的平凡人……无论是漂泊在异国他乡，还是回归祖国战斗在各条战线，他们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始终是滚烫的，他们为国效力的初心从来没有改变，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老方跟我讲，书中人物的主要事件都是真实的，为了好看，他在一些细节上作了艺术加工，有一点虚构的成分。如此说来，方延川深谙创作之道。我们写报告文学一再强调，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始终坚守一个创作原则：大事不虚，小节不拘。老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三

评书又称说书、讲书、讲古，是一种古老的中国传统口头讲说表演艺术形式。社会上对评书的普及不够，尤其是南方人知之甚少。尽管如此，我们多少也听过一些，如单田芳大师的《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田连元大师的《杨家将》《海青天》《欧阳海之歌》、刘兰芳大师的《岳飞传》《红楼梦》等。现在传统的说书人已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在线听书栏目的音频和视频，随时可听，可看……

老方自谦不懂写作，于文学是门外汉。但从《潭侨略传》不难看出，方延川对文本的研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结构和语言的处理比较老到，处处体现出他的用心。我以为方延川熟知评书笔法，书中明笔、暗笔、伏笔、惊人笔、倒插笔、补笔、掩笔可谓笔笔精到，堪称行家里手。

“上回书说到”“有诗曰”“话说”“有道是”“且按下不表，单说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方延川对这类评书常用语和格式信手拈来，运用自如。

“寒风窗，残月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无处话凄凉”“羊城独步舞西东，桃李依依万众融。新音始觉恩情在，旧俗方惊意态穷”“若将岁月开成花，人生何处不芳华”“英雄未必名携石，百姓心碑世代芳”，如此这般化古今诗词为我所用，点缀其中，文采飞扬，自然增色不少。

“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数万儿郎边关镇，蛮夷不敢扰边庭，干戈宁靖民安顺，万民仰赖我天军”“扶社稷致公人赤心肝胆，为黎民无一日心不忧烦”“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的药囊儿何足道，救人饥渴胜琼瑶”“我这里款款一曲诉深情，切莫道佳期如梦难觅寻，我分明见你飘飘欲仙展彩屏，切莫道云海迢迢星河远”等等，一些听起来不像现代用法的句子，问了才知道原来都是《锁麟囊》《铫期》《探阴山》《梨花颂》等等传统京剧里的戏词唱段，没想到经他之手改几个词便毫无痕迹地说到了评书里，真让人开了眼。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瞌睡遇到了枕头，求之不得”“千里马不遇伯乐，怎能发光发热；韩信不遇萧何，也许一生蹉跎”等谚语，俗语，俚语和流行语俯拾皆是，诙谐幽默，情趣盎然。

一日，方大火割完橡胶后在工棚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摇醒，方大火睁眼一看，来人并不认识。

“你是谁？要干什么？”

来人微笑道：“你可是方大火？”

“在下便是，阁下有何贵干？”方大火见来人并无恶意也就放緩了口气。

来人和蔼地回答道：“我乃曼谷江仰照，有人托我给你带来一些礼物。”说罢递上一个包裹，方大火打开一看不禁一惊！

各位看官，您道是何物？原来是油印的南海共产党的宣传刊物！久闻天下有共产党，不料今日真神从天而降。

方大火大喜，问道：“何人差你前来？”

江仰照答道：“是童颂咖啡店的黄瑛托我送来的。”

方大火道：“黄瑛？我不认识她！”

江仰照答道：“她是海南人，我只受她之托，其他并不知晓，你若不要，我便送了回去便是。”

方大火忙说道：“要，要，要，兄弟在此谢过了。”

这时的方大火没有一点斗争经验，轻易地就相信了江仰照，并收下了这份“礼物”。好在这位黄瑛和江仰照还真是两位共产党员，不过是“南海共产党”。

话说这“南海共产党”是1927年由于国民党在国内进行剿共，大量的“左派”人士从中国流亡到东南亚。之后共产国际指示中共必须重新组织起流亡到海外的左派人士，以形成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海外反包围。

在1929年7月，中共的临委巡视员傅大庆到南洋活动，1930年在南洋各国之间成立的几乎全部由华人组成的一个势力相当微薄的政党“南海共产党”，而在暹罗国的“南海共产党”又被称为“暹罗共产党特别委员会”。

这都是题外话，暂且按下不表。

此后这类宣传刊物断断续续地不停地送来。而这些宣传刊物明显与之前《现代日报》的内容有很大差别，全部是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内容。

这是“第一回，工运先锋方大火”中的一段，说书味十足，语言质朴，情节跌宕起伏，细节相当传神。

老方注意到了评书的特点，比如：篇幅较长，人物众多，故事性强，性格鲜明突出，细节描写较多，结构比较单纯，眉目清楚；语言丰富，表演细致。章回之间，注意到了承前启后，环环相扣，让人欲罢不能。看似关联不够紧密的人物之间，他也能巧妙地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由此及彼，由小见大，从而化腐朽为神奇，书中人物个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同时，他还注意到了评书的外在特征，比如艺人说书与文人创作的融合，既有书又有二维码，既可看又能听，较好地体现了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交错发展。他既是作者又是主角，还是说书人，跨界发展，真个是三栖明星呀。这正说明方延川不因循守旧，而是与时俱进。他的独创性和兼容性，在我市文学圈中是少见的，称得上是一种“破冰之旅”吧。

《潭侨略传》洋洋洒洒近18万字，没有说教，没有大话、套话，更没有空话、假话。这一点看似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

四

老方但凡出行必开着那辆代步车，灵巧而平稳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他下了车就一瘸一拐地行走，十分吃力和不便。每次看到他那个样子，一种扎心的酸楚与由衷地敬佩在我心里翻腾。

有一件事让我特别感动。在国庆70周年之际，湘潭市侨联发起了“侨这70年”系列活动，方延川向市侨联提出“带着国旗看祖国，看世界”的活动倡议，得到了巿侨联的鼎力支持，他和其他致公党员、侨界人士积极赞助，捐款购置了国旗和“我从湘潭来”两种旗帜。活动铺开，社会各届人士纷纷响应，来自全国21省和世界10多个国家的图片和视频雪片似的飞来。11月30日活动结束，共收到图片和视频1300多件，老归侨联谊会在微信上分别发布《带着国旗看祖国（世界）》日记191篇、《带着国旗看祖国（世界）的故事》美篇40集、《再看看五星红旗飘过的地方》39集，得到了广大微友的赞扬和转发，湘潭日报、湘潭电视台、红网等媒体纷纷予以报道。

老方深情地说，我们这些老归侨们，看到这些五星红旗下的祖国各地的照片，激动得热泪盈眶，以前在海外，感觉我们就像没家的孩子。只有有了在海外被欺侮的经历，才知对强大祖国的依恋。没有祖国，沒有五星红旗，哪有我们的今天？我们珍爱五星红旗，见到五星红旗，就好像是见到了亲人。现在我们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就想看见祖国各地的五星红旗。我们的希望就是五星红旗要让年轻人接过去，传下去。

老方已年过古稀，仍身兼数职：开会，调研，走访，慰问，策划组织活动……回回都亲历亲为，事事都风生水起，样样都有声有色。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是个爱折腾的人，他是个能成事的人，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如一日，全力以赴，无怨无悔。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是一个有先天残疾的人所干的事，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和毅力啊。

那天从“相约食库”出来，老方那辆白色老年代步车就停在店门外不远处。他说，我现在这样走100米都困难了。我记得他是第二次说这种话，我突然感到这话的分量，真诚地说，您尽量少走路，多多保重。

我意识到，老方弄这本书，不是为了出书而出书，而是拼尽全力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他的才情在磨难中迸发，他的智慧在奉献中闪光。

老方在书中有言：“在湘潭近代历史中有老归侨近百人，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回里，他们的风彩您也可略知一二了。老归侨们都是平凡的人，从小历经苦难，长期被怀疑，一直埋头苦干，终获阳光沐浴：支撑他们的是传承祖辈对民族的爱和至死永不背叛华夏的信念。”

老方在“后记”中说：“我为什么要写《潭侨略传》？因为我也是老归侨，也是老致公党员。我想为《老归侨口述历史》补缺，为‘老党员口述致公史补缺，虽然我能力有限，但能补多少补多少吧。其实，这本《潭侨略传》并不是什么人的先进事迹汇报，也不是什么人的回忆录，而是要通过评书故事的形式把湘潭老归侨、致公党老党员的历史告诉后人。当年他们为什么要跟着父辈出国？他们又为什么又要回国？他们故事中的历史真相、历史背景是什么？他们身边前后左右的社会关系是什么？在共和国70年的历史中，他们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是的，《潭侨略传》是一部湘潭归侨们的辛酸史、成长史、奋斗史，承载着国人下南洋的历史记忆、生活智慧和地域特色的人生沉浮，记录着时代变迁、地域发展和报效祖国的家国情怀，不仅是《老归侨口述历史》的补充，更是扩充、延伸和抢救性的挖掘，更具文献性、史料性和可读性，这是对归侨历史的一大贡献。方延川以一己之力，建不朽之功，堪称传奇。

老方说，我写了这本书，不会再写了。也就是说，这是他的第一本书，也是他的最后一本书。我说，书不在多，有一本自己的心血之作足矣。

作者简介：

欧阳伟，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公安部文联签约作家，湘潭市作协名誉主席。

责任编辑/王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