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我有好多年没有听过雄鸡打鸣了,住在城里是听不到雄鸡打鸣的,那种声音多好听呀,一声长、一声短,在鲜牛奶的空气中穿越,至今仍在我的听觉博物馆里收藏。
我的聽觉博物馆,还收藏牛羊的“咩咩”哞叫、轮船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马蹄的声音、独轮车的声音、叶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6岁那年,我到乡下去,看到一只羊,拴在一棵榆树上,边叫边啃着青草。从此,记住这只羊,撅着的胡须,指向天空的苍茫。一个人与牲畜,在旅途中意外相逢,生命中孤独鸣叫,我把这种声音,小心翼翼地用金丝绒收藏。
还有什么声音,能够让一座城市的两片树叶微微碰撞?市井的哼唱,用吴头楚尾的方言,脆嫩或者沙哑,是这座城市砖瓦缝隙里浑然天成的窸响。我至今记得,“磨剪子嘞,戗菜刀”“卖白兰花、栀子花耶”“炸炒米哦,响啦”。
我的邻居韩大爷,往自行车后座上绑一只木箱子,箱子里严严实实捂着厚棉垫,韩大爷握一块木板,在路边不紧不慢地敲着,扯开嗓子喊:“棒冰,棒冰!赤豆、牛奶、香蕉棒冰。”一个盲人拄着竹杖,胸前挂着一只大布袋,一边笃笃地敲着路面,一边沿街叫卖:“猫耳朵,一分钱一包!”在风中走远了。
有人说,叫卖声是一座城市“最濒危的声音”。一个诗人说,街头的叫卖,是这个城市生命的跳动。它们消失了,城市的一部分也就消失了。
20年前,轮船汽笛的声音,划破黎明的天光拂晓。我睡在硬板床上一骨碌翻身,听着轮船的“呜呜”鸣叫,“突突”的声音靠近了,知道这是有人坐船来了,水手正手执靠球,经过了一夜航行的小火轮,睡眼惺忪,正徐徐停靠在水码头。
许多人以为,我生活的滨江小城,水网地带,从前没有马,其实是有马的,人骑在马上很神气,全然不同于我在公园里看到的萎靡不振的马。儿时我住在西门大街,马有受惊和淘气的时候,经常有某一匹马或两匹马,挣脱了缰绳,沿西门大街,往东门牌楼狂奔,嘚嘚的马蹄声,曳起一路红尘……小城逝去的马蹄声,响彻在远去的天空中。
独轮车源于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车轱辘辐射着,“吱嘎吱嘎”,由远及近。西门大街原是一条沙石路,经常有乡下人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山芋和菱角。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男人推着老娘进城,老娘头上插着一朵油菜花,穿着蓝印花布,一脸的喜气洋洋,他们大概是来城里走亲戚的,或者到百货大楼买娶亲的“三大件”,小伙子满头大汗,停在一处树荫下歇息。有时候,独轮车的声音明显沉闷,车一侧斜倚着一位病人去医院,一侧装着暖瓶锅碗、纯棉的被褥,花花绿绿……
流水的声音,让人想起自己曾是故乡河流中的一条鱼。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中,小和尚明子和农家少女小英子划船经过芦苇荡,“船桨拨水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哗——许!哗——许!”
听觉,能够捕捉旧日情感和时光的斑驳,过滤掉心里的杂质。多少年来,我用这些声音穿成一串红木手链,去抚摸岁月的苍凉。
一个人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会听到什么?有一次,到一家生产洗衣机微电机的工厂采访,主人带我参观噪声检测室,在一个四周穹顶凹凸、模仿人耳建造的湖蓝色房间里,用来监测每一台电机所发出的噪声,当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太阳穴在扑通扑通地暴跳。在那间房子里,我恍若变成一条透明的鱼,能看到自己的筋络、内脏。
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只听得到自己孤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