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陵
一
储福金的小说一直就不“火”。新近问世的长篇小说《直溪》a可能还是不“火”。他写小说好几十年,似乎就没有“火”过。并非他的小说写得不好,而可能是他的小说写得太好。好小说不一定能“火”,不好或不怎么好的小说却可能很“火”。评论家们公认储福金的小说婉约优美,独具风格,却常常使他处于被“严重低估”的境地。这个问题,可能一度困扰着作家本人,也随着他的作品越来越“唯美”,深深困扰着评论家们。
其实,如果把当代小说创作的走向比作一条大河的话,那么不难理解,这条大河流向的是下游广袤富饶的土地,那里聚集着大量的人口,聚集着大量的财富,创造着最火热的生活,也碰撞出巨大的冲击力,不断改变着生活,改变着历史。文学的大河只有流向这样的现实,才会被称之为主流,才会聚焦评论的目光,才会“火”。然而,河的上游,特别是那些发源地,我们看到的则可能是另一番景色:寧静的天空、平静的高原,还有那无边的森林和草地,还有千百万年不变的冻土冰川。文学在这里,并不是一条奔流的大河,也许就是涓涓的细流,也许就是几个小小的泉眼,也许就是一片湿地。这个方位的文学,不需要“火”,不需要喧哗热闹,却需要“美”,需要诗意。这样的文学,通常会被看作是“唯美”的文学。可是,谁能说文学涓涓细流不是流向着奔腾的文学大河,谁能说这样的文学不带着火热的现实生活的底蕴,这样的文学会因看上去很“唯美”而不主流,这样的文学的价值也可能被低估。事实上,我们的评论家们很可能长期误解着这样的文学。有意思的是,储福金的小说,偏偏就是这样的走向“唯美”风格的作品。因此,被推向“非主流”,“被低估”,“火”不起来,一点也不奇怪。
好在储福金本人在意的不是作品的“火”,而更在意、更自信、更执着于文学的“美”。他用几十年不“火”的创作,以大量“被低估”的作品,意志坚定地践行着、追求着文学之美,顽强探索出一条独特的小说写作之路。这条路是否走通了,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显然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最新长篇小说《直溪》肯定是他“美”的或者说“唯美”追求道路上的一部最重要的,也是最优秀的作品,更是当代小说用“唯美”方式反映现实生活的一部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作品。
二
确立上述的思想立场,读储福金的长篇小说《直溪》,可以不必顾忌这部作品再度被主流评论习惯性地归入脱离尘世的“乡土小说”的风险。一个退休的文化人,有一天,回想起二三十年前,他在南方山区这个与外界相对隔离的古老小镇直溪的生活,讲述起一段如梦如幻的情感经历和一个如诗如歌的爱情故事。这个看上去很像“艳遇”的故事内容,的确很容易使人想到中国现代启蒙文学以来的“乡土小说”,想到“乡土”作为中国知识分子逃避现实、自我疗伤、安放心灵的一块理想“飞地”。这类小说在我们那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也一直很流行。因为无力直面充满矛盾冲突的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现代性进程,无力破解社会思想道德的强烈碰撞所产生的人性的扭曲和人性的困惑,确实有一大批小说选择回归自然和乡村。这些不完全是逃避现实的作品,也会因此找到批判现实的思想支撑。
随着情节的推进和细节的展开,我们很快发现,直溪环境优美,民风淳朴。人们遵循着代代相传的道德观念,满足而“认真”地生活着。小镇以及周边的村庄因封闭而有些神秘,被外界称为“半仙”之镇,但并不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更不是避世修行的终南山。事实上,这里已经完成了改革开放时代最初的农村经济改革,用作品中的话,就是已经由人民公社的行政体制转为乡镇行政体制,建起了农民联产承包制。只是,由于特殊的地理和经济条件,还没有像外界那样,开始经受新一轮改革深化所带来的冲击和阵痛。当地人对正在到来的世界的变化还一无所知,只有外来者男主人公的潜意识里,感觉到时代的风雨总会到来,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他的脑海里,时而出现种种关于小镇后来的幻觉,不光感受着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甚至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向认真担当,治理一方能力极强,深受老百姓爱戴的郑书记,也会因贪污被双规的情景,也许这就是一种预感。而现在的直溪镇,却仍然平静安宁。因此,男主人公宋正明便会格外珍重这时候小镇宁静的生活和纯真的人情世故。他的情感越多地投入,心目中的直溪镇也就越发神秘迷离。
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直溪,承担着实实在在的工作。男主人公宋正明是镇上的人口普查员。这项工作在直溪,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与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大事紧紧联系在一起,同样反映着现实生活的矛盾冲突。女主人林向英则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乡镇医生,她的工作与一个乡镇人们的生老病死密切相关。以作家所坚持的创作理念来看,他不会直接去揭示直溪社会的矛盾冲突或直接描写直溪老百姓的世俗生活。不过,小说用大量的篇幅,细腻地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本职工作,特别是写人口普查工作所存在的问题,间接触及了乡村生活的深刻现实矛盾,折射出真实的社会现实生活。宋正明在乡村人口普查中发现了一个没有落下户口的奇怪的女性姚萍丽。她一个人在河边的老屋子住着,和任何人没有来往,也不知道她靠什么收入维持生活。经过深入调查,宋正明才知道,这河当中,早先有个小岛,上面建有一所专治麻风病人的传染病院。后来因当地老百姓害怕染病,也歧视病人,不断阻挠抗议,传染病院不得不搬到更深的山里去。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早已忘记了这段历史。这次人口普查,又把往事翻了出来,而姚萍丽,就是当时的一个病人。进入人口登记阶段,周围两个村子的干部们都“认真”地坚决地不同意将姚萍丽列入村民名单,好像她会使村子变成麻风传染病院一样。宋正明给他们讲道理,磨破嘴皮也无用。姚萍丽于是就成了这次直溪人口普查的一个让人头疼的疑难问题。与此同时,林向英也出于医生职业道德和职责,主动调查这家传染病院,寻找最后一个病人的下落。在宋正明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姚萍丽,认定她是最后的麻风病患者。经过检查认定她的病完全好了,可以回归社会正常生活。由此,林向英这几年的辛苦工作可以划下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向“认真”的直溪人碰到了同样“认真”的两个外地人,不经意就掀开了直溪世俗生活真相的一角,让我们看到了美丽的小镇也并非都是那么美好。在对待姚萍丽问题上,就可以看出当地人的落后狭獈,甚至冷漠无情。这个麻风病人孤独地生活在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同情和温暖的直溪。她自生自灭,靠着自己的求生意志和过人的生命力生活下来。小说没有展开姚萍丽的故事,但我们可以想象出其遭受的苦难与屈辱以及她坎坷的命运。小说在描写直溪美好古镇的同时,也触及直溪社会的矛盾冲突的真实。虽为“唯美”,并不务虚,其实渗透着相当程度的理性批判意识。
阴差阳错共同经历的事情,真正激活了男女主人公内心真实的情感,进而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小说里,男女主人公因围棋产生了异性相吸,却因姚萍丽的命运深入了解了对方,把男女的性爱升华到爱情的高度。事实上,这两个看上去都有自己故事的单身男女,自由生活在直溪,爱上了直溪这个好地方,更重要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出世,而是为了入世。他们的爱情就是入世的结果。因为围棋哲理、围棋文化的深刻影响,他们对人生、对命运有着比别人更丰富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看上去有着脱实向虚的倾向,超然脱俗的境界,其实,他们都明白,自己就是真实生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是很现实的人、入世的人、接地气的人。
由此可见,作品带着时代的气息,带着现实的烟火,有着实实在在的生活。从这个层面上看,《直溪》是一部入世的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并不是可能会被误会的那种出世超然的小说。“唯美”与现实主义精神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关系。当然,小说的“唯美”追求倾向有意消解了小说故事的冲突性、戏剧性和批判性,更多地要突出小说的诗性诗意,显示出小说如歌如诗的气质与品质。作家在讨论围棋文化时说,“用一种虚玄的实来化解无尽的虚玄”。这话听起来是在讲围棋文化之道,其实也可以听成传递着小说“唯美”的哲理之音。
三
《直溪》的主人公宋正明是一个普通人。他性格有些内向柔弱,抗压能力并不算强,也很敏感细腻,略带感伤的艺术气质。这个人物,是第三人称的“他者”,实际上,也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者。《直溪》故事都是在他的视域里展开的,自然带着他的思维特征和感知方式。因此,现实中的直溪经过他眼睛的过滤,变得如梦如幻。他的情感赋予了直溪歌一般的情调,诗一般的意境。
他来直溪镇之前,可能受过一些挫折,也许不算太大,小说只是在后来的情节里提及他的失恋。不过,这足以让他情绪低落,产生一点点病态,也会在玄想中,把这种情绪放大到人生命运。宋正明喜欢动不动就玄想人生,提炼人生哲理。他看起来像是很会思考,其实可能是内心还不够充实,还比较悲观。他到直溪镇后,一些事情挑动着他敏感的神经。一是他被当地警察老郭严厉盘问,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老郭眼里,一点不差。别看派出所平时没什么事,静悄悄的,其实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中。直溪的平静安宁,可能是这种实际掌控的结果。宋正明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小镇女人季媚的出现消解了他内心的不适。当我们以为直溪故事会围绕宋正明、老郭、季媚三个人展开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大弯,医生林向英插进来了,重要的人物进场了。宋正明的情感被强大的力量所吸引,不知不觉朝着林向英凝聚,小镇爱情故事发生了,真正的直溪故事开始了。不可思议的是,在相当长时间的交往中,宋正明居然一直不知道林向英是个女性。“他一度对异性脱敏,心中无有男女的感觉。” 实际上他此时被季媚诱惑着,不知他身边与他对弈的人才是他生活在直溪镇的意义,也是直溪的“价值”。
小说显然围绕两条故事线索展开,打造男主人公宋正明的思想性格。第一条线索是在人口普查工作中深入认识直溪这片乡土。在一般的乡土小说里,主人公与乡土之间是游离分开的。主人公更多的是旁观者,并不真正融入乡土社会,小说多停留在理念观念上,提炼出来的思想主题都与“人性”或理性批判相关。然而宋正明不是旁观者,而是实际的参与者。为保证数据的准确性,他必须走遍直溪镇所有的乡村,深入到每家农户,造册登记,还不能马虎,只有像宋正明这种一向认真不苟的人,才能承担起这个任务。工作是很无趣,却让宋正明有机会认识乡土、感受乡土,更为重要的是,感受真正的乡土生活,触及乡土社会的民生矛盾,避免和超越了文人习惯的“人性”模式。这可能意味着,作家储福金正在使他的乡土小说的写作向“农村题材”小说写作复归。乡土题材与农村题材看似一样,其实思想倾向差别很大。储福金虽倾向于“唯美”,但也深知“农村题材”才真正反映民生现实。他一方面让主人公情感投射在“乡土”上,另一方面让主人公触及乡村真实的问题。正是这样,主人公宋正明才能通过深入调查,发现了直溪多年前存在传染病院的历史,找到了姚萍丽这个最后的病人,把直溪的历史与现实衔接起来。
参与人口普查的过程,也是宋正明思想性格发展的过程。一旦深入生活,他就找到了一把打开内心困惑纠结之锁,走出个人情感小圈子的钥匙。我们显然会注意到,随着宋正明视野的变化及其与乡村生活关系的深入,他的思想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从沉迷于玄想转向了解决实际问题,向真实社会的融入。他变得开阔明朗起来,虽然还会不断从围棋文化提炼人生哲理,内涵却充实了许多。小说描写了直溪文化馆开了两次宋正明作品分享会,看似闲笔,却借林向英之口讲明了作品与社会的基本关系,也在提醒宋正明唯美感受如何更接地气、更有烟火气。
另外一条线索自然是宋正明与林向英的关系。有意思的是,他们从当棋友开始发展关系,慢慢产生男女之情,也慢慢展开了林向英的身世,解开她为何来到直溪镇之谜。原来,林向英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她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深深爱上了自己的老师,一个有妇之夫,并心甘情愿地为情人生下一个男孩,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人生困局。为了不影响儿子的正常成長,也为自己找一个抚慰心灵的好地方,她离开了大城市三甲医院,来到直溪镇,当了一名乡镇卫生院的医生。他们在黑白世界里产生、加深的彼此的情感,也碰撞出形而上的人生感悟。小说用大量篇幅来设计两人下棋的情节,把两人的关系曲折地神奇般地引向高潮。储福金是对围棋文化感悟最深的中国作家。敢把男女情感放到围棋大千世界中来表现,一定是深得围棋之魂的小说家才做得到。而能在这里把爱情讲述得如此动人动心的,从当前小说创作现状看,只有储福金做得到、做得好。这种写作经验是他独创的,并在《直溪》这部小说里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仅这一点,储福金的价值就不应该被“低估”。
当然,光是停留在围棋的对弈上是不够的。小说有意识地把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写两人从各自的工作任务出发走到了一起,共同完成寻找麻风病人姚萍丽的任务,也对直溪社会有了更深的认识。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们共同登上了直溪镇的最高峰盾山,第一次看到了直溪镇的全貌,两人的爱也因此超越了世俗的男女之情,升华出一种全新的形而上意义,也达到“唯美”能够达到的境界。应该说,登山过程的大段大段描写盾山的文字是整部小说最华彩的部分。“山峰接着山峰,如浮雕般的,峰顶上融着雪般的白光,恍惚间,雪融成了泉水,流淌着,飘浮着,奔腾而来。风声与水声,汇成一层声帘,颤动在耳边。声色清亮,亮如玉辉,脆如清笛,动人心间。”情景交融,淋漓尽致,荡气回肠。
四
与其说储福金会写人,不如说储福金会写女人。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他塑造女性形象的本事有目共睹。他笔下的女人,韵味十足,颇有“唯美”品质。《直溪》中的女性形象,既有与他以往的写法一脉相承的地方,也带有创新意识。季媚这个女性笔墨不多,却很抓人。这个让男主人公恢复性别敏感的女性“是内在散发出来的情态,这情态使她的白肤有了光泽,这情态使她的神色透显着生动”。他们的交往实际上很有限,比较深的是近年关时,宋正明在小巷里发现脚受伤的季媚,把她扶到卫生院,请林向英医生治疗。还有他无意中,听到她那个来去无踪的拉二胡的丈夫与疑似文化站的小荷的对话,知道她家庭关系的不正常、不温暖。很快,人们发现她的尸体出现在小镇的河里。老郭经过排查,否定了他杀的可能。季媚的死给纯朴的古镇蒙上一层阴影。还有一个女性人物就是曾经的麻风病人姚萍丽。这是一个具有神秘色彩且半仙半人的角色。这通常是浪漫主义小说最热心描写的人物形象。村里人对她避之不及,却非常信服她的预言算命,说她算得特别准特别神。她是在被歧视也被神化的生活环境中坚强地生存下来的。尽管宋正明帮她上了户口,林向英证实了她已无病,可是这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她还是无法回归社会,只能一个人在山里孤独生存。
作品重点描写也写得最为出色的数林向英这个女性形象。她最初像一个隐居者一样,穿着医院宽大的衣服和帽子,把自己的美貌和灵气包得严严实实,居然成功骗过了宋正明的眼睛。以她特有的女性感觉,应该能敏锐地感到,宋正明的到来,唤醒了她封闭许久的心灵。然而,她仍然有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在宋正明的第一次作品分享会上,她的批评意见与众不同,很直率却很在理,引起了宋正明的注意。两人成为棋友之后,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宋正明过于关注棋盘,都没接收到林向英不知不觉传递出来的女性信息,只是看出了林向英的棋势,想多想细就输棋,果断下手就赢棋。他甚至还会为林向英给季媚看病时,把手伸进季媚胸脯里而不快,东想西想。
看得出,林向英表面对宋正明保持着距离感,其实对宋正明非常用心。很多时候,宋正明想说什么话,她都能感觉到,并且率先说出来,让宋正明很惊讶。有意思的是,他们俩的约会,很多时候都是在棋盘上进行对弈。林向英棋艺不算高,悟性却很强。小说完全避开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描写,把他们的情感关系放到了棋盘上去表现。棋盘就是他们约会的场所。两个非常有悟性的人,通过下棋,打开了心扉,深入了解了对方,加深了情感。实际上,他们感情最浓的时候,话语都是多余的,完全可以手谈。作品写道:“不用说什么话,棋是手谈,一步棋如一句话,一步一步下了,一句一句说了,没有不应的。这个大热天,他们仿佛说了无数的话,一话一应,人生,自然,社会,男女,平静地问。平静地应答。仿佛一辈子的生活都这么过来了。”
如此神奇美妙的男女约会,只有储福金这种深懂围棋文化的小说家才写得出。作家创作过许多以围棋为题材的优秀作品,多次描写过棋手们较量中的灵魂交流,但在《直溪》里,则神奇地用对弈来表达男女感情。能够在这样的对弈手谈中与宋正明势均力敌的林向英,理所当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不仅要对围棋有悟性,而且必须对社会人生有深刻的認识。这样的女性当然会让宋正明不仅刮目相看,而且“如梦如幻,又悲又喜”。作品用这样的方式来塑造人物形象,一下子突显了林向英性格与众不同之处,更具丰厚内涵之处。
在直溪镇社会文化生态里,林向英与宋正明只能保持棋友的关系,以避免生出闲话,尽管小说写到直溪这个地方老百姓遵守着公序良俗,不会有街谈巷议。宋正明为了见到林向英,只能经常装病去看医生。有一次,他下乡碰上大雨,掉下泥坑里,真的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使他们的感情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与突破。他们的情感,也会出现一些波折,如林向英儿子到直溪镇看母亲,明显不支持他们的交往,特别当宋正明与这个比他更高段棋手对弈后,他内心更加纠结。然而到了乡村大自然环境中,两个人情感的交融完全放开了,再也不顾忌世俗的约束。小说谨慎地展现他们之间的性爱细节,而这都发生在大自然状态下。第一次发生在两人去看姚萍丽半路上的小溪边。小说写得很简约,结果还是被姚萍丽这个“半仙”看出来了,说了一句“小狐狸过河,湿了尾巴”。这个状态下的林向英,悄悄和宋正明说了整部小说里林向英唯一的一句“情色”意味的话:“小狐狸的尾巴在后面,你的尾巴在前面。”第二次则发生在乡村招待所里。林向英主动招呼,宋正明钻进了她的蚊帐里。这一次,作品一反文字的节制婉约,放开了写,写得风生水起,酣畅淋漓,让人深深感受到,林向英作为一个女人,内心的渴望、奔放、自由。这段性爱以后,宋正明“发现她眼中洇了水的亮光,发现她透显着比暗色还要黑的眼眸,而黑眸因水热而黑得发亮,精亮迸出的色彩。黑透了,黑出了亮来,才更显得亮丽。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最亮的是黑亮。平时没有注意到林向英的美,美在闪光处,美得闪光”。
林向英从小说开头那种深藏不露的模样,到现在闪着光的美丽的形象,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个体形象变得完整,人物的精神也得到升华。这个女性形象以及塑造形象的方法,在储福金以往的小说中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新的女性人物。也许,林向英在当代小说女性人物画廊里,也可能是一个很有新意的形象。
五
围棋文化对储福金小说的影响很深,在《直溪》这部小说里,体现得更为鲜明清晰。主人公对历史社会现实的认知以及许多人生感慨,都是在对弈过程中,在对围棋这个高深莫测的世界的体悟中发出来的。这种文化渗透在作家骨子里,渗透在人物性格塑造里,渗透在语言表达中,形成作品独特的美学意蕴和艺术表达。储福金不久前的长篇小说《念头》曾尝试让人物气质更接近传统中国文化,结果造成“佛系”色彩较重,小说主题多少有点走偏。而《直溪》的人物显然已经超越了“佛系”,更有生活的质感,更有现实的精神,表明作家创作对围棋文化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更深更纯的感悟,也能得当地处理虚实黑白的关系,使小说的主题更为扎实。
实际上,读《直溪》更像读一幅中国的水墨画卷。其间“留白”的技巧运用真是到了匠心独运、自然天成的地步。这首先表现在故事情节设计和男女主人公关系设计上。小说总体上重过程,并不重结局,许多故事留给人用想象填补。如季媚与自己的丈夫、与警察老郭、与镇上的郑书记,看上去都颇有渊源。按小说的提示,一定还藏有很多故事,许多谜还没解开。林向英与宋正明的爱情,作品写得相当充分细致,展示得相当到位。可他们最终的关系,作品却没有更多交代。我们只听到宋正明随口说,“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小说一开头,退休的宋正明显然是一个人生活。那么,林向英呢?其次,则表现在人物对话上。所有对话都经过作家精心打磨,绝无拖泥带水。有许多话点到为止,更多内容留在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意味无穷。如此讲究的对话,如此精心的内容留白,确实让对话有了一种意境。其三,是风物的描写。小说写得非常细腻,有时突出散文的空灵,有时如诗歌的韵律,有时如“小写意”那样精巧,有时则像“大泼墨”的渲染挥洒。叙事过程的留白随处都能感受到。当然,最大的留白应该是直溪镇与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关系。我们读小镇的故事,肯定会想到小镇以外的世界,想到正在到来的剧烈动荡的时代。也许,直溪镇就是一座露在海面上的“冰山”。这些艺术表达直接呈现出储福金小说《直溪》的“唯美”情调、“唯美”风格。
【注释】
a储福金:《直溪》,《钟山》2022年第5期。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