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黄鹤楼》文本解读

2023-11-03 07:21陶映竹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8期
关键词:崔颢黄鹤黄鹤楼

陶映竹

崔颢的《黄鹤楼》有“神来、气来、情来”之妙,本文从内容与形式两个角度对其作出文本解读。首先,借助联想想象,整体还原诗歌情境;其次,重点探究愁情内涵、辨析愁情性质;最后,在形式上聚焦不忌“犯重”与“八句”之妙,加深对这首诗的理解。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价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崔颢的《黄鹤楼》展现了唐诗的风采,它在内容与形式上都呈现出丰富的独特性。如果说内容是文本的血肉,形式则是文本的骨架与美饰。内容决定着形式样貌,形式也反作用于内容情感的表达,二者相辅相成。黄厚江老师曾指出:“阅读教学中的文本处理,应该考虑到内容、形式、语言三个层面。如果追求学理的严谨,语言似乎也应该属于形式。”(《还课堂语文本色》)本文秉持“内容与形式并重”的原则,对《黄鹤楼》作出文本解读。请先赏读其诗: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一、联想画面,进入情境

这是一首登临诗,诗人不仅描写了黄鹤楼周围的景物,还联想到与之有关的神话传说。通过联想想象,从凝练的语言中还原生动的画面情境,是走进作品的第一步。下面,请随笔者一同走进诗境:

诗人登上黄鹤楼,想到几千年之前费祎在此处乘鹤归往天界,那画面泛着橙黄色的柔和光晕,古老而又浪漫。黄鹤飞向天际,突然就钻进了那悠然轻盈的白云之中。白云飄然地挂在黄鹤楼的檐角,千年时光无声流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到风的叹息。与黄鹤楼隔江相对的,是一望无际的汉阳原野,金色的阳光洒在挺拔高大的、绿意葱茏的、分明可见的树木上。再看江中的鹦鹉洲,长满了茂盛浓绿的草木,江水泠泠作响,顿生寒意。橙色的夕阳悬挂在天际,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清冷的、无边无际的朦胧烟波,诗人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愁绪也像雾一样缓慢爬上心头,久久不散。

这首诗中暗含了时间变化与空间变化。时间变化是从千年之前到此刻当下,从白天到日暮;空间变化是从白云到水面、从对岸到江中,采用从仰视到俯视,从远到近的描写顺序。

二、品读赏析,探究“愁”情

这首诗中,将想象与现实联结在一起的就是隐伏的情感脉络—“愁”。本诗的愁情具有丰富的内涵,它们隐藏在具体的意象与字词之后,需要读者沉潜其中、反复玩味才能实现情感解码。我们重点品析以下字词,得出“愁”情的具体内涵:

其一,从两个“空”字与“悠悠”中读出愁,诗人因为世事变迁、个体渺小而感到愁。诗的前四句讲述了费祎登仙、乘鹤而去的传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整体上传递出淡淡的愁绪,我们着重品析两个“空”字与“悠悠”。第一个“空”字,意为“只有、只剩下”,为黄鹤楼增添了孤独的色彩,诗人追想古事,怅然若失。第二个“空”字可以理解为“在空中”,也可以理解为“只是”,还可以理解为“白白地、徒然地”,这些语义融合在一起,营造出空旷虚无的意境。“悠悠”既是指白云从容自然的形态,也暗含了千年时光之长久悠远,叠词的使用不仅增强了韵律感,而且延长了时间感。我们之前所学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也使用了这个词—“念天地之悠悠”,揭示了宇宙时空的永恒无限,渲染了苍茫浩渺的氛围。这三个词的叠加使用,映射出个体生命的短暂与虚无、孤独与无奈,构成了愁情的具体内涵。

其二,从“萋萋”中读出愁,诗人因为景物凄凉、吊古伤今而感到愁。从词义上看,“萋萋”意为草木茂盛的样子,这是带着荒凉意味的繁盛,暗示此处人烟稀少,营造出凄凉萧条的氛围。“萋萋”是古诗词中常用典故,西汉的淮南小山曾写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招隐士》)之句,意为贵族子弟隐居深山久久不归,此地只留下漫山遍野的春草在疯狂生长。此种语境与《黄鹤楼》完美重合,既实写眼前鹦鹉洲之景,又承接上文费祎登仙而去的传说,丰富了吊古伤今的情感底蕴。从语音上看,“qīqī”发声时气细声黏,口腔放松还紧,气息欲连还断,胸中似有郁积之气缓缓吐露;“萋萋”还与“凄凄”谐音,很容易使人产生凄凉之感,将触景伤情与吊古伤今之愁融为一体。

其三,从“日暮”“烟波”“江”中读出愁,诗人因万物消逝、不可阻挡而感到愁。将这三个意象联结在一起看,更能感受到诗人之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日暮”是一个衰败的意象,它点明时间是傍晚,与颈联的“晴川”相对照,暗点时间的流逝;“日暮”还使人联想到个体生命的消逝,人生暮年正如那江上残阳,黯淡没落。“江水”寓意事物消逝的不可对抗性,正如《论语》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仰望夕阳,俯瞰江水,诗人感到时间、生命一直在流逝,个体在自然天地中是如此无力、渺小与孤独。江上“烟波”就成为承载愁绪的介质,它朦胧、缥缈且漫无边际,暗示了人生的不确定性与将来的未知性,烘托出诗人此刻凄冷迷离的心境。

其四,从“乡关”中读出愁,诗人因思念故乡、归宿渺茫而感到愁。“乡关”意为故乡,最表层的情感就是诗人触景生情,看到黄鹤楼周围汉阳平原与鹦鹉洲之景,从而联想到自己的家乡。夕阳西下正是归家之时,自己却在外漂泊不知归向何处,思乡之愁漫上心头。再延伸一层,“乡关”还可理解为个体最终的归宿。“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世间行走一遭,好似一场颠沛流离的旅行,宇宙之大,何处才是自己的终点?人之微尘最终能否在天地之间占有一席之地?联系开篇羽化登仙的费祎,他寻求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宿,与登楼临江、漂泊无依的诗人形成残酷的对比。此处体现了诗人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叩问生命的归宿,愁情的内涵由此上升至哲学层面。

综上可见,这首诗的愁情主要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现实层面的景物凄凉之愁、漂泊思乡之愁;二是哲学层面的世事变迁之愁、个体渺小之愁。从现实到哲学,实现了情感的升华。这些情感并不是《黄鹤楼》所独有的,而是古诗词的普遍情感,诗人将这几种共通性情感并置于一首诗中,使之拥有丰富的情感内涵,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这也是这首诗产生巨大影响,成为经典名篇的原因之一。

三、聚焦矛盾,研讨形式

这首诗在诗坛上一直存在争议,对它的评价褒贬交加。很多人认为它在形式上存在矛盾,不能算作真正的律诗。有一位古代学者这样评论它:不免四句已尽,后半首别是一律,前半则古绝也。意思是这首诗其实是两首诗的叠加,前四句是一首单独的古绝句,后半首则可以当作另外一首律诗。为什么会这样说呢?这与诗歌的体裁有关。

古绝句属于古体诗的范畴,写法比较自由,不受格律束缚。律诗是近体诗,写作方法比较复杂,平仄、对仗等要求暂且不论,但有一个普遍原则就是忌讳“犯重”—除了叠词、顶针修辞之外,一首诗中要避免重复出现某个字词。再看崔颢《黄鹤楼》,在前四句中一再“犯重”,重复出现三个“黄鹤”、两个“空”字、两个“去”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明显违背了律诗的创作原则。

然而,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言:“艺术的本性就是不断地更新,不断地反叛旧的规范。”(《文学文本解读学》)形式上的破格“犯重”为之带来无穷魅力。在韵律上,重复使用这些字词具有回环往复之妙,增强了节奏感,呈现出一泻而下的气势。在内容上,重复使用这些字词起到突出强调的作用。首先是凸显核心词“黄鹤”,《太平寰宇记》中记载道:“昔费祎登仙,每乘黄鹤而于此憩驾,故号为黄鹤楼。”黄鹤作为这个传说的核心,因而以之命名此楼,诗人再三使用有突出强调之意,也起到了点题、扣题的作用。其次,两个“去”字重复出现,旨在强调仙人已离开人世的状态,传递出世事苍茫之感。最后,两个“空”字突出了这个字的情感色彩—虚无、无奈与怅惘,为鹤去楼空的场景添上苍凉的情感底色,传达出诗人对世事变化无常的感慨。“犯重”,不仅仅是在形式上夺人眼球,更是为了更酣畅淋漓地抒发情感。崔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意得象先,胸中情感激荡不得不如此呈现,可谓妙语天成,形式上的“破格”为这首诗带了旺盛的生命力。

再看为何要写八句?第一,从内容上看,前四句和后四句并不是完全割裂的两部分,它们都是围绕黄鹤楼展开的所观、所思、所感。前四句是此楼传说的虚写,后四句则是黄鹤楼周围景物的实写,如汉阳树、鹦鹉洲、江水烟波等等,虚实结合使得黄鹤楼的介绍更加全面。第二,从结构上看,后四句从神话传说跳转到眼前实景,体现了律诗起承转合的结构特征。颈联“晴川历历汉阳树”一句承担了转换诗境的关键职能,贯穿整首诗的脉络正是诗人的“愁”情,使得四联八句构成统一整体。第三,从诗歌的体裁特征来看,抒情言志是诗歌的主要目的与首要功能,正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黄鹤楼》四联八句的情感内涵比只写四句更加丰富,后四句更关注诗人自我感情的抒发,如看到凄凄景物而感到惆怅,日暮临江而产生思乡之愁,叩问人生归宿何在,这些情感更能体现诗人的写作目的。

崔颢的《黄鹤楼》凭借其独特形式,在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李白对之大加称赞,还模仿它作了两首诗—《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请看其诗:

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从遣词造句上看,这两首诗都模仿《黄鹤楼》故意“犯重”,反复使用“鹦鹉”“凤凰”的字眼,起到点题、扣题的作用。从内容情节上看,沿袭了《黄鹤楼》鹤去楼空、吊古伤今的写作模式。从结构安排上看,两首诗都采用了起承转合的手法,特别是颈联都由古转今、从传说转到现实,与《黄鹤楼》的行文顺序如出一辙。

我国是诗歌的国度,千百年历史长河淘洗而出的诗歌经典,正是我们民族語言的瑰宝。诗歌的内容与形式相辅相成,共同铸就了中华民族文化之精魂。诗歌的形式是中华传统文化灵动的舞姿,每一处独特的形式都蕴含诗人的匠心,既体现了民族语言的巧妙新颖,也助力于特殊的情感表达。诗歌的内容是中华民族精神浑厚的回声,小小的身躯却包容着层叠的时空与丰富的情感,每一次走进文本都是与古代英魂的心灵共振。身临诗歌语境进行文本解码,必将是一场奇葩朵朵的邂逅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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