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作者按:就在接到《智族GQ》杂志编辑约稿前三周,我因要整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评论文章,而“再发现”这篇文章。
说“再发现”,是因为文章末尾注明“二00二年笔记,二00五年整理”,并有一段“附记:打开一个旧电脑档案,赫然发现这篇有关歌德的草稿,是两三年前为梁文道主持的牛棚书院的一个讲座而做的笔记。回忆起来,当时并不是按笔记讲,更多是临场发挥。现在弃之可惜,遂整理和增补成一篇文章。”我已经忘记我为什么选择讲歌德,但似乎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梁文道给我出的题;二是梁文道邀请我讲课时我恰好在重温歌德的著作,所以就提议讲歌德。
至于黑塞、托马斯·曼、里尔克、艾略特、奥登和冯至谈歌德的文章,则是我很早就熟悉的,这三位德语作家和两位英语诗人的引文都是我顺手从他们的英译本或英语原文翻译过来的。我讲课的地点不是牛棚书院在土瓜湾的总部,而是湾仔某个机构的会所,离我工作的《大公报》不远。我还隐约记得我课前或课后与梁文道走在湾仔街道上的情景。
所谓“歌德的问题”,放在诗人和作家的脉络中来看,似乎有點玄,但这其实是一个任何有“事业”又爱思考的人终将要遇到的问题,也是一个跟中国古语“水清则无鱼”有点关系的问题。更广泛地说,这也是一个“为什么读经典”的问题,因为我们年轻时总是倾向于抗拒经典,尤其是经典往往意味着雅俗共赏,而年轻人往往更渴望与众不同。
1932年,德国小说家和诗人赫尔曼·黑塞在《感激歌德》一文中说:“在所有德国诗人中,歌德是给了我最多的诗人。他压制我、鼓舞我,迫使我追随他或反叛他。他绝不是我最喜爱和欣赏的诗人,也不是我最无条件拥抱的诗人。比他更打动我的诗人,还有很多,例如艾森多尔夫、让·保尔、荷尔德林、诺瓦利斯、默里克等。这些其他诗人,对我都不构成问题或明显的道德障碍,我不必跟他们争吵。但是我却要时时跟歌德进行想象中的对话和展开思想交锋……
“ 歌德作为纯粹的诗人、歌手,永远年轻和纯真,这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且永不褪色。另一方面,是文人歌德、人道主义者歌德和思想家歌德,他对我构成问题了。除了尼采,没有一个作家如此使我念念不忘,如此吸引我,如此使我痛苦,迫使我跟他进行如此热烈的争辩。”
所谓争辩,我想并不是对某一个问题的不同见解,而是处世的立场。就我自己而言,歌德的话我都十分受用,但我也常常把歌德作为一个问题来思考。一个如此保持精神纯洁性的诗人,为何不被他的时代扼杀、淹没,反而生机勃勃?答案似乎是,他有世俗的一面,尤其是懂得妥协(包括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可是问题又来了,一个如此保持精神纯洁性的诗人,一旦妥协,对世俗说“是”,他的诗歌精神就会立即受到侵害,但歌德却老而弥坚。黑塞为何会对歌德欲拒还迎呢?当一个诗人只知道维护和伸张精神的纯洁,他就无法容忍歌德的妥协。但是,当一个诗人的精神纯洁性遇到危机,难以发展自己,他就会对歌德如何保持生命力感到好奇。当一个诗人开始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精神的纯洁性,他就会开始理解歌德。《浮士德》就是一部精神成长史,应该说,也是歌德本人的精神成长史。梅菲斯托代表歌德身上世俗的一面,浮士德则代表他对精神性的追求。
当梅菲斯托与上帝打赌时,上帝对梅菲斯托说:“我从不讨厌你和你的同类。在一切否定的精灵中,恶作剧者最不使我烦腻。人类的干劲太容易松懈,他们往往贪图安逸;所以我要给他们一个伴(魔鬼),刺激之、鼓舞之。”所以梅菲斯托最初向浮士德自我介绍时说:“我是那黑暗力量的一部分,它永远愿望恶而永远创造了善。”浮士德坚信自己不会贪图安逸,并跟梅菲斯托打赌:“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你是这样美!那时就算给我套上枷锁,我也甘愿毁灭。”
梅菲斯托与浮士德的较量,可视为艺术家成长过程中内心的挣扎。浮士德经历各种磨难,最后连眼睛也瞎了,但内心反而更澄明,智慧圆熟,情不自禁对这一瞬间喊出:“停一停,你是这样美!”此话一出,他随即去世。他喊出这感叹,算是输了,但是,这是他死时喊出的,他有生之年从未偷懒过,所以只是输了一半。最后,梅菲斯托还是不能占有浮士德的灵魂。这样,魔鬼事实上满足了上帝的希望,也起到上帝所说的刺激之、鼓舞之的作用,使浮士德不曾偷懒,从而结下善果。也应验了梅菲斯托最初向浮士德自我介绍时,给自己所下的定义。
如果把《浮士德》作为歌德精神成长史来看,则我们可以把浮士德看作歌德精神中进取向上的主流(诗歌),而把梅菲斯托看作他性格中的阴暗面——我不说他精神中的阴暗面,而说性格,因为我觉得,精神是一种纯粹的东西,性格则易受遗传和环境影响。一个人无论其精神力量多么强大,都要与其性格搏斗。精神力量如果不强大,往往会被性格及其引发的主观情绪淹没,结果一个人就有可能一事无成。但是,精神力量要强大,仅靠消极地维持那股精神力量是不够的,还必须容许性格中一些不良的成分继续发酵,来扩大精神力量的领土,所谓水清则无鱼。歌德正是以世俗的一面,推动其精神性,并确保精神性的纯洁。而我们也看到,太多文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仅到盛年的时候,其灵魂就被梅菲斯托占领了。精神松弛萎顿,肉体则贪图安逸。正因如此,歌德才别具魅力。
歌德与世俗妥协,是保护层。他愈是妥协,愈是为了保护自己。把歌德世俗的一面称为庸俗,这是不适当的。一般作家世俗的一面,也许可以称为庸俗,但歌德的作品如此纯粹,其世俗的一面就有必要另当别论了。实际上,人们恰恰是用歌德本人的纯粹作为镜子,来对照歌德本人世俗的一面,并因对照强烈而把世俗称为庸俗。至于妥协,当我们理解到歌德的妥协,是为了保护精神的纯洁性,我们也就应该意识到,他的妥协并非一般的妥协,而是容忍。有容乃大。当一个诗人胸怀大志,而周围的环境又非常险恶的时候,如果诗人与环境做无谓的搏斗,他只会消耗自己的元气,最终气结:或害死自己,或精神错乱,或愤世嫉俗。结果,他不但无法改善或战胜环境,反而自己才枯力竭。歌德当然清楚这点,而且可以想象,他是站在更高的层次来看的。他对世俗采取容忍,同时壮大自己的精神力量,达到养精蓄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少重要作品,是死后才出版的,即是说,他不但养精蓄锐,而且把成果也养起来、蓄起来,不轻易示人。顺便一提,我们中国人的妥协,尤其是当代文人的妥协,往往是为了维持或争夺世俗名利而作的妥协,其代价是牺牲原已非常微弱、非常可怜的精神性。
歌德说:“一个人必须是什么,这样才可以做任何事情。”当浮士德要努力于事业,梅菲斯托不能理解事业本身的价值,只问他是否想要名誉。事实上,名誉只是事业的某种伴生物,而非事业本身,尽管太多人混淆了名誉与事业,甚至把名誉当成事业来追求。梅菲斯托最后一次引诱浮士德,是像撒旦引誘耶稣一样,应允带他上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万国与万国的荣华指给他看。但浮士德不为所动,反而说:“有一个大事业吸引我。”托马斯·曼在《歌德与托尔斯泰》一文中认为:“才能是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概念。重要的,不在于一个人真的能做什么,而在于一个人是什么。我们几乎可以说,才能无非是一种高度适应一个人生命中的际遇的状态。”这“适应”二字,可圈可点。一方面,它意味着这际遇不是一个模子,套进去就万事大吉了;另一方面,它意味着一个人也不是见到这际遇就顺从或顺畅地进入状态,而是有障碍要排除,有困难要克服。歌德不仅是一个人适应其生命中的际遇的典型例子,而且是“高度”适应的特殊例子。他不仅适应其际遇,而且知道这际遇对他而言太顺遂了,于是反身为自己设置更多高难度的障碍,以增强自己,进而更充分地发挥在这际遇中的状态。这些高难度的障碍,就是他世俗的一面,还有他诗歌以外的广泛兴趣,包括从事绘画和科学研究。
黑塞觉得,诗人歌德与文人歌德,有时似乎肩并肩走着,可突然分道扬镳,互相矛盾,互不相关。也就是恩格斯所谓的有时是伟大的天才,有时是庸俗的小市民。所谓文人歌德,托马斯·曼在《文人歌德》一文中曾有界定:“当我谈到文人歌德时,我只采用诗人的世俗生活这一普通指称,是日常、平淡和客观的措辞,而不是那种更高雅的指称及其关联的一切。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歌德,一个人,一个平民——而他是一个文人。”然而黑塞发现,在战争期间,爱国主义者都动用本民族的一切资源,来为纳粹战争辩护,但他们很快发现,他们无法从歌德那里榨取任何东西,歌德拒绝被利用。因为他不是民族主义者,他甚至会讲出一些令爱国者害怕的真理。这个时候,黑塞才发现第三个歌德:智者。其实,在诗人歌德和文人歌德身上,已影影绰绰有一个智者歌德。但歌德把自己隐藏起来,我们尤其不要忘记,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智者歌德,并不是歌德的同时代人所知道的歌德,这不仅因为他们受到时代的局限,而且因为他们看不到歌德一些死后才出版的重要作品。更讽刺的是,就连歌德的谈话,他的同时代人也听不到。同样的事情,几乎发生在所有的智者身上。这也许是智者的遗憾,但更是智者的同时代人的不幸。歌德无时不在,只不过人们看不清楚罢了。黑塞说:“他是不受时间限制的,因为智慧是不受时间限制的。他是没有个性的,因为智慧超越个人。”在其他诗人身上,智慧也会闪光,但那只是瞬间性的,并且不一定具有穿透时空的深刻性,而歌德则可道出不仅在德国,而且在其他民族、其他时代也难得有人能道出的真知灼见。于是,黑塞不期然想起印度、中国和希腊的智者们。在某个方面,歌德很像中国智者。我觉得,歌德会是孔子最理想的弟子,因为《论语》就是一部既适用于世俗成功者也适用于精神求索者的奇书。
黑塞终于明白,这位智者歌德,把诗人歌德和文人歌德调和起来,形成一个宇宙。如果黑塞自己从一位诗人或一位文人的角度来看诗人歌德和文人歌德,他将永远受到自己的局限,只看到他自己想看到的歌德。只有当黑塞自己也圆熟并彻悟了,从一个全面的角度看歌德,他才看到一个完整的歌德。这就像一个地球,包括陆地、海洋,如果我们仅仅从陆地或海洋的角度看地球,我们永远看到平的、扁的或不平不扁的地球,只有当我们提升自己的境界,从太空中看地球,我们才看到它是圆的。陆地和海洋的肩并肩或分道扬镳,现在一目了然,再不冲突,这一部分是与另一部分不可分割的。黑塞说:“当我们某些时刻对信念、智慧有所怀疑,那么,只要我们追随智者的脚步,看到他有时也同样脆弱、无所适从,将会是很大的安慰。”黑塞这番话,我想是就那些热烈地追求高远理想的人而言的。这些人在危机时刻,可从伟人的脆弱和无所适从中寻求启示,获得一个放松自己同时也是深化自己的空间。
黑塞说,种种迹象显示,当今德国青年人不再读歌德。如果他主持一所小学或中学,他就会……读到这里,我吃了一惊,黑塞为何仍不懂歌德,难道他想要求所有学生都读歌德,而如果黑塞理解歌德,他就不应这样要求,因为智慧是通过个人体悟获得的,而不是教出来的。但是,不用急。原来黑塞是说,如果他主持一所学校,他就会禁止学生读歌德,除了给三十几位最成熟、最有为的学生,他可以把读歌德作为奖赏,让他们去发现大智慧。
黑塞理解歌德的过程,其实也是我们理解所有大师的过程。歌德的重要译介者冯至对歌德的理解,也是如此。冯至说,人在青年时期,对于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或多或少有些“敬而远之”。作为文艺爱好者,他喜爱的往往是些不那么伟大而对于自己的思想感情能引起共鸣的作家,中年后,经历渐多,阅世日深,才逐渐理解到历史上经过考验的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自有它的理由。他个人年轻时曾经喜爱过唐代晚期的诗歌,以及欧洲19世纪浪漫派和20世纪初期里尔克等人的作品。但是从抗日战争开始以后,在战争的年月,首先是对杜甫,然后是对歌德,他越来越感到和他们亲近,从他们那里吸取精神营养。
艾略特也是如此。1933年,艾略特45岁的时候,写过一段话,他说,歌德只不过是一个沉浸在哲学和诗歌中,又在两者之中都没有取得巨大成就的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拉罗什富科式的老于世故者而已。1955年,艾略特67岁的时候,在德国汉堡大学发表一篇演讲,叫做《哲人歌德》。开头就讲,他十多年来,办公室一直挂着歌德的画像。这个时候,他已把歌德视为跟但丁和莎士比亚同一等级的“欧洲伟人”了。他说,年轻时,只知从一位诗人换到另一位诗人,大量阅读,却无法理解什么是伟大。人到中年,对事物理解深刻了,开始懂得自我批评,欣赏各种各样的作品和作家,但是,哪怕是在这个时期,也仍有可能很冷漠地看待一些真正伟大的作家。最后,艾略特终于对歌德拜服了,而拜服的原因,是他认识到歌德的智慧,肯定歌德是一位智者。艾略特早期所理解的智慧,是世俗的智慧,而不是真正的智慧。换一个浅白的说法,世俗的智慧,可称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真正的智慧,则可能看上去糊涂一世,却可以穿越无数时代。艾略特最初无法认同歌德,是他无法认同歌德的时代。这包括,他愈来愈不想读歌德同时代的英语诗人。但是,他愈是深入歌德的作品,在认识到歌德代表其时代的同时,也愈是发现无法把歌德与其时代等同起来,甚至发现歌德与其时代完全背道而驰。有一次艾略特得到一幅布莱克画像,他把布莱克画像挂在歌德画像旁边,他发现,两人的眼神似乎很相像,但是,细看,发现布莱克的眼光是看向另一个世界的,而歌德则似乎能够同时与两个世界相安无事。
另一位英语诗人奥登,则较早地认识歌德,他在一首诗中说:“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一个大西洋的小歌德”。他不仅认识歌德的价值,而且一生受歌德的影响。他与人合译过歌德的《意大利游记》,为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英译本写过序。他编过一本书,辑录他喜欢的作家的作品和言论,其中歌德的条目最多。与黑塞和艾略特的迟悟相比,奥登是在欣赏歌德的同时,分析歌德。他在《歌德先生》一文中,谈到歌德抱怨为俗务所累、不能享受更符合他本性的孤独生活时指出,如果歌德决定离群索居,实际上无人会阻止他。奥登觉得,歌德的抑郁症,可能比他自己所承认的严重,是以害怕寂寞。另一个原因是,歌德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参与”(或“介入”),认为纯粹的文学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不足够的,因为人毕竟是“社会动物”,必须担当社会责任,否则会妨碍其本性的发展。
奥登进而说,歌德性格极其错综复杂,会引起读者矛盾的感受,至少对英美读者来说是如此。“有时我们会感到他是个自命不凡的老闷蛋,有时会觉得他是个不诚实的老伪善家。然而,无论我们发什么牢骚,最终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大诗人和伟人。”
我自己读歌德,则是一步一步。最初是读钱春绮译的两册《歌德诗集》和冯至译的散篇。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首《自然与艺术》。这是因为那时我写了一些八行诗,是有形式的,我初步感受到了歌德所说的“在限制中才显示出能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后来再次受益于歌德,是读了朱光潜译的《歌德谈话录》和企鹅版的《格言与反思》。这大约是1997或1998年,我已有十多年创作经验,人生经验也丰富了,开始在反省写作,而《歌德谈话录》对我简直是石破天惊。我这时正处于领悟的巅峰状态,而歌德不断给我开窍。《格言与反思》则辑录歌德著作中的格言和一些反思的文字。读到最后几页,我不敢再读下去,心里害怕!我也发现,歌德的语调已不像人的语调,而像大自然的语调。
《歌德谈话录》由于是谈话式的,记录者加插谈话环境的描述,所以感觉还是亲切的。《格言与反思》是摘录的,没有背景交代,如听天籁。难怪海涅说:“歌德本身是自然的镜子。自然要知道它自己是什么样子,于是创造了歌德。甚至自然的思想、意图,他都能给我们反映出来。”真正的智者,由于他知道真理和真相,故他陈述真理和真相。偏见者则为自己的观点申诉和辩护,并且往往是激动地。一个青年人读箴言,是因为他觉得它们有道理;一个成熟者读箴言,是因为他知道它们的道理。
有意思的是,我今天在这里引用的几位推崇歌德的诗人,像冯至、黑塞和海涅,都是我早期喜欢的诗人,但我喜欢他们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会喜欢上歌德,甚至可以说,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喜欢歌德。艾略特和奥登,则是我后来喜欢的诗人。所以,这里有一些并非神秘的联系。我指的联系,是这些诗人关注的对象,往往高于文学。而我是一个埋头读文学的时候,不忘竖起眉头窥看书外的人生的读者。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一书中,强调要跟大师对着干,这似乎是就文学论文学。可在我看来,大师对我的吸引力,不是其大,而是背后那东西,眉外那东西。那东西并非大师所专有,而是人人之所有。
但是,回避大师,回避像歌德这样的大师,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跟大师对着干的反面,是崇拜大师并被压垮。里尔克就是一个回避歌德的例子。里尔克推崇另一些诗人,尤其是荷尔德林。至于歌德,他从来不读。里尔克1904年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无权说任何话,除了这句——我缺乏接受歌德任何东西所需的器官,更不要说了解他。”
1912年,里尔克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说:“请听我要多谢你什么,你就知道你是不是值得多谢——我要多谢的是《冬日游哈尔茨山》,不是勃拉姆斯的版本(我实际上对音乐一窍不通),而是歌德的诗,这首诗太精彩了。要是你知道,我直到昨天之前還不知道这些真正具有经典分量的伟大诗篇,你会怎么想?我在你信中读到你引用的那段美妙的诗,令我大感好奇,于是找来看。感谢你。”
“我必须告诉你,直到现在,我才逐渐带着谨小慎微的态度,赞赏起歌德。确实,当我的赞赏出现,这赞赏是非常高和无保留的。直到最近,我对他所知甚少,我的需要从来都未曾本能地转向他;除了比较好懂外,伟大的东西一直都在更高的地方跟我建立联系;但是,《哈尔茨山》跻身我所知最有力和最纯粹的作品,它是最优质的诗之一:有哪个时代可损害它?”有趣的是,《哈尔茨山》是歌德诗歌中比较不好懂的一首。所以我们很难说里尔克真正理解歌德,他的“谨慎”并非谦虚之词。
怎样解释里尔克对歌德的漠视?我想引用我自己在一篇文章中的观点,不妨称为“压力论”。当一个大师出现,其他后来者只能做大师做得不够的事情,发展大师未开拓的领域。歌德是大师,歌德以后的詩人,都只能回避或抗拒歌德。歌德是理性的,所以,歌德以后的诗人,多数是非理性的。歌德的文字清晰,所以,歌德以后的诗人,多数是晦涩的。歌德是平和的,善于跟世界妥协,歌德以后的诗人,则多数是激进的,跟世界过不去。歌德自己,也很懂得适当回避大师。他说过,每年只可看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如果看得太多,自己就会被吓得不敢创作了。
歌德声音平静、思路清晰,他的后辈荷尔德林,声音高、意象朦胧;歌德对世界发言,荷尔德林对天上发言;歌德一生运气好,后半生更是精力旺盛,荷尔德林后半生完全陷于疯狂,几乎是废人。
歌德的发展,主要是围绕着一个人如何全面发展自己,进而全面了解世界,看到世界的真相。但是,他的后辈,例如里尔克,则是锁定世界的一个方位,钻进去探究。如果说,歌德是试图用客观的角度来描述地球,把它呈现出来,里尔克则是不理会地球是圆是扁,奋不顾身往下钻,要把地球钻透。
这里,我想再引用一个说法,也即刺猬与狐狸,来解释里尔克对歌德的态度。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引用希腊诗人阿尔基洛科斯的一句诗,来分析托尔斯泰。这句诗说:“狐狸知道很多事,刺猬知道一件大事。”这个寓言历来有很多解释,伯林则把它拿来划分两种类型的作家和思想家。刺猬型是向心的,围绕一个大致连贯和清晰的系统来运作,狐狸型则是离心的,拮取万事万物的精华,在各个层面上运作。伯林对刺猬其他特点的描述,我不是完全同意,故我想扼要地归纳一下:刺猬深入,狐狸浅出;刺猬主观,狐狸客观;刺猬打阵地战,狐狸打游击战;刺猬片面,狐狸全面;刺猬有我,狐狸无我。按伯林的划分,但丁是刺猬型,莎士比亚是狐狸型;柏拉图、卢克莱修、帕斯卡尔、黑格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易卜生和普鲁斯特等人属刺猬型,希罗多德、亚里士多德、蒙田、伊拉斯谟、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巴尔扎克、乔伊斯等人属狐狸型。我们可拉近一点,孔子是狐狸,老子是刺猬;杜甫是狐狸,屈原是刺猬。伯林认为托尔斯泰无法归类,因为托尔斯泰“本质上是狐狸,却相信自己是刺猬”。
简言之,刺猬就是见到一个东西,就死缠烂打做下去,不管有多大困难和艰险。狐狸很狡猾,它不盲目,而是会分析环境,找出要害,然后轻易地获得它要获得的东西。即是说,它不轻易消耗自己的精力体力,而多用脑,擅于把问题放在一个脉络之中来考察。刺猬会觉得狐狸无胆量,不用真刀真枪;狐狸会说,刺猬乱碰乱撞,白白消耗元气。所谓狐狸,就是梅菲斯托和浮士德在一个艺术家身上纠缠。而刺猬就是身上只有浮士德而没有梅菲斯托,所以刺猬都给人极端的感觉。刺猬往往不容于世俗,或不融于世俗。正是因为歌德深知梅菲斯托和浮士德缺一不可,他才会有艾略特所说的“同时与两个世界相安无事”,而这两个世界,构成了黑塞所说的一个宇宙,由智者调和。换句话说,宇宙就是由这两个世界构成的,也即中国人熟悉的阴阳。智者之所以为智者,并非他知道或认识这两个世界,而是他知道、认识并实践之。
刺猬型作家,都是天才型作家;狐狸型作家,都是大师型作家。刺猬型作家集中自己的精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自己所见的东西,尤其是自己的存在之见,他们引爆自己,挥发自己;狐狸型作家则是不仅小心使用自己的精力,而且要吸取外部的能量,包括吸取刺猬的好处,来壮大自己。总的来说,刺猬型作家只欣赏刺猬型作家,狐狸型作家则既可以欣赏狐狸型作家,又同样欣赏刺猬型作家。不言而喻,里尔克是刺猬。而且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里尔克后来也不可能完全拥抱歌德。
歌德则不仅是一只大狐狸,而且除了在《浮士德》中探讨大狐狸的形成外,还在其他诗里一再触及这个主题。例如《从父亲那里……》:
从父亲那里我得到的是体形,
和严肃地对待人生;
从母亲那里我得到的是愉快的天性,
和对幻想虚构的热衷。
曾祖父青睐绝对佳丽,
这爱好不时在我身上作怪;
曾祖母喜爱首饰和黄金,
这使我的四肢抖动。
这些要素无法分离,
从整体之中,
我这整个的人,
什么称得上是我的原型?(冯至译)
这原型不用说,正是狐狸。
一般而言,很多只狐狸都不如一只大刺猬,但是大狐狸一出,很多刺猬都不如它。所以,大师一出,要隔好几代才会再现大师,这中间,都是刺猬话事。但是,文学首先是刺猬建立的,然后出现大师。这样我们可以肯定,文学是以刺猬开始,并以刺猬结束的。因为文学的末期,必没有大师。而只要继续出大师,文学就未到末期。
对于经典,对于大师,有些人很迟才了解,有些人回避。还有另一些人,他们很早就阅读某些大师,但是读不出好处,而他们本身又不是那种有能力跟大师对着干的人。他们因为早期读过某些大师没有留下印象,后来也就没有打算去读了,于是也就错过了获得智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