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茹 张萌
【摘要】叙事修辞的观念、策略与技巧在关系、时空和效果三个维度为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指引。文章旨在借鉴小说修辞、新修辞学的理念,聚焦讲好中国故事,尝试廓清叙事修辞理论概念、基本观念、策略技巧。研究认为,叙事修辞的基本观念为道德性、交流性和感性。这就确立了叙事的社会性属性,超越了经典叙事学将叙事视为文本操作的局限。叙事修辞的主要修辞策略是视点的选择、距离的控制,展示与讲述是叙事修辞的核心技巧,这既关系到如何叙事,也涉及对受叙者、叙述者与受叙者关系的考量。叙事修辞理论着意于受众的主动性与能动反馈,这也是叙事修辞理论发展的题中之义。叙事修辞弥补了叙事说服理论提供叙事文本操作知识的不足,在讲好中国故事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效用。
【关键词】叙事修辞 讲好中国故事 修辞策略 修辞技巧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8-036-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8.006
一、问题的提出
叙事修辞在故事讲述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效用。故事的人物构造、情感传达、价值观念传输等都有赖于作者对叙事修辞手段、技巧的调用。西方学者韦恩·布斯和詹姆斯·费伦为叙事修辞的理论建构打下了根基。韦恩·布斯是第一个将修辞引入叙事研究的学者。韦恩·布斯20世纪60年代在其著作《小说修辞学》中就提出了叙事修辞理论,他从两个层次对小说修辞进行了界定:“小说之中的修辞,即公开的可辨认的手段(最极端的形式便是作家的评论);作为修辞的小说,即广义的修辞,整部作品的修辞的方面被视作完整的交流活动。”[1](10)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布斯的学生詹姆斯·费伦对叙事修辞做了进一步阐释,一方面他继承了布斯的基本观点,认为“叙事就是修辞”,并且他们都把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看作其修辞理论的核心;[2]另一方面,费伦“将修辞交流置于更宏大的语境中进行讨论,强调读者的阐释框架和个体差异,将叙事修辞从相对封闭的研究体系扩展成开放体系”,[2]推动布斯的叙事修辞理论更进一层。
国内学者李建军在2003年出版的《小说修辞研究》一书中,将这一理论结合更多国内文学案例进行了在地化阐释。李建军认为:“小说修辞是小说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应,‘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作者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1](11-12)
借鉴小说修辞的定义,所谓叙事修辞,是指叙述者通过对叙事作品的介入,以说服受述者、传达价值观念和道德教谕为目的,综合调用一系列叙事修辞的手段和技巧,最终达成叙述者与受述者同心合意的活动。由此可見,叙事修辞不是仅立足于狭义的文本层面,而是从作者、读者、文本三者间的关系与结构出发进行修辞措置。叙事修辞是以修辞学为范式,将文本视为作者的修辞手段,注重研究作者、叙述者、人物与读者之间的修辞交流关系。
讲好中国故事离不开对叙事修辞技巧策略的调用。2013年8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首次提出“讲好中国故事”的理念,并经多次阐述、不断深化完善,形成了新时期指导我党包括外宣在内的意识形态工作的方针。讲好中国故事助益于中国共产党思想政治教育与对外宣传实效的提升,在党内宣传与国际传播中发挥着愈发关键的作用。运用叙事修辞技巧策略讲述中国故事,有助于改变过去刻板宣传的叙事语态,触发与目标受众的情感共鸣,契合受众接受偏好,减少对外传播的文化折扣与壁垒,搭设传受双方对话交流的共通语义空间,增强中国故事传播的精准性、影响力、引导力。
迄今为止,叙事修辞的理论建构仍存在拓展空间。从实践应用看,当前国内有关叙事修辞的研究成果,大多集中于对文学作品的剖析,如田霞《〈红楼梦〉开篇神话的叙事修辞研究》、黄小芳《王安忆小说的叙事修辞》、余岱宗《〈三国演义〉:小说叙事修辞与意识形态》等;少数分析综艺节目、电影的文章,其理论依据并不是我们所探讨的叙事修辞,而是把节目设置的艺术、讲故事的特点或技巧简单理解为叙事修辞。此外,从理论探究来看,当前有关叙事修辞的理论探究,大多集中于费舍尔提出的叙事范式,以及在此理论基础之上的叙事修辞批评。这一理论观念也受到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与肯尼斯·伯克的新修辞学的影响。
由此可见,当前对叙事修辞概念与技巧策略的溯源、厘定仍值得探讨,基于叙事修辞理论对讲述中国故事进行理论分析的内容还有待完善。有鉴于此,本文旨在借鉴小说修辞、新修辞学的理念,聚焦讲好中国故事,尝试廓清叙事修辞理论概念、基本观念、策略与技巧。
二、叙事修辞的基本观念:道德性、交流性与感性
任何手段、技巧都出于一定的思想和观念,或者说形而下的手段、技巧往往出自形而上的思想观念。思想观念的境界与合乎理性的程度,决定着手段、技巧的效果水平。因此,讨论叙事修辞的手段、技巧之前,有必要钻研其修辞观念。从基本观念中,可把握叙事修辞的核心特征。从叙事修辞的理论概念出发,可确定叙事修辞的三个基本观念,即道德性、交流性和感性。
1. 道德性:叙事修辞的价值观念传输
修辞,并非简单的话语策略,话语策略的深层结构是修辞主体的价值评价,而作为作者应关心他的作品对于读者的意义。亚里士多德强调修辞主体的道德品质状况对修辞本身的影响巨大,演说者的见识、美德和好意等要素对说服意义重大。布斯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认为向读者介绍好的文学,使之读到好的作品,就是“我们的使命”。其主张要从道德立场出发选择修辞,“道德问题就是一位作者是否负有责任,要在这个意义上写好作品”。[3]布斯修辞学的本质被认为是“发掘正当信仰并在共同话语中改善这些信仰的艺术”,[4]而叙事修辞的劝服效果就依赖于受述者对讲述者本人及其观点的道德认同。因此,叙事修辞的道德性主要指讲述者通过展露个人美德及可信赖的道德观点,赢得受述者的信任,达到说服和教化受述者的目的。
修辞的道德性,是以承认叙事声音的存在为前提的。20世纪的小说理论追求小说的客观展示效果,并要求作者退出小说,以非人格化的方式展开叙事。布斯反驳了客观展示派、纯观点派和纯形式派小说观,强调“不论一部作品多么逼真,它总带有人工设计的痕迹”,[5](65)说明小说从来离不开作者的介入,主张作者要向读者显示自己的道德立场。叙事声音,也就是作者介入的声音,是作者的评论、价值观、道德立场的声音。在新闻学中也有类似的问题。西方资产阶级新闻学宣扬新闻是客观中立、不偏不倚的,报道者应与报道对象保持距离,新闻报道应与报道者的评论分开。马克思主义新闻学认为,新闻是有倾向性、阶级性的,报道者的立场、倾向性总是通过新闻体现出来。马克思主义新闻学重视新闻的指导性和引导舆论的作用。西方传播学的议程设置论证明了媒体对公众认知、态度的影响与干预效果。
价值判断、道德感原本就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那些不提供任何价值意味、道德感模糊的叙事,尽管故事情节很曲折、场景很诱人、人物很形象,也终会让人感到无聊。在自媒体平台上,海量的故事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与知识,但也有很多虎头蛇尾的无聊故事,如很多看似生动有趣的短视频,其结尾却是产品广告。
然而,有些简单朴素的故事,却因其传达了一种可贵的精神而动人。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播出的一档大型城市品牌宣传节目《魅力中国城》,通过竞赛、晋级的方式,很多魅力城市脱颖而出。在激烈的竞逐中,胜出者往往是故事讲得好的城市,第一季中酒泉与大庆的比拼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从两个城市历史、文化、城市知名度来说,酒泉应该略胜大庆一筹,但最终结果却是大庆胜出。大庆胜出的关键在美食比拼环节,超出酒泉88分,而大庆在这一环节获得高分并非其美食好,而是美食的故事好。大庆拿出的美食是东北特色“坑烤”——烤红薯、土豆、牛羊肉等,色、香、味应该说都是一般,特别是从工艺看没那么考究,但大庆人讲了一个有关“坑烤”来历的动人故事。原来,“坑烤”是20世纪60年代大庆石油工人的发明,他们为了给祖国多出油、出好油,日夜奋战在工地,夜里饿了没有吃的,就捡来老乡落在地里的红薯、土豆,就地挖个坑将这些东西烤熟充饥。故事是以演员表演、大屏幕情景再现的方式进行展示与讲述。当石油工人奋战在大油田的情景出现在舞台上时,台下观众禁不住鼓起掌来。酒泉也拿出了自己有名的传统小吃驴肉黄面和泡油糕,酒泉的美味虽美,但除了美味就没有更深的文化、道德味道。而大庆的烧烤虽然平凡,但它有红色的印记,有英雄的味道,让人感动,让人崇敬。
故事本身的潜力固然重要,但修辞的力量让故事呈现不同的面貌,给予读者不同的感受。布斯指出:“如果我们分享了看到滑稽而高尚的主人公得到应有好报的快乐,其原因并不能从素材的内在特点中去找,而要到能够被多种不同方式使用的素材加工成这个生动情节的巧妙构思中去找。”[5](16)这种巧妙的构思表现在文本中即为修辞。前些年有一则“脑白金”的广告在各电视台反复播放,让人耳熟能详。开始阶段,广告词是“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后来有很多观众提意见,说这样讲是在鼓励送礼,助长不正之风。后来广告词改为“今年爸妈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这样就有了孝顺父母的道德感,也就没人提意见了。
2. 交流性:叙事修辞的沟通互动与表达
修辞学在研究修辞手段的同时,也将修辞与听(读)者联系起来,即注重修辞的效果,这就打破了叙事学以文本为中心的局限,将作者、文本与读者置于互动交流的关系中,“小说家在小说中的一切修辞性努力,最终都是为了达到与读者心照神交、悠然契会的修辞目的”。[1](70)在布斯的修辞思想中,强调作者对作品的介入,也强调作者、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布斯强调作者是文本的构建者,他对叙事因素的选择大抵上控制着读者的反映”。[6](24)看来,布斯将叙事交流关系定位于以作者为中心的控制关系。但费伦对叙事交流关系则有不同的理解:“我所提倡的方法是把重点从作为控制者的作者轉向了作者代理、文本现象和读者反应之间循环往复的关系,转向了我们对其中每一个因素的注意是怎样影响了另外两个因素,同时又受到另外两个因素影响的。”[6](24)无论如何,叙事修辞不是孤独的文本行为,而是作者、文本、读者间的交流行为,是作者通过文本调动修辞手段实现与读者的思想交流和价值沟通的过程。
传播是一种交流,而选择如何交流,就是修辞。叙事是交流的内容,也是交流的介质,作为叙事者或叙述者选择讲什么、不讲什么以及如何讲便是叙事修辞。互联网时代,随着新媒体互动技术的进步,互动修辞理念与应用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首先,在网络空间,用户(读者、观众)不再只是修辞的受动者,而是文本的参与者、修辞的共建者。在一些新闻网站,主帖与跟帖共同构成新闻篇章,有时跟帖比主帖更精彩,网民用“盖楼”这种简单而特有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态度,以关键词搜索、点赞、转发等方式将某个议题、事件顶成“热搜”。其次,互动本身成为一种修辞。互动意味着相互影响,互动方式的设计关系到互动的效果。游戏新闻或交互新闻,以给予用户自由选择、角色扮演的方式,使用户深度参与到叙事中,增强了叙事的移情、沉浸效应,进而促进叙事说服的效果。弹幕电影、弹幕视频的设计,使叙事本身成为话题或交流的平台,通过弹幕交流,不仅发挥了信息共享、情感共鸣、圈子陪伴等社交功能,还通过二次创作,形成对原叙事的反哺。再次,互联网时代的传播全球化,模糊了以往对内传播与对外传播的界限,任何媒体的任何内容都具有国际传播的意义,都可能被不同国家的媒体或受众、不同文化主体转发与解读。为有效进行跨文化传播,须注意跨文化修辞问题,选择对方容易理解的内容和乐于接受的方式进行传播。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首创“隐含作者”的概念,指由作品体现的或读者在阅读作品过程中体会、想象出的那个作者,而非真实作者,也是与读者交流、对话的作者。作者与隐含作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隐含作者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来写作的作者”,[7]而真实作者则是处于日常生活中的作者。也可以说隐含作者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一个自我形象,是作家所选择的东西的总和,[5](81)作者借助隐含作者倾注感情与价值思想,通过他来完成与读者间的文本交流交往,由此将作者真实的身份掩藏,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介入叙事修辞文本中,以达到和读者更好的交流效果。
“隐含作者”概念的提出,为叙事修辞提供了更为宽阔的创新空间。在电视媒体、新媒体叙事中,很多时候作者是一个由多人组成的集体,可委托一个或几个善于表达、沟通的人作为叙述者直接面对受叙者,与受叙者进行更好的交流与互动,如广播电视节目中的主持人,新媒体中的博主、主播等。在跨文化传播中,更需借助一些具有“文化混血儿”特征的人进行有效传播。
3. 感性:叙事修辞的移情与沉浸式力量
叙事修辞的工具是什么?也就是叙事修辞通过什么样的话语达到修辞的效果?叙事是由视角、情节、人物、场景、叙事声音等构成的。叙事声音,即作者的声音,也被理解为叙事主题或说服性信息。但叙事学一般认为,主题或说服性信息往往以暗含的方式存在于叙事中,因此,主题或说服性信息也被称为潜文本。尽管叙事说服的某些研究证明增加论述的分量有利于增强说服力,但论述性话语在叙事中仍然居次要地位。这样看来,叙事修辞的主要工具只能是视角、情节、人物、场景等感性力量,而叙事声音则是修辞要达成的目标之一。
在文学批评理论中,多数小说家、小说批评家都青睐于展示。所谓展示,即通过客观描写展示形象,给读者带来强烈真实的视觉效果。的确,展示在叙事中是不可或缺的,故事的情节、人物、场景都需通过展示才能最大限度地唤起读者头脑中的形象,叙事说服的传输机制包括移情、沉浸、情感体验也都有赖于此。鉴于小说界将展示的技巧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布斯提出断言、评述或讲述也是作者介入的方式。至于费伦,他认为叙事就是修辞,正是“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话语使世界成为我们所见的样子”,[6](17)“叙事的目的是知识、情感、价值和信仰,就是把叙事看作修辞”。[6](23)费伦对小说《魔法》的修辞分析中关注于作者、叙述者、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各自的動机,从叙述者的微小表情、动作与叙述,受叙者对叙述者和叙述的反应,以及各层叙事的关系,最终得出结论:“波特(作者)的故事非常成功地施展了法力,因为它非常有效地唤起了、非常严密地编织了读者在认知、情感和伦理方面的反应。”[6](20)从费伦的分析看,《魔法》法力的工具是作为叙事中心的故事,而故事的主题、作者的声音是费伦代表读者从故事中推断出来的。
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信息爆炸,信息速蚀。而令人不解的是,讲故事这种慢节奏的慢传播却悄然而起。在西方国家,政治家在向他的选民讲故事,企业高管在向他的员工讲故事,营销人员在向他的潜在客户讲故事。我国则将中国故事带向国际讲坛,带向田间地头,展现中国魅力。在这个激烈竞争、时间贵如金的时代,为什么人们舍得花时间讲故事呢?就是因为讲故事是无形的修辞——感性修辞,没有抽象的概念,不需长篇大论,也不需高超的辨术,在有趣、感染、共情中,就传达了自己的态度、立场、观点等。互联网让视频特别是短视频崛起,视频又让场景崛起。虚拟仿真技术能将已消失在历史烟云中的场景复原,能将人迹罕至的场景、人工无法拍到的场景真实地呈现,而终端仿真技术又将人拉入场景中,真正实现了身临其境,甚至比身临其境的效果更逼真。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场景中,叙事的移情、沉浸、情感效果岂不更加易得?
三、叙事修辞的策略:视点选择与距离控制
叙事是叙述者对叙述对象的选择性构建,即叙述者通过对叙述对象的选择而构建了故事,故事是叙述者眼里的故事,而并非叙述对象本身。而叙述者对叙述对象的选择是通过视点选择、距离控制完成的。视点是叙述者观察叙述对象的角度,决定叙述者的视野,决定哪些叙述对象被看见;距离,即叙述者离开叙述对象的远近,决定叙述对象对于叙述者的能见度、清晰度。视点、距离有多种,不同的视点、距离呈现出叙述对象不同的样貌。叙述者正是通过对视点的选择、距离的调控,完成叙事、揭示某种意义、表达某种思想观点。视点的选择、距离的控制便构成了叙事修辞的基本策略。
1. 视点:叙事铺展的支点及视域
视点是作者展开叙述和读者理解叙事作品人物形象而形成的角度及视域。视点有时也被称作观点、角度、视角等。李建军认为:“视点的作用在于排除干扰视线、影响注意力的冗余部分,从而使读者的注意力得到最大程度的集中。”[1](105)叙事作品是通过某种角度呈现给读者的,即便是以客观真实为原则的新闻叙事,也需通过某个视点作为支点,有选择地、逻辑性地进行事实呈现。布斯将视点从功能性角度进行区分,由此提出了戏剧化的叙述者和非戏剧化的叙述者概念。非戏剧化的叙述者,指单纯承担叙述任务的作者或代理作者(如节目主持人、节目主播等),也就是不融合于叙事中,是故事的旁观者;戏剧化的叙述者则是融入叙事中的,既是故事中的人物,又是故事的讲述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戏剧化叙事者实际上是由作者伪装的叙述者。
视点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叙事逻辑和价值判断。视点一经改变,故事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因此,视点不是叙事过程中添加其中的点缀品,而是在叙述起初就确定的角度和切入点。这也是叙事作品价值传达的重要修辞技巧,如果叙事不借由视点展开,只是一味对事件本身进行流水账式还原,就会使读者迷茫和疑惑,阅读过程也味同嚼蜡,无法传达欲将传达的核心思想。
中国那么大,历史那么长,从何讲起?这就需要首先找好视点,通过这个视点发现精彩而有意义的中国故事。一般来讲,故事的视点分布在时间与空间这两个坐标轴上,而处于这个坐标系中的人物、事件有时也可成为故事的视点(见图1)。在时间、空间坐标轴上和人物、事件两个象限中,都存在无数个视点。
叙事视点贵在选择,也难在选择。好的视点选择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视野既开阔又清晰,如广角镜头;二是视点独特,一般人不易拥有,如航天员在太空遥望地球,“无限风光在险峰”;三是节点视点,即多种因素的汇集点或多种因素的分水岭,如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改革开放开始的1978年,毕节市的鸡鸣三省村,坐落于长江上沟通中国东、西、南、北的武汉三镇,游走于城市、农村之间的进城务工人员,往来于不同文化、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迁移人”;四是视点的有机组合或变换,凸显叙事的立体与动态,媒体中新闻叙事、纪录片等纪实类叙事所采用的多元叙事,表现在视点上即为多视点组合与变换;五是情境性视点,即由情境需要或情境刺激而产生某种视点,如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举办,产生了冰雪运动、张家口视点,习近平总书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指示,激发了绿色产业的视点,新冠肺炎疫情产生了中西社会制度和文化对比的视点;六是心理上亲近的视点,人的心理具有两极性,既追逐遥不可及的视点,以求从未有过的感受,又喜欢身边熟悉的视点,以反观自身或在熟悉中找到一点不熟悉,如近些年来备受欢迎的小人物叙事、生活叙事,其视点都在人们身边。
2. 距离:叙述者介入叙述对象的程度
视点的选择主要是对角度的选择,关系到视野或能看到什么;而距离的控制则是对距离远近的选择,关系到作者或叙述者对叙述对象介入的程度。李建军将小说中的距离修辞概括为“主体与客体、主体与主体之间在时空、情感、道德、认识等方面的间隔、差异、认同或拒斥”。[1](132)首先,距离是指作者、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人物、事件的距离;其次,距离包括时空距离(如远景、近景、特写)、主观距离(如态度、情感)。总之,距离的不同或变化直接影响到受叙者对叙事的认知、理解与态度。这样看来,时空距离诉诸所述对象的形象或表象,距离大小、远近的变化,关系到叙事的清晰度,关系到受叙者对故事的形象建构与阅读(观赏)体验,而主观距离则诉诸叙事的意义、价值评价、道德立场,关系到受叙者对故事的理解与评价。因此,作为修辞技巧的距离控制可分为两种,即外在距离与内在距离。外在距离即时空距离,内在距离即主观距离。
由于讲故事追求强化受叙者移情、沉浸的效果,外在距离原则上往往是要求“以直接的展示性描写,最大限度地追求客观化效果,从而缩短读者与作品形象体系的距离,使之与书中的场面和人物直接相对,从而获得最深切的感受和体验”。[1](132)内在距离,也就是布斯眼里“作者对作品的介入”不可缺少,如果内在距离过大,则不利于读者的理解,正如布斯所言:“故事被不加评价地表现出来,使读者处于没有评价来指导的地位。”[5](10)因此,对叙事距离的控制,掌握好内在距离与外在距离的平衡至关重要。如若外在距离过小,则叙事作品的外在形式和形象会干扰或阻隔意义转化的空间与渠道,使得作者的情感意蕴内涵难以传递;如若外在距离过大,作者对叙事作品的介入修辞过满,则使得叙事作品的想象、移情空间被挤压甚至被淹没,不利于读者的叙事体验。
移动互联网时代,短视频的崛起不是没有道理的。除技术将视频制作大众化、视频传输无障碍化等原因外,“非语言符号+语言符号”的融合传播优势是重要原因之一。非语言符号与语言符号本来就是相互补充、相得益彰的两套符号系统。非语言符号善于表现事物的样貌、细节和动态,但不善于表现事物的抽象意义;相反,语言符号善于表现事物抽象的意义,而不擅长表现事物具体的样貌、动态过程。如果将两者结合起来,叙事从里到外就变得非常容易,叙事所需的时间和篇幅得以大大压缩。也就是说,语言符号偏向内在距离,非语言符号偏向外在距离,而将语言与非语言符号结合使用,便可控制内在距离与外在距离的平衡。
四、叙事修辞的技巧:展示与讲述
视点、距离解决了从哪个角度讲、在哪种距离以及离开多大距离讲的问题,下面探讨如何讲的问题。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就探讨了故事怎样讲的问题,提出了讲故事的三种方法:简单地叙述(纯粹地叙述)、模仿和两者并用;亚里士多德也将叙述分为三类:史诗式叙述、抒情式宣抒、戏剧式展示。[1](151-152)史诗式叙述相当于模仿,即客观呈现;抒情式宣抒,指主观的讲述;戏剧式的展示,应是既突出模仿又适当讲述的综合方式。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谈及叙述方式时,主要从作者是否介入的角度,将叙述方式分为展示与讲述。展示相当于模仿,即作者以非介入的方式呈现事物;讲述则指作者以介入的方式叙述。布斯反对那种迷信展示、排斥讲述的思想,认为如果没有讲述的支持,展示是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目的的;同样,作为作者介入的讲述也不是任意随意的,它的积极的修辞效果的实现,也有赖于展示的支持。[1](176)
事实上,正如布斯所说,任何叙事作品其实都无法完全排除作者的介入,只不过介入的程度不同。讲述,指将故事情节、人物、场景等用较为概括、简单的语言表述出来,其中包含着作者的理解与观点,也就是说讲述主要由一些判断句、感受句组成。任何叙事作品都是由讲述与展示共同完成的。展示作用于外在距离,如果展示太少,造成外在距离过大,受叙者无法形成较为清晰、完整的感知觉印象,使受叙者始终是故事的旁观者,无法进入故事的情境,更难产生沉浸、移情的效果。反之,如果缺乏讲述,内在距离过大,再多的展示也因意义的缺乏而显得苍白,正如布斯所说:“将精确观察到的细节毫无意义地堆砌起来,并不能使之满足;只有细节勾画得能够‘讲述’,只有它们含有展示出来的生活的意义,它才是可以接受的。”[5](83)至于如何掌握展示与讲述的平衡,布斯指出:“作家可以闯入作品,直接控制我们的感情,他的‘闯入’至少和他展示的场面一样,是经过仔细安排,是十分恰当的。”[5](215)
以鉴宝类节目和《国家宝藏》节目为例,二者都是讲中国传统文化的故事,鉴宝类节目的叙事手段主要是讲述,有持宝人的讲述,也有现场专家的讲述。展示部分很少,在展示宝贝环节,持宝人或专家对宝贝有一个大概的描述,但相对讲述而言,显得分量很小。《国家宝藏》节目既有讲述,又有展示,二者基本平衡,相得益彰,讲述主体包括节目主持人、国宝守护人和馆藏专家,主持人的讲述主要包括介绍、联结、总结等,国宝守护人主要以概述的方式讲述国宝的故事,馆藏专家则从专业角度讲述国宝的来历、国宝的鉴赏、国宝的保护等,这些讲述构建了节目的理性层面,包括知识、精神追求、文化品位等。让人更难忘的是节目的展示部分,用情景剧的形式展现文物背后的故事,将观众带到文物产生的年代,感受当时的生活,围绕文物发生的人物活动、对话、心理活动等,使文物变成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命体,与观众产生心灵互动。
就语言而言,讲述容易展示难,但视频媒介的便捷性,使得展示容易起来。视频影像似乎具有天然的展示性,查特曼在分析电影叙事时指出:“因为叙事性影片以几乎毫无限制的感官精确性,让人物和道具在我们眼前、耳畔持续地存在,对电影来说似乎就没有描写的必要了;不间断地展示可视细节的丰饶图画,那是它的本质。”[8]展示确实是视频影像的本质,但作为必須表明立场或价值倾向的叙事作品,要么其展示是具有意义的展示,要么在展示中必须有讲述。如在呈现中国美食故事的优秀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美食制作的展示须得配合其背后温情故事的讲述,方显一粥一饭之温度。纪录片《航拍中国》中,中国各城市人文地貌瑰丽风光的展示,须得配合以逻辑清晰、主次分明的解说讲述,方能突出地域风光的独特魅力。纪录片《大国重器》中,中国装备制造业辉煌成就的展示,须得配合制造细节、历程以及关键人物故事的讲述,方能将充满中国智慧的机器制造故事讲述得更为生动鲜活。
结语
借鉴小说修辞、新修辞学的理念,将叙事修辞定义为:叙事修辞是叙述者通过对叙事作品的介入,以说服受述者、传达价值观念和道德教谕为目的,综合调用一系列叙事修辞的手段和技巧,最终达成叙述者与受述者同心合意的活动。叙事修辞的基本观念为叙事修辞的道德性、交流性和感性。这就确立了叙事的社会性属性,超越了经典叙事学将叙事视为文本操作的局限。叙事修辞的主要修辞策略是视点的选择、距离的控制以及讲述与展示,这些策略既关系到如何叙事,也涉及对受叙者以及叙述者与受叙者关系的考量。叙事修辞弥补了叙事说服理论提供叙事文本操作知识的不足,在讲好中国故事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效用。
叙事修辞的理念、策略与技巧为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指引。首先,在关系维度上,叙事修辞的观念启示着讲述中国故事时,对核心受述者的加意与观照,运用叙事修辞讲好中国故事的最终目的是达成传受双方的心照神交、同心合意;其次,在时空维度上,叙事修辞的策略阐释了讲述中国故事时,对悠久历史长河中故事落点的选择,以及对讲述者介入空间距离的控制,由此创设传播中国故事的议题,优化旧有叙事宣传语态;最后,在效果维度上,叙事修辞的技巧启发讲述中国故事时,形象建构与意蕴传达的平衡,以增益故事讲述的沉浸感与移情力,提高对外传播话语的主动性与引领性。
叙事修辞理论着意于受众的主动性与能动反馈。这也是叙事修辞理论发展的题中之义,从韦恩·布斯、西摩·查特曼到詹姆斯·费伦的理论革新过程,正是经历了从作者主导叙事作品,到充分考虑读者主观能动性的谱系过渡。叙事修辞理论更关注作者、文本与读者三方面的关系,这也是当代修辞区别于经典叙事学的重要维度之一。讲述中国故事需要注意国际受众的文化殊异特质,注重契合目标受众的接受偏好,减少叙事作品解码传播中的文化折扣,规避高低语境差异带来的传播壁垒,以实现中国故事讲述的精准传播。叙事修辞的技巧与策略,皆以更有效地触达目标受众为旨归。同时,在网络空间中,触发目标受众的能动性助益于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网络叙事中热点话题常以数字米姆的形式实现增殖传播,唤起受众共情的故事会在网络社交媒体中产生裂变式传播效果。罗兰·巴特曾指出读者在可写性文本中的积极性,他认为文本作品是由多义性的能指链构成的空间,读者是这个开放空间的新主人。因此,应传播触发受众能动性的可写性故事,这是提升对外传播实绩的有效路径,也是叙事修辞技巧策略施展之主旨。
囿于讲述中国故事的优秀案例不胜枚举,论述引证的叙事作品仍有限。下一步,可将叙事修辞的具体应用铺展阐述,分类统计并探讨叙事修辞技巧、策略,及在不同叙事载体(纪录片、电影、新闻故事、短视频等)中的区别应用,将叙事修辞的应用研究进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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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arrative Rhetoric of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Well: Concepts, Strategies and Techniques
CAO Ru, ZHANG Me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0, China)
Abstract: The concepts, strategies and techniques of narrative rhetoric provide guidance for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better in three dimensions of relationship, time and space and effect. This paper aims to draw on the concepts of novel rhetoric and new rhetoric, focus on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well, and try to clarify the connotation, basic concepts and strategies of narrative rhetoric theory. The research holds that the basic concepts of narrative rhetoric are morality, communication and sensibility. This establishes the social nature of narrative and transcends the limitation of classical narratology which regards narrative as a textual operation. The main rhetorical strategies of narrative rhetoric are the choice of viewpoint and the control of distance. Showing and telling are the core skills of narrative rhetoric. This is not only related to how to tell the story, but also involves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narrator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arrator and the audience. Narrative rhetoric theory focuses on the initiative and dynamic feedback of the audience, which is also the meaning of the development of narrative rhetoric theory. Narrative rhetoric makes up for the deficiency of narrative persuasion theory in providing operational knowledge of narrative text, and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well.
Key words: narrative rhetoric;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well; rhetorical strategy; rhetorical technique
基金項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媒体讲好中国故事的无意说服模式研究”(17BXW029)
作者信息:曹茹(1963— ),女,河北滦州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网络舆论、传播心理学、新闻叙事;张萌(1998— ),女,河北石家庄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新闻叙事、新闻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