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玉
一、巴漂忆当年
1921年的流放者到欧洲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但找到的却是另一样东西。他们是来找回美好的艺术生活和艺术传统,把他们从集体的愚蠢中解放出来,使他们在知识的等级中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他们是来寻找价值的,但找到的却是币值。(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1920年代的文学浪游史》,张承谟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还在北京上大学,遇到一本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的,只要两三块钱,立刻就被它的书名诱惑了—《流放者归来》。对于二十岁的我而言,这个又要流浪又要归来的书名已经足够唤起心中那慷慨激昂又感伤怀旧的情感。这种情感占据了我对这本书的大部分记忆,其具体内容反而忘掉了。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开始关注巴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才又想起这本书。
结果发现,关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一代人去巴黎,关于那场文化的朝圣,岂止是马尔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的这一本书,从当年巴漂们的书信、通讯、回忆录,到后来者的研究整理、作品选集、文化传记,简直是汗牛充栋。单拿当年那批人的回忆录来说,除了海明威那本人尽皆知的《流动的盛宴》(A Movable Feast),还有《法国,巴黎》—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于一九四○年二战初写下的个人回忆录。这本书用极具个人风格的意识流写巴黎人的衣食住行,讨论巴黎究竟何以这么有魅力,以及所谓的有教养的生活。这本《法国,巴黎》与斯泰因于一九三三年假借伙伴爱丽丝的名义写下的《爱丽丝·B.托克拉斯的自传》,都算得上长居巴黎的美国侨民最早的回忆录或随想集了。
接下来是二战前后较早的以一代人的角度,书写巴黎对他们的文化影响与塑造的作品。其中包括《就是这里:蒙帕纳斯回忆录》(This Must Be the Place: Memoirs of Montparnasse),美国记者编辑莫里尔·科比(Morrill Coby)写于一九三四年的巴黎左岸回忆录;还有出版于一九四七年的《巴黎情人:迷惘的一代回忆录》(Paris Was Our Mistress: Memoirs of a Lost & Found Generation),作者塞缪尔·普特南(Samuel Putnam)是一位罗曼语教授也是翻译家,他一九四九年英译的《堂吉诃德》是最早的当代英译本之一;还有《昨日巴黎,1925-1939》(Paris Was Yesterday,1925-1939), 这是当年《纽约客》杂志的记者珍妮特·弗兰纳(Janet Flanner)在《纽约客》上的专栏“巴黎来信”的合集。同样的书还有《重访左岸:巴黎先驱论坛报选,1917-1934》(Leftbank Revisited: Selections from Paris Tribune,1917-1934;《巴黎先驅论坛报》即《国际先驱论坛报》前身),这是当年巴黎最有名的面向美国侨民的英文报纸的精选结集。
这种“巴黎的美好时光”的专题著述和研究使得“美国人在巴黎”成为文化史上的一门显学,经久不衰,且雅俗共赏,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比如近年历史学家莱斯利·M. M. 布鲁姆(Lesley M. M. Blume)的非虚构作品《整个巴黎属于我》,以海明威写《太阳照样升起》为主要事件,写一代美国“巴漂”们的故事,甚至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
可见,美国文化人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巴黎和欧洲,以及与之相关的“迷惘的一代”的故事,就像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所描述的,已经成为一个神话。
那么这个神话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样流传的呢?
二、到巴黎去,到巴黎去
“我们这本书专门为这些美国淑女们准备”,这是一本为美国新女性准备的旅游手册的序言中的开场白。书名为《女性的巴黎:在法国之都幸存手册》(A woman?s Paris; a handbook of every-day living in the French Capital),一九○○年出版,作者叫玛丽·阿博特(Mary Abbot)。也许这只是一个假托的名字,但书的确有非常实用的价值,如今成了文化史研究的一部重要文献。
第一章里作者将从北美不同地方去巴黎的路线和花费一一罗列,娓娓道来。然后,又详尽地介绍了巴黎的住处,从住宿家庭到旅馆再到公寓,还比较了各种住宿不同的特点以及价格,贴心之至:
一千八百法郎,也就是三百六十美金,我们的两位女士就可以在最好的区租上一个公寓,包括两个房间,都带洗手间。还有起居室、餐厅、厨房、浴缸,以及放衣物的橱柜。当然,可能还有一点其他花销,比如暖气。然后还有经纪、长租,或者家具等。
再下一章就是各种各样的雇工聘用、家庭助手等。
这种实用手册的出现,足以说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美国上层社会,乃至中产阶级,对欧洲尤其巴黎的憧憬,而且女性正成为一股重要的跨国旅游和文化的消费力量。
美国人对于欧洲,一直有种文化崇拜的情结。这些当年跑到新大陆的欧洲人与欧洲大陆的基因联系一直没有中断。十八、十九世纪,上流社会的子女教育,除了音乐、艺术,法语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十八世纪八十年代任职驻法外交大臣期间,两个女儿帕齐(Patsy)和玛丽(Mary)都陪同他在巴黎居住,并在当地的教会学校接受法国上流社会的教育。这些教育,对帕齐以后成为弗吉尼亚州长夫人,以及后来作为父亲的助手、充当非正式的白宫第一夫人都很有帮助。在新大陆,当时堪称激进的人权平等以及废奴思想,都源于“法国大革命”。欧洲之于他们,犹如十七、十八世纪的意大利之于英国人,到那里去学习是他们成人仪式中的重要一环。“在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中—绘画、作曲、哲学、民间音乐、民间酒会、戏剧、性爱、政治、民族意识等—欧洲向各地提出模仿的范例;说实在的,有人甚至怀疑美国是否称得上一个国家;美国没有传统,除了拓荒者的亡命的传统之外。”(《流放者归来》)
十九世纪下半叶,内战后的美国急速工业化,美国社会经济快速发展,产生了大批的暴发户。在这个镀金时代,工业,包括铁路、采矿和制造,产生的大部分财富都聚集到了美国的北部和西部,成就了无数富商巨贾,到了一八九五年,美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上层社会的有钱人把妻子和孩子送到欧洲居住、学习成为一种新型的时尚。从中出现了第一代美国“新女性”,我们知道的那些在稍后的现代主义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女性,比如巴黎女性沙龙主持人娜塔丽·巴涅(Natalie Barney)、当时前卫艺术圈的女教主格特鲁德·斯泰因,还有莎士比亚书店的女老板西尔维亚·毕奇(Sylvia Beach)都是二十世纪初一战之前就到巴黎定居的美国人。
但美国人真正一窝蜂地来到巴黎,却是在一战结束后。
这跟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美国虽然直到大战结束的前一年才对德宣战,但很多正义的美国年轻人,在这之前就已经投入战争。在战争期间作为驻欧记者或者战争志愿者来到欧洲参与抢救和护理伤员。加上最后几个月上百万的美国军人的加入,因此这场欧洲大陆的战争也是美国人的经验。战争削弱了法国经济,战前美元对法郎的汇率是1∶5.18,可是到了一九二一年已经升为1∶13.50,到了一九二六年更升为1∶31.33。战争结束后,在巴黎生活成本很低,美国人当然要带着美元来巴黎享受了。而那些已在欧洲的美国人,则发现他们在巴黎过得可以比在纽约、芝加哥更好。那些有艺术梦想的年轻人发现,这里的生活才是他们向往的,在他们发回新大陆的报道和书信中,欧洲的生活被描述成自由自在、夜夜笙歌。这虽然有些夸张,但对于那些还被“禁酒令”控制着的美国人来说,巴黎无疑是醉生梦死的享乐主义者的天堂。在被称为“咆哮的二十年代”“疯狂年代”(The Années folles)的日子里,横渡大西洋的邮轮带来一拨拨的游客,外国通讯记者、艺术家、诗人、作家蜂拥而至,掀起了美国人到巴黎的新浪潮。而且这次不像二三十年前,只限于少数上等社会的精英或富商。来自中产阶级的艺术家、作家、记者,那些怀揣着生存困惑的年轻人,来到这座世界艺术之都,进入波希米亚人的据点。他们相信斯泰因说的“巴黎是二十世纪的所在”(Paris was where the twentieth century was)。
在这些常住下来的美国人中,有记者、编辑和出版商,有书店店长和画廊老板,还有诗人、作家、摄影师、画家。有的已经在美国如日中天,像被称为“爵士时代的金童玉女”的菲茨杰拉德夫妇,也有还正在冉冉升起的年轻的海明威。有斯泰因,她在一九○三年就已经和她的哥哥里奥一起移居巴黎。在这里,她收藏和支持现代主义艺术,并亲自进行各种先锋写作实验,她在巴黎左岸的家成为连接当地画家和各地来的“巴漂”艺术家们的据点,也是侨居巴黎的美国人的一个朝圣地。还有一九二一年才抵達的曼·雷,在杜尚的影响下,来到巴黎寻找新的灵感和突破。果然,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曼·雷为名人做肖像摄影,做“纯粹电影”,还创造了一种他自己称为“光影照片”的物影照片。还连续邂逅了三场艳遇,先后与蒙帕纳斯的皇后、模特琦琦(Kiki de Montparnasse)、超现实主义摄影师李·米勒(Lee Miller),还有舞蹈艺术家阿德里安娜·菲德尔迪(Adrienne Fidelin)成为恋人。当然还有更为隐蔽的、位于雅各布街20号的女主人娜塔丽·巴涅,以及她长达六十年以推进女性文艺创造和同志情谊为目的的女性沙龙。巴黎一时成了令美国文化人乐不思蜀的艺术中心,人人向往的“光之城”。
三、波希米亚们的左岸
“This Must Be the Place”,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蒙帕纳斯回忆录》是莫里尔·科比写于一九三四年的回忆录。科比一九二一年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巴黎做记者,混迹于居住在蒙帕纳斯的美国作家和艺术家之中,亲身体验了所谓“迷惘的一代”的巴黎岁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科比回到纽约做文学编辑,写下了这本回忆录。后来,科比作为美国外交官,又多次回到欧洲和巴黎,还担任过欧洲自由电台巴黎分部主任。退休后,科比又写了两部关于蒙帕纳斯的回忆录—一本写蒙帕纳斯的餐馆,另一本写蒙帕纳斯的女人,可见巴黎对那批人影响的深远。
科比以蒙帕纳斯为题是有原因的,那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是美国侨居者的聚居地,被他们称为“拉丁区”。就在今天巴黎的五区六区和十四区之间,与右岸的“中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的巴黎正好相对。蒙帕纳斯是个城中城,那里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俄国人、日本人、北欧人、犹太人……当然最惹眼的还是美国人,不仅因为他们人数多,而且他们张扬、嗓门大。
蒙帕纳斯成为美国侨民,尤其是号称“迷惘的一代”的大本营,有几个原因。首先那里的生活相对便宜,只需要三美元,就可以很舒服地维持一天的吃住行。因为物美价廉,早在二十世纪一十年代,蒙帕纳斯已经成为有名的波希米亚艺术家据点。巴黎前卫艺术家出没的中心从北边的蒙马特逐渐转移到左岸的蒙帕纳斯。毕加索、阿波利奈尔和安德烈·萨尔蒙(André Salmon)都先后把画室和寓所搬迁到这里。圣日耳曼德佩区的小旅馆,成了这些外乡人最初落脚的地方。其次,巴黎没有美国式的禁酒令。在蒙帕纳斯,咖啡馆、餐馆、小酒店随处可见,十分方便。除了古老的圣日耳曼德佩教堂对面的双叟咖啡馆(Les Deux Magots),拉斯巴耶(Raspail)大街和蒙帕纳斯大街交汇处,也是咖啡馆、餐馆最集中的地方。这里顾客中,有百分之四十是艺术家、作家和报纸的记者编辑。圆顶(La Coupole)、圆厅(Rotonde)是一众来自世界各地的贫穷艺术家喜欢聚集的地方,这里的老板同情他们,准许他们拿画来赊账,有时还会派发免费的面包。洛东达咖啡馆,还有新起的圆穹(Le Dome),也因美国游客的剧增而红火起来,圆穹甚至有楼上阳台供人更好地亮相。雅仕(Le Select)则是美国记者的根据地。左岸的法国店主们尤其尊重文化人和艺术家,更欢迎他们在那里“泡咖啡馆”。至今人们在巴黎的咖啡馆还可以买一杯咖啡,坐上半天,没有人会赶人,这一传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些美国人在巴黎还有几个自己的报刊阵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九一七年七月四日开始发行的《芝加哥论坛报》巴黎版。这份来自家乡的报纸,最初是为美国士兵服务的;战后,则发展成专注于培育文学团体的左岸报纸,光从专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在推进左岸文化和文学上所花的功夫—“波希米亚人生”(La Vie de Boheme)、“漫步文学巴黎”(Rambles through Literary Paris)、“拉丁区手记”(Latin Quarter Notes)、“作家们在做什么”(What the Writers Are Doing)等。很多已成名的,或正在成名的美國作家和知识分子为报纸撰写专栏副刊,或者做记者编辑,甚至校对,其中包括: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尤金·乔拉斯(Eugene Jolas)、埃利奥特·保罗(Elliot H. Paul)、弗洛伊德·吉本斯(Floyd Gibbons)、戴夫·达拉(Dave Darrah)、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亨利·米勒、凯·博伊尔(Kay Boyle)、马克斯韦尔·博登汉姆(Maxwell Bodenheim)、兰辛·沃伦(Lansing Warren)以及拉尔夫·法兰兹(Ralph Jules Frantz)。
在巴黎,美国人还有自己的书店、图书馆和邮局—有时甚至是银行。位于奥登街上的莎士比亚书店,店主西尔维亚·毕奇,这个来巴黎学习法国文学的美国女学生,在看到法国人阿德里安娜·莫尼耶(Adrienne Monnier)开的“书友之家”(La Maison des Amis des Livres)后,不仅成了这家书店的常客,在这里见到当代作家纪德、瓦雷里和朱尔·罗曼等人,而且决定拿着手中三千美元做资本,也开一家类似的英语书店—一个把法语和英语作家聚集在一起的地方。莎士比亚书店实行的订阅制度使得她的顾客就像俱乐部里的会员。斯泰因就是这里最早的会员之一,而且立即把关于这家书店的消息转达给她的英美作家、艺术家朋友们。
理着短发、衬衫外穿着男性背心的毕奇并不满足于借书、卖书,她还要出书。正巧此时,侨居在巴黎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有一部艰涩难懂,却又在先锋艺术圈中万人瞩目的书要出。于是勇敢的毕奇就把它包揽下来,将自己的书店交给助手打理,全身心地投入《尤利西斯》的出版工作。在完全不考虑成本和市场的情况下,一人身兼数职—先通过国际和本地订阅者筹集资金,然后充当乔伊斯的秘书助理、编辑、校对和出版人。终于在一九二二年二月作家四十岁生日那天,印出了两本,作为礼物送给他。《尤利西斯》就像一颗炸弹,让那些年轻的美国侨民们激动。
但是斯泰因不高兴了。同为现代主义领军人物的斯泰因,自从一九○二年随哥哥里奥旅居法国后,就一直住在弗勒吕斯(Fleurus)街27号,大量收购先锋派的作品,还孜孜不倦地教诲文学青年。但斯泰因自己的先锋作品很不成功,据说有一本书一年半只卖出七十三本。她创作的最有名的句子就是“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斯泰因不满地告诉西尔维亚,从此以后她只从声誉更可靠的美国图书馆借书了。而正统的美国图书馆位于主流的右岸。
四、迷惘的一代
斯泰因自己的作品虽然艰涩难懂,很不卖座,但是她评点另一位美国作家的作品却成为一个时代或说一代人的宣言。那个作家就是海明威,那部作品就是小说《太阳照常升起》。而“迷惘的一代”正是斯泰因最初给小说中人物贴的标签。
我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向圣米歇尔大街走去,走过依然高朋满座的洛东达咖啡馆门前的那些桌子,朝马路对面的多姆咖啡馆望去,只见那里的桌子一直排到了人行道边。有人在一张桌边向我挥手,我没看清是谁,顾自往前走去。我想回家去。蒙帕纳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维涅餐厅已经紧闭店门,人们在丁香园咖啡馆门前把桌子叠起来。我在奈伊的雕像前面走过,它在弧光灯照耀下,耸立在长着新叶的栗子树丛中。靠座基放着一个枯萎的紫红色花圈。我停住脚步,看到上面刻着: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建。下署日期已经记不得了。奈伊元帅的雕像看来很威武:脚蹬长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嫩叶丛中举剑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走过去一点。(《太阳照常升起》,赵静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这本书虽被称为小说,但其实几乎就是自传和文学报道合一的左岸纪实。小说中那个迷惘青年杰克就是海明威本人。读者可以通过比照这本书和海明威三十年后写的巴黎回忆录《流动的盛宴》,看到书中的人物源自何处—
这天傍晚,我满怀着洁身自好的心情走过那群聚集在穹庐(Rotonde)咖啡馆的人而不顾,心中嘲笑他们的恶习和共同的本能,跨过林荫大道来到圆顶咖啡馆。圆顶(Le Dome)咖啡馆里也很挤,但是那里有些人是干完了工作才来的。(《流动的盛宴》,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
可以说,没有巴黎就没有“迷惘的一代”。
今天人们用“迷惘的一代”指代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和知识分子,生出了对人类的理性以及工业革命许诺的未来的怀疑。这个时期诞生了许多充满批判性和创新性的文艺作品,即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但同时,在欧洲文明“毁灭”之际,他们一时又无法找到新的道德和力量的源泉,因而酒精、性和惹是生非(restless)代替了理性。在《太阳照常升起》中,比尔对杰克说:“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经和土地失去了联系。你变得矫揉造作,冒牌的欧洲道德观念把你毁了。你嗜酒如命。你头脑里摆脱不了性的问题。你不务正事,整天消磨在高谈阔论当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吗?你在各家咖啡馆来回转悠。”这应该也是海明威自己对“迷惘的一代”的看法吧。
对“迷惘的一代”的最好解析,来自马尔科姆·考利。来自匹兹堡的考利本来在哈佛读书,却被一战中断,报名参军去法国开救护车,他应该拥有与海明威相近的经历。所以说,他本人实际上就是“迷惘的一代”的一员。考利有着作家的感性敏锐,还有着研究者的理性洞察。“1934年6月《流放者归来》出版,仿佛一下子廓清了‘迷惘,使得‘迷惘的一代的面目清晰凸显出来”。
按照考利所说,《流放者归来》“想写的不是事件的记录,而是思想的陈述”。它们“几乎是一些无意识的思想,但这些思想指导了他们的行为、生活及写作”。在一九三四年的版本中,书的副题就是“一本描述思想的书”。
一九五一年,该书又出了修订版,增加了不少材料,这个企鹅文学经典版本的名字也有改动,副标题改成了“二十年代的文学流浪生涯”(A Literary Odyssey of the 1920s)。此后,“流放者归来”与“迷惘的一代”共同勾勒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巴黎浪游与寻找的一代“巴漂”的形象,而他们也是在异乡反省自我和自己的文化的一代—
我们跋涉三千英里来寻找欧洲,结果找到了美国,找到了在梦幻中一半被回忆起、一半被歪曲、并被传奇化了的美国。(《流放者归来》)
五、永远的巴黎神话
巴黎永远没有个完,每一个在巴黎住過的人的回忆与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们总会回到那里,不管我们是什么人,她怎么变,也不管你到达那儿有多困难或者多容易,巴黎永远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带给了她什么,你总会得到回报。不过这乃是我们还十分贫穷但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时代巴黎的情况。(《流动的盛宴》)
一九二九年经济危机之后,在巴黎的美国文化人大半回到了纽约。继续待在巴黎的美国人中,最有名的是巴涅、斯泰因和亨利·米勒。二战之后,世界的文艺创新之都开始转到纽约。不过对很多美国人来说,他们并不能真正离开巴黎。他们将继续在大西洋两边来来往往,度过余生。对某些人来说,巴黎是永远无法替代的。而且,新的一代美国人还会继续漂洋过海来到巴黎朝圣,比如五十年代的加州人艾伦·金斯伯格,比如世纪之交的纽约人伍迪·艾伦。
电影《午夜巴黎》应该被看作是这一个多世纪以来,几代美国人为巴黎—这个他们年轻时的缪斯—写的无数长长短短的情书里,最新的一封。它无疑也是最有想象力的一封。男主角午夜穿越回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巴黎的情节如神来之笔,先贤祠旁的圣埃蒂安教堂侧门旁正是电影主人公吉尔上车的小巷,小巷里的小酒馆的灯光照亮了未来无数个神秘的夜晚。
这位渴望回到“疯狂年代”的吉尔就是我们试图逃离庸常生活的替身,他所渴望回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神话的起点。
当吉尔穿越时间,身陷一个复杂的难以解释的处境时,他与三位超现实主义大师—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uel)、曼·雷和达利进行了如下的语带双关的对话:
吉尔:我来自另一个时代,来自未来。
曼·雷:正是如此!你同时栖居在两个世界。至此,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吉尔:当然了,你是个超现实主义者!……
当到他真地穿越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遇到令他心动的阿德里安娜时,他发现,阿德里安娜也有她自己心驰神往的“黄金时代”,那就是十九世纪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所谓“美好时代”(La Belle ?poque)。
又一次穿越中的穿越,吉尔和阿德里安娜来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巴黎,在著名的马克西姆酒吧起舞。又造访了一八八九年建成的红磨坊,在康康舞曲中,结识了毕加索敬仰的前辈大师亨利·图卢兹-劳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和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阿德里安娜决定留在她心目中巴黎最美好最伟大的时期,不再返回吉尔所钟爱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