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

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

像雪，在他睡着时

悄悄地下

在第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时

紧跟着再下一场

等他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

雪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

诗人简介：

生于四川，现居昆明。出版诗合集《我的三姐妹》（与苏浅、李小洛合著），《在银子闪光的年代》（与阿华、唐小米、灯灯合著）。独立出版短诗精选集《给你》。出版短篇小说集《女流》。出版诗选集《拉链2000—2014年诗选》。

世  宾：爱是持久的忍耐

爱一个人，不被知道，没有回应，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我相信都有可能。爱是否需要回报？我相信人间的爱是需要回报的，因为人间的爱伴随着恐惧——害怕失去；但圣者的爱、自然的爱是没有恐惧的，它只施予而不索取。

唐果的《我决定这样爱一个人》中的爱，更接近于自然的爱，没有过多的人间烟火气，那么安靜、从容、不急不躁。“一场雪”又“一场雪”，这雪就是爱，下得悄无声息，下得此起彼伏。她不需要对方知道，因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等他醒来，他已经被雪覆盖了。他醒来之后，会有什么回应？我们不知道。

这诗歌没有提供更宏大、更幽深的背景，我们好像只能在爱情诗的范畴内思考和审视这首诗。如果与路也的爱情诗相比，路也的爱情诗有更多的纠缠和人间的烟火；路也的爱也可以不管不顾，像她那首“节省”各种东西去看一个人，写得执着，一往无前，但内容更加丰富。聂鲁达的爱情诗是革命者的爱情诗，他的诗歌既有强烈的爱，也有革命、献身的内容，就显得空间更广、更有力量感。爱情诗需要更高的境界，也需要丰富的内容。从唐果这首诗看，感觉有图解情感的嫌疑。当我想用《爱是持久的忍耐》这个标题来点评唐果这首诗时，我发现没有太多的内容来支撑我的观点。她仿佛点到了，却没有展开。也许她不需要，只是像雪，默默地下。虽然这么说，但我依然认为，这还是不够的。

吴投文：从一个古老的主题中衍化出新奇

这是一首写得非常别致的爱情诗。如何去爱一个人，大概是现实中令很多人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如何在一首诗中去表现如何爱一个人，对诗人也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问题。毕竟，在古往今来的诗歌中，这是一个被反复言说的主题，要写出新意，非得打破常规的表达方式不可。

在诗人唐果这里，爱的热度与雪的意象联系起来，似有一种特别的张力。如何去爱一个人？不是用火一样的激情去爱，而是用像雪一样素洁的情感去爱；不是用一场雪去爱，而是用一场接一场的雪去爱，爱得那么洁净，那么深情。雪无声地下着，等到他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他已经被大雪厚厚地包裹了。这不是雪的温暖么？诗中的雪是全无寒意的，只有洁白、素净，只有爱的包裹。诗中呈现出来的境界是淡泊和清朗，是节制与含蓄，却是爱的萦回，纷飞着诗人飘溢的思绪。以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人，不是最素朴、最深情的么？

此诗是从一个古老的主题中衍化出来的，说不上多么新颖，但诗人唐果的表现方式却有个人特色，带有另一面的新奇。爱情诗不易写，却也常写常新，这大概取决于诗人内心爱的浓度，取决于诗人内心的爱溢出时的芳香。当然，也取决于诗人是否有恰如其分的表达方式。诗中似也有一种淡淡的孤寂感，这恰恰也是一个人情到深处时的真实心理状态。此诗没有把爱情神圣化，而是表现了一种日常状态下的爱的感觉，出之以平静的语调，却是语浅情深，流露出诗人为爱的执着而焕发出来的生动情采。该诗语言平易带有口语化的痕迹，而这也恰恰也是一种生动的姿态。

向卫国：诗对于现实的逆向思维之一种

唐果这首诗并不复杂，总体上看就是一个比喻：爱一个人，就像用一场雪悄悄地把他包裹，一层再一层，直至他无法挣脱。

不知道此诗用“雪”作比，是不是还另有深意，雪终究要融化，是否暗示了无论你怎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爱终究也会消失？但从诗歌的文字本身和冷静的语气，看不出有明显的“话外音”，尽管诗歌写得如此之细致/细腻。我个人真实的阅读感受还是觉得这首诗，更像是对一种“爱的原理”的想象，而不是一次具体而真实的爱。

因此，面对此诗，我更感兴趣的是诗人的思维方式和诗歌语言的逻辑。现实中，人们正常的经验获得，是看到下了一场雪，雪逐渐地将各种物体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由有形之“雪”，联想到无形之“爱”：爱也像是一种包裹，在一个人还没有知觉时（就像“睡着时”），用“爱”一层层地将他覆盖和裹挟，他还能跑得掉吗？而等到诗人写诗的时候，这个经验的使用，就从逻辑上颠倒过来了：爱一个人，便悄无声息地用爱将他包裹，像下雪一样，一场又一场，一层又一层。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个诗歌写作中带普遍性的“思维原理”？

周瑟瑟：告别浪漫主义传统

越来越少读到纯正的情诗了，是不是我们变老了，都不写情诗了？在我目击范围内，打动人心的情诗确实不多见了。好像情诗属于上几代诗人，眼熟的还是普希金、聂鲁达的情诗，最近的也只是舒婷的《致橡树》。难道现在年轻诗人真的不写情诗了吗？还是情诗失去了写作的土壤？

唐果这首《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不是那种激情四溢的情诗，而是深沉如一场大雪的情诗。告别了浪漫主义的传统，但“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像雪，在他睡着时/悄悄地下”。雪的无声，爱的滋润，可以感知到雪的温度，诗中渗透式的温情绵绵不息。

从《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中可以得出结论，爱情诗不是情调的消遣，而是两个生命的融合，是高难度的情感反应。爱如雪，在他睡着时悄悄地下，并且“在第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时/紧跟着再下一场/等他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雪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

诗的题目直接说出了“我”的决定，但从全诗来看，唐果写出了爱的隐秘性。“他”在“睡着时”降临了一场又一场雪，“等他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雪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这就是爱。现代女性对爱的追求是主动的，早已不是传统的被动了。男性在诗里反而是被动的，爱的被动的幸福与惊喜。

《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显示了女性对爱的权利的自觉。温情而大胆。爱的隐秘性决定了诗没有过度宣扬爱，爱隐藏在诗中，诗只是爱的行动，借助雪来表达“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

真正的浪漫不是浮于表面，而是隐藏在内心。告别浪漫主义传统，爱是勇气，爱是天赋与能力。爱是现代性人格的体现。爱似乎天然是诗性的。爱让孤独者不孤独，爱让雪不冷。

宫白云：纯粹隐秘的情愫

唐果这首《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是爱情诗也是爱情的一个特别的样本，给人一读难忘的感觉。诗歌中超然、决然、纯然的品质既是诗人对爱情的理解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追求。在这里，“决定”两字是“爱一个人”的前提，只有决定了去爱，才会产生怎么来爱的形式与内容，而诗人爱的形式就是“像雪，在他睡着时/悄悄地下”，这个比喻非常有画面感，它创造了爱情中的一个唯美与纯粹、一个悄然专注的时刻。在这首诗中，“雪”是“爱一个人”的一个焦点，它代表着一种纯洁与浩大，“他睡着”与“悄悄”说明这个爱是不为他知道的爱，这样的爱更能打动人心，但仅仅只是“在他睡着时/悄悄地下”还是不够深入人心，紧接着诗人说“在第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时/紧跟着再下一场”，雪自然下着，却不会自动去爱谁，只有被人赋予了爱，雪之爱才会得以确立。诗人以其超然的灵性和超凡的感知，使自然之雪接通了自己爱之心灵，让如雪之爱一场接一场，也让爱之雪的弥漫性、弥合力不断得以增强。当被爱之人“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时，他已被如此浩大深厚之爱“裹了厚厚一层”，如此的“切肤感”让爱的形式回到了爱的自身，此时的每一粒雪都化为“我”深深的爱，把“他”包裹，试问，有谁不会为这样的爱所感动呢？诗人用浮雕般的笔触写出了对“一个人”的纯洁与深厚之爱，每一笔触都带有一种决然的神情和传奇的色彩，其精妙的布局让这首只有七行的短诗充满了浩大与深厚的情感力量，并让人在一种纯粹隐秘的情愫中沉迷。

赵目珍：不妨删除首行

这是一首非常明晰的小诗。读完之后，大多数人的心头可能都会为之一震，愉悦的感受从内心涌出。除此之外，我觉得这首诗仍有令人称叹的地方，个中原因即是，小詩虽小，其创意和手法都是新颖的——原来“爱一个人”还可以这样去表述。

全诗围绕“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展开叙述。首句既是标题，亦是破题。从创意上讲，此诗以“雪”喻“爱”，层层递进。“像雪……”统领整首诗的大半。从结构上看，“像雪……”统领的这整首诗的大半，对于首句而言，是处于从属地位的。然而，虽然处于从属地位，其对整首诗的建构又起到了关键作用。这就是整首诗的妙处所在。

再看这首诗中的比喻。整个比喻，构成一个叙述的结构。这个叙述，又分为两层。从具体手法上看，它很像一个“滚雪球”的方式，将“爱”一层层包裹起来。有的人会说，不就只裹了两层吗？我们要懂得，诗人写的这是“爱”，真正的“爱”不能刻意，裹得多了，爱就成了一种限制、一种束缚，诗歌的新颖性，也要被大大削弱了。

这首诗只有短短的7行。不知诗人在建构时，是先取了标题，又完成了诗；还是先完成了诗，又取第一句做了标题。我隐约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或者说，我觉得应该是后者这样一种建构方式，因为这样更顺理成章，更符合写诗的惯性。如果是前者，标题先行，接下来的内容需要挖空心思地去冥想，如果内容与标题对不上，又会放弃前设的标题，更置新的，既得不偿失，又浪费精力。对于诗歌的建构而言，内容先行，标题后取，是一种常见行为。此诗，内容先行，然后取首句为标题是最自然也最贴切的。当然，我想要说的重点不在这里。如果是这样一种建构，也无大问题，只是相对而言，诗歌平了一些。如果想要使诗歌更具一种新异的效果，不妨删除首行，或者说在建构时，直接移动第一句去做标题，这样，诗歌无论在结构形式还是空间的开掘上，都显得手法新奇了许多。多多早年在创作《妄想是真实的主人》《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等诗时，就使用了这样的笔法。这是一种很奏效的笔法。此诗如果做这样的处理，收到的效果将会事半功倍。

张无为：另类女性主义抒写

唐果的诗让人有种蓬荜自生辉的感觉，原因应该是其个性化诗意的灌注及言语拿捏、安置到位。《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她以如此公然的另类意象、达情方式与行文节奏，去实现并不意外却足以新颖的美妙爱情。全诗围绕意象思维层层展开，从下雪的相关意象与逻辑中找到相应的鲜活的爱情表达及示爱方式。

用下雪来隐喻爱、表达爱当属另类，这不只是剑走偏锋，更像是铤而走险。因为下雪常常与扼杀生命、肃穆严酷等冬季经验相关联，而与爱情应有的生机勃勃、甜蜜火热、如胶似漆等恰好相反。尽管爱情表达丰富多彩，甚至各种各样，不一而足，但唐果不同于现有的诸多传达类型，她难能可贵地捕捉到更新颖的，而且更出色的表达方式。

诗写想要突破前人，当然并非“急何能择”（匆忙之下没有其它选择）的问题，而是如何另辟蹊径，如何在遇到风险时能化险为夷，甚至进而出彩。在这里，则取决于唐果在诗写中紧凑地设置了几档递进式加力节点，并且遵循自然界下雪的意象思维完成。一是“在他睡着时/悄悄地下”，将下雪的日常经验与示爱方式相互契合、映衬、升华；二是在“第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时/紧跟着再下”，显示出连续性与契机的把握；三是更关键的结句，他发现雪很大“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此处可选取的意象很多，但如此结语更到位，且形象隐喻。

浪漫稚气是作者诗风的重要元素，而本诗又进而体现出女性主义立场。全诗贯穿着女性主体、女方主导，从想到做，从灵魂到肢体，从变换方式到节奏把控乃至操演全程。另一半则明显处于受施事态，甚至被有意无意忽略。如“他”先是睡着，这固然被动；后来“等他终于发现”“雪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会有什么感觉？然而诗到此却戛然而止，这是高明的处理。能让读者体验到，裹在身上的雪越是厚下去，厚到无限，就越能深化主题。

高亚斌：爱情是一场大雪

在《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中，女诗人唐果展开了自己的爱情想象，描绘了一幅天女散花般的华丽壮观的爱情图景。在如此盛大无比的爱情图景里，纷纷扬扬的大雪是万语千言的文字表白，是恍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爱情宣言，足以让一个因爱的缺失而倍感萧瑟的荒芜世界顿生光辉。

诗歌的一开头，诗人仿佛是在信誓旦旦地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不顾一切地大声宣示，使个体的极为私人化、非常隐秘的爱情，成为具有公众特征的爱情“事件”。既然是“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那么，“我”在“爱一个人”之前，一定是做出了各种假想和预设。在费尽周折和经历了各种踌躇之后，在饱受了爱情思念的折磨苦痛之后，“我”决定不再迟疑不决和仅仅止步于想象，毅然把爱策划成为一个行动、一种仪式、一次征服的壮举。诗人终于脱口而出，“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这貌似寻常的话语，竟有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般震撼人心的力量。

而诗歌对于爱情的叙述，总要找到一种比兴和寄托，找到一种自然之物或人文现象的对应。于是，在诗人的笔下，悄无声息、没有征兆地，一场雪一般的爱情落下来了。诗人要用自己的爱，来唤醒一个“睡着”的人，一个还处于爱的蒙昧状态的人，来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爱情惊喜——最终，爱情的俘获是这般巨大，“等他终于发现雪下得很大/雪已把他裹了厚厚一层”。

总觉得拿雪来比喻爱情，会让人觉得缺少暖意，甚至寒气逼人和凛然不可犯，但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能够翻陈出新、出奇制胜。用一场大雪来隐喻和表现爱情，其铺天盖地和混沌迷蒙，其毫无杂念和玉洁冰清，其“蛮横”武断和无法抗拒……都与爱情的品质如此般配，与爱到深处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情形如此相像。尤其是作为一位女性诗人，这种对于爱情的积极介入和毫无掩饰的追求，无疑颠覆了男性在传统爱情中的主体地位，瓦解了女性“爱就是被爱”的被动状态，跃动和闪烁着现代知识女性的思想觉醒的璀璨光芒，令人如此无法释怀。

徐敬亚：现代的人儿正把游戏粉末撒遍天下

在我写诗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林子的《给他》写得情意绵绵，最出名的爱情诗是舒婷义正词严的《致橡树》与《神女峰》……之后是第三代赤裸裸的性意识……黑色系列……女人系列……读到了唐果的诗，我忽然感到全世界都解散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神秘豁然开朗，人类社会中每两个人——两个人一组的爱情对阵，变成了一场简单的游戏！

写游戏，一定要写得好玩才行。

唐果的胜利：一是她善于下雪，二是她一连下了两场雪。

下雨则不行。雨是液体，它无法悄悄地下，更无法不让睡着的人惊醒。雪是个好东西，雪可以无缘无故地从天而降。雪又是从天空中飘落的唯一的有体积的、具有掩埋功能、无声无息的“物质”。

只下一场雪则不行。游戏至少要重复一次。当然连下三场雪最好，但唐果想半天也没想出怎么连下三场。幸好两场雪已经足够包裹住一个男人了。

最后，速度非常重要——必须“紧跟着再下一场”——好一个唐果，把爱情游戏中的小心思琢磨得鲜嫩翠绿，又把词语的小连环缠绕得丝丝入扣。

中国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女诗人，还没有发现谁能把这种“两人的分组游戏”写得这么单纯、这么傻气、这么好玩……她还能把游戏中的另一个主角——女人的阴暗而复杂的第六感写得这样干净、这样清脆、这样无邪……

霍俊明：诗人的写作半径及圆点

面对唐果的这首《我决定这样去爱一个人》，我竟然有了更多评论的迟疑。由一个女性诗人（在一定程度上诗是不分性别的）涉及“爱”以及“情感”限阈的诗，我直接想到的则是一个人的写作半径和圆点的问题。我们没必要以半径的大小来判断一个诗人的优劣，恰恰相反，德里克·沃尔科特以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这样的“小地方诗人”给出了相反的证明。唐果的这首诗，如果放置在现代诗的整个女性诗歌格局中会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显然，这是一首“自白”并融合了“愿景”性质的诗，而且只是主体的单一视角，即从“我”出发来处理“爱”的主题，“他”则处于被动的位置，由此女性的空间反倒是拓展了。平心而论，这是一首好诗，它不枯燥，不尖锐，不逼仄，当然有点儿小抒情。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反复降临的雪一样，每一個词语都如雪花一样有其不可忽略的精神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