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
到达鹅口岸已是下午五点,提前雇好的船家已在岸边等候,从这里走水路到繁梨村估摸还需一个多小时,这是船家说的。我第一次来,认不得路,船家是舅舅联系的。
繁梨村是舅舅的老家,他们搬走得早,舅舅因病早退后执意要回繁梨村一个人居住,当时舅妈已经不在了,两个儿子也拦不住,只好任由他去住外公留下来的旧房子。昨晚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急迫,又很神秘,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
夏日长,傍晚也闷热,因此船家划桨速度不快,带起来的风粘在脸上,像一大块湿漉漉的口香糖。比预期时间晚几十分钟到达舅舅家,我轻叩木门,发出梧桐残叶坠地的“阔阔”声,门还没开,我扯开嗓子吼叫,终于还是叫声起了作用,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舅舅见了我,露出期盼已久的神情,拉着我就往二楼跑。我前脚踏进房间,他就把一个樟木箱子抱给我,眉眼并用地暗示让我打开。箱子的外观已经残破,打开毫不费劲,里面也空蕩荡,舅舅再示意,让我打开夹层。我扒开夹层,伸手摸出一张照片。很老旧的相片纸,纸张泛黄,只依稀辨认出有两个人并排站立,一男一女,亲密又疏远。我猜,照片上的男子就是舅舅。
照片上的女子可能是我母亲或者是舅妈,因为那个年代,非亲戚、非夫妻一般是不会这样照相的。然而,舅舅说,这个女孩既不是我母亲,也不是舅妈,而是舅舅的初恋。这是在那个年代非常规的事情。看我露出了惊讶万分的表情,舅舅终于满意了。
我这个惊讶万分,不仅仅包含在箱子的夹层里藏了照片,也不限于知晓照片上的人是舅舅和他的初恋,还包含了我一路舟车劳顿,欺上瞒下,只是为了看一张照片的怒不能言的心思。当然,很快,这个怒气就消失了。舅舅的隐瞒,也不仅止步于一张照片,还包含了他的决心——开展一场寻“情”之旅。
第一步,打听清楚初恋现在的具体下落。樟木箱子是舅舅在初恋的家门口捡到的。其实初恋一家也早已搬走,突然前几天初恋的家里有了动静,两夫妻忙里忙外收拾打扫,不要的杂物丢了一院子,舅舅路过,无意中发现了樟木箱子放在门口,大半个樟木箱子的身子仍旧是在门内的,他趁人家不注意拿来的。好家伙,原来不是捡回来的,这性质类似于偷了,难怪他不敢亲自上门询问。知晓他们是为了处置家产才回来收拾,我也就有了借口,上门打听舅舅的初恋在哪儿。临走时,人家还以为我是一个豪气的买主。
那两夫妻是初恋的儿子儿媳,初恋跟老伴现在住在虎门镇,并不跟儿子儿媳同住。起初我把“老伴”这两字说得很轻,很含糊,末了,又加重了语气,狠狠甩出“老伴”这两个字。舅舅听得恍惚,又听闻一阵惊雷似的,身子抖擞了一下。他站起来,就着夜色眺望,像微醺的人站在旷野,分不清东南西北,也道不明所思所想。突然,他蹲下来掩面啜泣,声音呜咽含恨,我只能把他扶回椅子上。过了许久,这哭才停止,才终于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初恋跟舅舅是一个村的,从小就认识,具体的完整的名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若是回忆,还可以反射般地呼唤出一个昵称:香香妹。初恋小时候家境不错,当然不是富贵,只是在村庄这种环境里算得上不错。当时人人都是农民,只有她爸外出,除了卖小商品,也打工。后来初恋就得病了,能明显感觉她的智力停止发育,甚至有下降趋势。去医院看过,说不清楚具体病名,医生只是模糊地讲,可能是什么神经出了问题。反正,要医病,得去大医院,要花好多钱。她爸把钱看得重,万般不愿意,他认为,女娃儿又不用太聪明,只要会洗衣做饭伺候人,嫁得出去就行。况且,那时候初恋真的很好看,眼睛大而亮,辫子粗又黑,因为得病不怎么做农活,皮肤白里透红的。舅舅就是她的仰慕者之一。稍微大一点,别的男孩子就看出了初恋的不同,仰慕者的队伍哗啦啦地就散了,甚至可恶一点的男孩子,对她骂脏话,扔石头,过分至极。只有舅舅坚守着,喜欢她的漂亮,尊重她的愚笨,欣赏她的巧手,虽然智力不行,但是自理能力并不差,做家务,缝衣服,绝不逊色。他也保护她,就算打不赢那些可恶的家伙,鼻青脸肿又如何,下一次还是会英雄救美。不管来者何人,保护香香妹的人是他,总是他,一直是他。不过外公家穷,只有一儿一女,外公十分看重读书,他的心思全在舅舅身上,无论如何也要舅舅读出个出人头地,甚至不惜让我母亲早早出嫁,从夫婿家寄钱回来接济,好在我父亲是个争气又不计较的人。所以,他是坚决不允许舅舅过早的跟任何女孩子交往,特别是还有病的女孩。
在村子里是没有学校的,读书要到镇上,要到城里,甚至要到远方的城里去。舅舅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被送到城里读书了,借住在我家。突然有天他就消失了,家里人把城翻遍了都找不到。后来,繁梨村的人捎信来,才知道舅舅跑回去了。为的是把他不吃饭节省下来的钱拿给香香妹存起来治病,那个钱存放的地方,就是那个樟木箱子。自然而然,外公,我母亲和父亲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去,外公抄起棍子,一顿乱揍。母亲对外公把她早早嫁人的做法,心有芥蒂,但对自己的弟弟却没二心。她很强硬地阻拦外公,甚至还挨了几棍子,才把舅舅解脱出来。母亲对舅舅既心疼又气愤。她把外公支开,独自劝说了很久,她晓得舅舅的心思,还让香香妹亲自跟他说几句话。香香妹说,你快点回去读书,以后有出息了,挣钱了,回来娶我,给我治病。这几句话起了作用,舅舅不再纠缠,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跟香香妹照个合影,然后就乖乖跟着回去用功读书。后来我才知道,香香妹的这些话都是我母亲教她说的。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舅舅果然认真学习了,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考取了大学,去了北京读书,留在北京工作。不过,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香香妹,家里人自然更加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第二步,我带着舅舅去了虎门镇。当时我只是心头记下了具体位置,等到回想要写下来的时候,想不起他们说的到底是花园街几号了。所以,我们在虎门镇转悠转悠,住了两三天,挨家挨户地问花园街的人,当然,这个问人找人的工作还是我做。因为舅舅身体不好,不能太劳累,所以他就待在宾馆里。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香香妹。当然我不是大张旗鼓地找,找得很有技巧,别人看不出我的真实目的。
香香妹现在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她自己找了一块地,种了番茄、生菜、胡萝卜和玉米等作物,吃不完的就拿去菜市场卖了。我带着舅舅假装去菜市买菜,故意去香香妹的摊前挑选。舅舅看着眼前的香香妹,皮肤黝黑了,起皱纹了,头发稀疏花白了,身材缩水了。香香妹比起舅舅,似乎老得更明显。舅舅一直盯着她看,眼睛像焊在她身上一样,把香香妹看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两块钱一把的生菜都想白送给我们了。我察觉了不对劲,想拉着舅舅先避开一会儿,免得他情绪失控,在这里丢人,又引人是非。我几乎是又拖又拽又抱,才把他弄到一旁的。果然,他繃不住了,对着一面脏兮兮的墙,就如同犹太人对着哭墙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为了让他的情绪尽快平息下去,我给他找了一个茶楼包间,并且发誓把香香妹带过来。很快,香香妹过来了。
“你的病医好了吗?”舅舅红着眼眶问。
“嘿嘿,医好了医好了。”香香妹的回答很憨厚。
“你现在过得好不?”他很心虚地问出来这句话。
“过得好啊。”香香妹笑了,很爽朗,是真的过得好的那种笑声。
舅舅松了一口气。他之前的承诺,他埋藏在心里多年来不敢说出口的愧疚,消散了。他僵硬的身子松软下去,脸色渐渐变得正常。他们继续聊着,舅舅很有兴致,滔滔不绝地讲他自己的经历,但是香香妹还惦记她没卖完的菜,最终舅舅出钱买下了所有的菜,才得以让香香妹跟他继续聊下去。其实,还是舅舅一个人讲个不停,香香妹就很安静地听,笑脸盈盈的。
第三步,回家。了结舅舅的心事之后,他也不再执着地回老家居住了。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再帮忙办件事——修复老照片。我在网上找了技术师,很快就修复好了。在把照片发给舅舅之前,我多留了个心眼,让母亲来看看。果然母亲一看,就看出了照片中的那个男生不是舅舅。
我决定再跑一趟虎门镇。
其实,我并没有找到香香妹。那对夫妻是香香妹姐姐的儿子和儿媳,从他们口中我得知香香妹早在二十岁左右就病逝了。大概是舅舅彻底回城读书之后,香香妹的父亲想把她早点嫁人了事,但是她死活不肯听从安排,无论是骂还是打,就算送到男方家里了,她也还是会跑回来,撵不走。她只是安静地在家里干活,像是在安静的忙碌中等待什么,最终临到病故什么也没有等到。大概那时候,舅舅已经在北京,抵达了中国的中心,接触了琳琅满目的新鲜,这一切,冲淡了他的年少冲动。直到年岁渐长,又遇上病魔缠身,妻子亡故,青春年少时的承诺和无疾而终的感情,夜夜在梦里频演,于是他搬回老家,他渴求寻得香香妹的下落。
我知道,必须寻找到香香妹,她必须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好。所以,我根本就知道是花园街132号,这是香香妹姐姐的家。那几天,我反复地在跟香香妹的姐姐做思想工作,征求她的同意之后,才上演相遇的戏码。策划了几种场景,但是都不适用,香香妹的姐姐演不出那种感觉,最后只得让她回归本身角色,做一个勤快又幸福的农妇,也挺好。
这一次再找到香香妹的姐姐,是因为,我想知道香香妹到底长什么样子。好在,香香妹的姐姐翻到了自己结婚时候的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保存得很好,可以清晰地看见香香妹漂亮的脸。
第四步,我把P好了的照片发给舅舅。照片上的舅舅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照片上的香香妹花样年纪,憨厚漂亮。
(插图/王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