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 垒 图/Ash Jin
虽然成功完成了对接,但麻烦却没有减少。随着第二次打开气阀舱,多梦的症状变得更加严重,林海几乎分不清是现实如此还是自己在梦里,在他的脑袋里几段不尽相似的人生同时展开,而汇集的地方却只有一处。越来越多的设备,也开始出现输出端故障。
无计可施的阿纳年科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说,也许出问题的不是设备,而是他们的感知。当然,为了避免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这两天,任何事情他们三人都是共同行动。三人有共同的认知,那么事情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你们觉得那片云有意识吗?”林海说。
“是林海在说话吗?”阿纳年科问。
“是,两秒前。”卡梅隆答。
这种对话模式,阿纳年科还没有习惯。他说:“我刚才听到的是,卡梅隆在问那片云会不会是生命体。”
“我是这么想过,”卡梅隆说,“但那片云的成分应该没法儿构成生命体,不过就算不是生命体,也不能排除它有意识的可能性。”
不是生命体,但却有意识。阿纳年科提出了一个假设:如果把空间里的电离子运动视作数据交换和运算过程,那片云就可以是一个活动的处理器。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的空间站,以及空间站里的设备,甚至他们本身,对那片云来说都是额外的运算设备。而他们的想法和梦,对于那片云来说就会是一个运算节点。
一个货真价实的“云计算”,如果是这样,那么那片云的目的,或者说运算目标是什么?
倘若是接触获取信息,那么空间站里的所有设备对于云来说都是开放的,而对于他们来说,每一个梦,每一个思考都可能随着电离子流向外界。
“真希望它能在屏幕上打字,告诉我们它想干什么。”阿纳年科看着显示屏上的一串乱码,忍不住苦笑。
“也许在未来,它能以我们可以理解的方式交流,但现在我们还没有到达那个节点。”林海提出自己的假设。
那些关于未来的梦中,阿纳年科梦到围绕着太阳展开的壮阔戴森云,卡梅隆梦到驶向海王星的飞船。当然,还有地球,它时而散发出生命的蓝色,时而散发出死亡的灰色,那些充满希望抑或布满毁灭的梦,是未来的节点还是一个错误的运算方向,尚不得而知。
林海提到了那个被困于孤岛的梦,在所有的梦中它是最清晰的,同时也是最异常的。三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境,困于孤岛,被饥渴折磨,被烈日灼烤,想要离开却又被海浪所阻。
“如果把海看作太空,把岛看作水星,把海浪看作引力,太阳还是太阳。也许是它需要帮助,也许它跟我们一样,都被困住了。”林海说。
“就算真的是这样,”卡梅隆说,“我们又该怎么让它知道,我们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些问题呢?如果它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体,那对于它来说,也许我们只是运算过程中的损耗。”
林海没有回话,多梦症状的加重都是在气阀舱打开之后,三人心里都有数。
“既然它也被困住了,那不如问问它想去哪儿。”
阿纳年科打开导航,飘在空中抬头大喊:“喂,你想去哪儿?”随后他摇摇头,垂下脑袋,嘲笑自己身为航天员,居然在空间站里搞这种像招魂的事。
导航作为输出端,只出现了一连串的错误信息,他们费了很大功夫,才把部分信息重新排列组合,变成有效信息:空间站建立以来的补给路线,水星样本采集的登陆路线……过去的信息还好理解,未来的信息就有点儿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这儿居然有条二十年后,从这里出发去土星的航线!”卡梅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不过,无法解释的地方,很快就被他们感知到了。
土星有土星环,应该可以补充云的成分。为何是从这里出发?也许是因为二十年后,人类终于破解了与意识体的交流难题。
“林海,你之前说我们还没有到达那个节点对吧?”阿纳年科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其实已经在云的运算体系之内了?”
“对。”
“那——我们三个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三人同时看向导航,答案不言自明。所有过去的梦境,都来自一个地方——地球。
“不能让它去地球。”卡梅隆首先发言,“如果让这片云进入大气层,鬼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另外两人也同意,但这似乎不是正确答案。地球对于他们而言,是个信息明确的指向。如果模糊掉这一点,地球也就指代着另一个概念——家。
回家。
但是家在哪里,导航并没有给出答案。那条二十年后的航线,也让他们意识到了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很严重的问题。他们可无法接受现在的状况持续二十年之久。而它已经完成运算,只需要等待事情发生就可以了。
必须让它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空间站的一部分,而是独立的意识体。
但这又谈何容易呢?即使面对面,他们的意识都经常不在一个时间点。
“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是谁在说这句话?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卡梅隆?林海一时没分清楚。这件事指的是去水星还是回地球并不重要,他可以同时思考这两件事,而且关于前者,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去的时间长一点儿。”他回答。
“十年,还不一定回得来,算长一点儿吗?”
“我会回来的。”
“我理解你,但是她们,你要自己去说。”
“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会说的。”
吃饭的时候?卡梅隆清点着食物存量,意识则远在过去的都灵,他捧着一瓶红酒,考虑着带妻子去吃比萨还是去吃牛排,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他知道自己选了比萨,也知道妻子在听完他的话以后,只是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工作做完,我就回来。”工作做完……阿纳年科等待着系统自检完毕。同时他也握着方向盘,正沿着道路向赤塔(俄罗斯城市)行驶。他的女友在电话里大声质问着:“你到底要多久才能回来?!”而他,早已知道自己的选择。
“你要不,就别等我了,这一趟真的要去蛮久的。”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传来挂机的声音。他踩下油门继续向南,他到了贝加尔斯克火车站才停下来。来自现在的认知,他知道如果跨越国境线,继续向南行驶一千三百千米到达铁岭,就能找到一起奔向水星的林海。
“嘿!”阿纳年科朝着远方的地平线大喊,“你在那边吗?”
“我在。”林海从家里的厨房迈进空间站的气阀舱,阿纳年科正在进行检修,即使没有任何信息交流,林海也知道他发现了一处漏液,而自己已经带着工具来了。
交流,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他们发现意识不在同一个时间点,空间站里的日常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来自过去的记忆和来自现在的认知,跨越时间完成了交流,那么未来,到底在哪里?太远的事情,难有清晰连贯的图景,而近的事情,又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事情是否早有定数?假如未来已经知晓,那为何又会有疑惑和困扰?
他们带着诸多疑问,来自过去的“为什么要来”,来自现在的“该怎么回去”,可是未来……如果未来是已知的,那是否未来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过去?
如果云已经知晓了他们的想法,那他们意识到正在交流的那一刻,又在哪里?
林海面对着一桌好菜,思维走到了一个点上。
“你确定要这么做?”卡梅隆与阿纳年科在不同的时间点,问了同一句话。
而对于林海来说,这却是同时发生的。
“虽然我也不能以人的善恶去衡量一个非生命的意识体,”卡梅隆把头盔递过来说,“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也不能排除它的行动是带着恶意开始的。”
“我知道,不过我想,它如果真的是一个建立在运算基础上的意识体,那么它的善恶,就取决于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我想,得让它意识到我们是一个独立的、没有恶意的意识体。”
“嘿,”阿纳年科露出了少有的严肃神情,“没有梦到未来,不代表这件事一定要由你来做。”
“我知道。”
一点五亿千米,六年,八个月,零一天。林海在餐桌上,把第一批被选中参加水星一号空间站建设的消息,告诉父母和妻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在过去和现在是不同的信息。
“现在,我在这里。即使不知道理由,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决定是什么时候做的,他已不记得。回过神,他已经戴好头盔站在了气阀舱的边缘。过去与未来汇于一处,屏息凝神,他打开通信器:
“你好,外来者。”
通信器里的杂音逐渐消失。
“听得到吗?”
听得到。
无数的声音汇于一处,熟悉的和陌生的景象同时出现,被大气层包裹的地球,被奥尔特云包裹的太阳系。
近与远连在一起,时间线上的答案开始变得清晰。
交完班的站务员刚刚坐进自己的破车,就收到信息说站台那边有一男一女两个俄罗斯人吵起来了,站里她的俄文最流利,所以让她赶紧来“救火”。她赶到站台,经过一番交涉,知道两人是两口子,从哈尔滨来,男方不仅错过了下午的高铁,还将票错买成了动车票。那个又高又壮的俄罗斯男人下了车就被比他还高半个头的老婆骂了个狗血淋头。
让她意外的是,男方的中文不仅很好,而且还带有不少铁岭口音。
“你在铁岭待过很长时间吗?”她好奇地问。
“没,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这儿。中文是跟一个老朋友学的。到这儿来就是来找他的。”
“那……他没来车站接你吗?”
“看样子,没有。”说着,俄罗斯男人四下看了一圈,“不过本来我也没告诉他我要来,我想做个实验,看他能不能料到我会来。”
“那——方便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我可以帮你叫出租车。”
那俄罗斯男人要去的地方她很熟,住那儿的是她的老朋友。
“你……以前是航天员?”
那俄罗斯男人头一歪,笑着说:“你也认识林海?”
“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不过,后来我去托木斯克留学了。”
“怪不得我看你觉得眼熟。”
“你也在托木斯克上学?”
“那倒不是,”俄罗斯男人有点儿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儿,“这个说来话长。”
林海一打开门,就结结实实地受到一个熊抱,寒暄过后,阿纳年科告诉他,卡梅隆正在指挥中心指挥运输船,从水星出发前往土星,然后这艘船将继续朝冥王星进发,直到进入奥尔特云。这将是人类历史上单程路途最长的一次运输。
“等他到地方,大概我们都不在了。”
“大概吧。”
“所以,我的惊喜呢?”
林海微微一笑,朝卧室招呼了一声,两颗怯生生的脑袋就出现在了门边。
“说好的三个呢?”
“总是有点儿误差的嘛。”
午夜临别时分,林海将一幅画了很久的画交给了阿纳年科。画上是一片布满了星星的云。
“这是?”
“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