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人

陈佳莉

代价再大，也“当然值得”。

1969年底的一个晚上，丹尼尔·埃尔斯伯格手提装满绝密文件的公文包，步履匆匆通过美国圣莫尼亚市兰德公司的哨岗。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分多次带出去一包又一包的文件，并一页一页地做了复印。

大概一年半以后，这份长达47卷、7000页，名为《五角大楼文件》的影印资料，一字不差地出现在《纽约时报》上。

举世震惊。

文件中披露了美国政府长期以来关于越南战争的谎言，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反战浪潮，促使美国不得不提前结束越南战争，同时也为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的下台“埋下了一颗种子”。

彼时40岁的埃尔斯伯格在改变历史走向的同时，也差点将自己的后半生“埋葬”于铁窗之中。他被美国政府送上法庭，一度面临115年监禁，即使被无罪释放后，仍一直被政府部门视为“美国最危险的人”，难再有作为。但他也像一盏旗帜鲜明的灯塔，为后来者包括斯诺登、曼寧、阿桑奇等指明了方向，被世人视为英雄。

2023年6月16日，埃尔斯伯格因罹患胰腺癌去世，结束了他追求正义和真相的一生。

埃尔斯伯格1931年出生于芝加哥。在邻居和同学眼中，少年时代的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但特别有天赋，尤其擅长数学和钢琴，记忆力超群。

1962年，埃尔斯伯格从哈佛大学博士毕业，其博士论文《风险、不确定性和决策》的研究成果，就是后来著名的“埃尔斯伯格悖论”。该理论被认为是决策论和行为经济学领域的里程碑，至今依然被广泛应用和讨论。

毕业后，他进入美国智库兰德公司，担任战略分析师，同时以顾问身份服务于美国国防部和白宫，专攻核武器的掌握与控制、核战计划和危机决策制定。

1964年8月4日，埃尔斯伯格进入国防部工作，担任助理国防部长约翰·麦克诺顿的特别助理。也许是命运巧合，他入职国防部的这天，正是美国准备全面干预越南战争的日子。

1年后，埃尔斯伯格被派到美国驻南越西贡大使馆工作，实地评估越战形势。不久，他因感染肝炎离开越南回国。

1967年年末，埃尔斯伯格回到兰德公司，负责撰写一份由时任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安排撰写的最高机密报告。最终的成果就是那份后来改变了他一生的《五角大楼文件》。

真相让埃尔斯伯格惊呆了。文件揭示了前政府高官如何为了政绩一步步将美国拉向战争，揭示了越战导致100万越南人和55000名美国士兵丧生的事实，还揭示了继任的尼克松政府是如何继续欺骗美国公众、掩盖战争真相。

作为一名曾在前线出生入死的越战亲历者，埃尔斯伯格深知战争给无数人带来的致命伤害。他认为将内幕公之于众，是能让美国撤出越战的最快方式。

当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7000多页绝密文件后，埃尔斯伯格开始同一些美国国会议员接触，试图说服他们在国会公布这些文件。

然而，他的努力四处碰壁，那些口口声声反对战争的国会议员看到这些文件后，避之不及，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政治前途作赌注。

迫不得已，埃尔斯伯格想到了媒体。

1971年3月，埃尔斯伯格将《五角大楼文件》交给了《纽约时报》，该报3个月后将其全文刊发。文件犹如平地惊雷，震惊了当时的尼克松政府、美国新闻界和普通民众。很快，美国政府将《纽约时报》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发出临时限制令，在案件审理期间禁止刊登这份绝密文件。此时《华盛顿邮报》接过接力棒，继续报道，却也被告上了法庭。

法庭最后判决的结果是：美国政府败诉，《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胜诉。法院判定报纸有权公布历史记录，不管它有没有绝密字样。

埃尔斯伯格于1971年6月下旬被捕，被美国政府控以间谍罪、盗窃罪和串谋罪等12项重罪，面临115年的监禁。可是他没有退缩，随即又将文件转发给了其他的7家报社。

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恼羞成怒，认为这样的泄密行为挑战了政府的权威。

在埃尔斯伯格的自传《秘密》里，他披露了尼克松如何不择手段将他的名声搞臭。一盘有关尼克松要求“整治”埃尔斯伯格的录音带内容曝光。

为达目的，他们窃听了埃尔斯伯格的电话，试图证明他泄密不过是为了获得名利。同时他们还非法闯入并搜查了埃尔斯伯格的精神医生的办公室，试图找到能证明埃尔斯伯格存在精神问题的证据，以消除公众对他的关注和信任。同时，尼克松还召来一帮打手，想要打断埃尔斯伯格的双腿。

1973年审判期间，负责案件的法官被“买通”，一度让埃尔斯伯格几乎要在狱中度过余生。该名法官“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联邦调查局局长的职位。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针对埃尔斯伯格的“报复行为”被曝光，成为尼克松从被弹劾到辞职过程中的致命一击。尼克松下台后，负责审理案件的法官迫于压力，不得不取消对埃尔斯伯格的审讯，并将他无罪释放。

人们对埃尔斯伯格的态度也发生着微妙变化。

当初埃尔斯伯格刚披露《五角大楼文件》时，政府内外许多人都指责他是“叛国者”，并怀疑他从事间谍活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埃尔斯伯格是一个非凡勇敢的英雄，一个甘冒丧失个人自由风险揭露真相的英雄。

埃尔斯伯格说：“《五角大楼文件》的披露让人们明白，总统一直在撒谎，不仅仅是偶尔，而且一直都在撒谎。不仅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而且他们可能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越战泄密事件发生后的50多年里，埃尔斯伯格一直是反战、反核武器的活跃分子。他发表演讲，在媒体上露面，并经常参加抗议活动，也曾因此被捕。另据BBC报道，埃尔斯伯格因披露越战秘密文件而被美国政府内部称为“美国最危险的人”。

而且，他的“危险”程度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因为《五角大楼文件》并不是他当年复印的唯一文件。

2021年5月，《纽约时报》报道了埃尔斯伯格披露的另一份机密文件。这份撰写于1966年的美军研究报告显示，在1958年8月23日炮击金门战役开始后，美国军方高层曾考虑过对中国大陆发动“核打击”。这已经不是中国第一次遭遇美国的核讹诈了，在中国第一枚原子弹成功爆炸前，美国曾多次叫嚣对中国实施核打击。

这份文件揭露了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事实——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美国都在让核战浩劫近在咫尺。

埃尔斯伯格在《末日机器》一书中披露，这份更为隐秘的文件当年在保存过程中意外丢失，被埋藏于一处工地充当地基填埋物，导致他一直难以将其曝光。过去几十年中，丢失文件中的相当一部分已被解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证明他所掌握的内容。

埃尔斯伯格之后，一个又一个“泄密者”相继出现。

2013年，斯诺登发现了能证明美国政府大规模监控行动存在的机密文件。正当他纠结是否该将文件公之于众时，一部拍摄于2009年的纪录片给了他启发——《全美最危险的男人：丹尼尔·埃尔斯伯格和五角大楼的机密文件》。当斯诺登将文件曝光引发巨大舆论风暴之后，埃尔斯伯格是第一批站出来支持他的人。2015年，埃尔斯伯格前去莫斯科看望流亡在外的斯诺登，两人当即成为至交好友。

此后，美国陆军情报分析员切尔西·曼宁和维基解密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被指控违反《间谍法》。埃尔斯伯格从没停止为这些与他“同命相怜”的人摇旗呐喊。

2018年埃尔斯伯格接受《卫报》采访时被问到，“泄密让你付出了不少代价，它值得吗？”

埃尔斯伯格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值得！斯诺登为了曝光棱镜门不得不流亡海外，这值得吗？曼宁为了曝光机密而坐牢七年半，这值得吗？在我看来，值得。我觉得他们也认同我的看法，他们做的都是对的。”

今年3月，92歲的埃尔斯伯格公布了自己患胰腺癌的消息。他表示，自己已无法做手术，也不打算做化疗，会接受临终关怀。

“我身体上没有承受任何痛苦。”当时，埃尔斯伯格这样写道，“心脏病专家已经允许我放弃过去6年来的无盐饮食习惯，这极大地改善了我的生活：（我现在）可以吃我最喜欢的食物，并享受这种乐趣！”

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但遗憾还是在他心中滋生。他表示，“我将离开的这个世界，正处于非常糟糕的境况之中……这并不是我梦想在2023年看到的世界。”

（来源：环球人物网2023-06-25，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