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不让人闲下来

张建春

一到春天，土地就呼唤着，来吧，种瓜点豆，我给你开花，我给你收获。土地似乎等不及了，几场春雨过后，绿色就开始在大地铺陈开来。

农人走进了田地，抬头看天，低头望地，把地耕耘成细细的波浪，然后，把一粒粒种子仔细地种了下去。

生长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伴着这个过程的是农人辛勤的劳作。

那一年，高考落榜后，我感到天都塌了，眼前是一片黑暗。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把自己关在了黑黑的房子里。郁闷至极时，我就用头撞击那面土砌的墙。土墙很是牢固，我的头撞响了它，但没见一丝阳光挤进来。

我独自在黑房子里度过了一个秋天，又躲过了一个冬天，我终于听到了春天的声音——一把锄头掷在地上的声音。那把锄头是我爷爷掷下的。

我躲在黑房子里舔伤口的那些日子，隔着窗户来劝解我的人很多，父母、邻居、兄弟、姐妹、同学……只有爷爷没劝过我。

爷爷不劝，不代表他不关心我，我不止一次听到爷爷在窗口喘着粗重的气，我听到了爷爷强忍着憋进心底的咳嗽声……

快七十岁的爷爷，还每天唤牛下地犁田呢。我曾经渴望爺爷来劝我，可爷爷始终没有劝我，没吐出一个字来。

这天，爷爷把锄头掷在了我的房门前，我听到了砰的一声。这一声，砸醒了我。

是春天了。我透过窗户看到了青草，看到了杏花，看到了树枝的绿色，虚弱的心，猛地惊悸了一下。我打开房门，春光立刻把我打了个踉跄，我弯腰捡起了爷爷扔给我的锄头，锄头不沉，锄头的柄是新的。我知道，这是爷爷专门为我打造的。

离我家不远处有个铁匠铺，那个铁匠是爷爷的老朋友。看来，爷爷是早有准备了，准备在春天里将一把锄头掷在我的房门前。

就这样，我拖着锄头走出了家门。爷爷走在我前面，和我相距二十米，爷爷的侧影像是个问号，这问号用锄头支着。

爷爷在一块麦地前停了下来。爷爷一边锄地，一边叨咕着，春下一锄，麦收一升……我知道，爷爷是说给我听的，但爷爷的表情却像是说给麦子听的。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将锄头投入春天的土地，我听到土地的欢笑声和麦苗的赞许声，一股快感电流般潜入了我的身体。这时，爷爷抬起头，冲着连绵的青色，哦哦哦地喊了起来。一只云雀受惊了，慌忙地叫了一声便钻进了云空中。

我想和爷爷说话，可爷爷躲开了我，爷爷另起一条垄，锄地的动作加快了。

我没有和爷爷一起收工，我一直在低头锄着。等爷爷走远了，我去看爷爷锄的地，真心佩服爷爷。爷爷锄过的地，一锄压着一锄，像小波小浪的涟漪般，美得让人赞叹。

爷爷种了一辈子的地。爷爷曾有机会离开这片土地，可爷爷没有离开。我在想，是爷爷黏着土地，还是土地黏着爷爷？

我是悄悄地回家的，我听到了爷爷和父亲的对话。

父亲问，咋劝的？

爷爷说，没劝，是锄头喊醒他的。说完，爷爷嘿嘿地笑。

父亲问，没事了？

爷爷说，没事了，土地可是不让人闲下来的地方。

听了爷爷和父亲的对话，我久久地怔在院墙外。

土地真是让人闲不下来的，整个春天，我都跟着爷爷下地干活。爷爷持锄我持锄，爷爷持锹我持锹，爷爷挑担我挑担……田地里的活多，田地不会让人闲下来，埋头在田地里，我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了。

若干年后，我成了真正的种地人，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家都把土地租给了我，他们说，把土地交给我，他们放心。我喜欢种地，喜欢和年轻人讨论种子和墒情，喜欢对着村庄上空升起的炊烟吹口哨……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拄着一把锄头，对春天说，地不让人闲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