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帅双
【摘要】在《猎人》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双雪涛刻意地使用了嵌套性叙事结构,使得原本难以放置在同一文本语境中的故事相遇于小说家的叙事策略之中。借此手法,小说中的叙事者主体性受到质疑,在嵌入故事与主题故事的对照下,整部小说集呈现出一种虚与实相交的暧昧性,在作家创作素材内卷的当下以平庸的素材却创作出了不平庸的故事。
【关键词】双雪涛;《猎人》;嵌套模式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7-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7.005
同之前的创作相对比,在《猎人》这部集子之中除了内容上的“下岗大潮”这一时代性要素和“东北”这一地域性要素的消失之外,从形式技巧上来看,嵌套叙事的使用无疑同样是与前面两本集子(《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最大的变化。而所谓的嵌套叙事,指的是,在主体叙事中的过程中插入另一个完整故事,这个被插入的故事就被称为嵌套故事。这时,从文本结构上来看,主体故事就将嵌套故事包含在其中,而嵌套故事也成为主体故事的一个环节,这样,叙事空间就得到了扩展,叙事主题也往往会被强化。但要注意到的是,嵌套故事不是简单对主体故事同义反复,它往往会同主体故事呈现一种对峙的局面。这一手法的使用,使得在双雪涛小说中叙事者的主体性受到了严重挑战,在《猎人》这部小说集当中再无法见到像《平原上的摩西》和《飞行家》那样有着不可置疑地位的叙述者存在,因此而呈现出情节的碎片化,使得读者不得不去调动自主性对故事进行重新地拼接。《猎人》小说集中的叙事者“我”所主导的主体叙事的真实性与现实性,也受到了以电子邮件、信、剧本等方式插入的嵌套故事的挑战。
嵌套叙事的使用,可被视为是双雪涛在新环境中对创作的突破性尝试,如他在序言中写道:如果过去的小说像是一个车工倚着车床的作品,那这些小说(指《猎人》)就像农民用镰刀一把一把割下的麦子。这句话理解起来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车工所制造的作品其实是流水线上一个组装的步骤,而麦客收获的麦子则是包含了大量个人经验与理解的产物。结合双雪涛在《我的师承》中所提到自己阅读过的作品,这句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以前的作品更像是利用东北铁西区的现实背景加上马尔克斯、树上春树等一批大师的技巧创作而来的,但在《猎人》创作过程中更多的要考虑到抛弃时代性与地域性后,一个职业作家能否找到同自身经验相符的创作方式。
一、虚与实的转折:从主体叙事到嵌套叙事
从创作过程上来看,《猎人》的成书其实是带有一定的巧合性的,是双雪涛原本想写一部长篇但是动不了笔就写一篇短篇缓一缓,但是在创作过程中写完了第一篇《起夜》就想到了第二篇故事以此类推就存下了8篇,在发表的时候又写好了3篇《火星》《松鼠》《猎人》。①如果按时间上的顺序排列那么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起夜》但实际上在出版的过程中是《女儿》。其实参考这本书的写作动机也不难理解,因为《起夜》的创作只是为了寻找创作长篇的灵感但是创作完成后却激起了短篇小说的创作欲望,严格意义上来说《起夜》的创作并不是一种目的性的创作,而排在第二位的《女儿》才是对于创作动机和灵感的一個实践。因此,从创作动机上来看对于《女儿》中嵌套结构的解读将会帮助我们理解其他几篇小说。但这并不是说《起夜》就并非一种嵌套叙事,我们可以把这篇小说同《平原上的摩西》集子中的那篇《跛人》是在结构上对比来看,在《跛人》中那个坐在“我”对面的跛人知道“我”和刘一朵是离家出走后便讲述着他离家后的境遇,这是带有一定的暗喻性质的,暗示“离家出走”的下场会如何。而在《起夜》中同样的岳小旗深夜约“我”去公园喝酒告诉了“我”他杀了他的妻子,并说到他原来还是很爱她的直到她成为了精神病甚至威胁到了女儿的安全。而主人公“我”其实也遭遇着类似的情况:妻子马革儿为了创作小说在怀孕期间找素材、喝酒,最终导致流产。这样看来《起夜》已经呈现出了嵌套的模式,岳小旗所讲述的故事同叙事者“我”所经历的故事呈现出一种对比,而岳小旗妻子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种作者利用故事间的对比给予读者的暗喻哪?但与《跛人》不同的是,《起夜》故事并没有讲述在听到妻子流产后“我”的反应,而是在岳小旗妻子苏醒的那一刻画上终点,达到了属于小说而不属于故事的结局,就像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写道的:“然而小说家则止于写下剧终,邀请读者冥会生活的意义这一极限,没有希望越雷池一步。”
从嵌套叙事的角度来看,《女儿》相较于《起夜》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主体故事同插入性故事之间失去了逻辑上的必然联系。按照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所认为的,叙事主体所讲述的主体故事与插入性的嵌套故事之间可分为三种关系:第一类为直接的因果关系,故事前后的线性结构使得后者承担了对前者的解释功能,它们要回答观众给予的好奇心疑问“哪些事件导致了当前的局面”;第二类为纯主题关系,不要求二者之间存在时空连续性,仅仅是对比或类比关系;第三类不包含任何明确的关系,在故事中起作用的是不受主体故事内容本身的限制的叙述行为本身。可以看出,从第一类到第三类叙述主体变得越来越重要。如果说在《起夜》当中,主体故事与插入性故事之间是处于第二类关系中的类比关系,那么在《女儿》当中主体故事与插入性故事之间似乎已经看不出任何因果关系和可类比之处,作者所呈现的只是原有的叙事不断地被新的故事所打断,而新发生的故事又再次被另外的故事所打断:“我”和男孩的相遇打断了“我”头脑中长陀和短托的理解;在等待男孩电子邮件的过程中“我”想到了“我”和女翻译之间的爱情;然后又被男孩所发来的电子邮件所打断……而且这些故事甚至是发生于不同的时空之下,被不同的载体所承担:“我”同男孩的相遇发生于文本现实中;男孩子的小说写在“电子邮件”里;“我”的爱情故事承载在我的回忆里……但让人惊奇的是,这些故事间虽然发生的时空不同甚至有虚实之别,但是这些故事之间的插入实际上并不会使得读者感到错愕。这不仅仅是因为由于故事之间的关系是属于热奈特所提到的“第三种关系”:在第三类中,关系只存在于叙述行为与当前的情境之间,因此文本的故事其实没有主次之分。在另一方面也是双雪涛那具有技巧性的转折方式。关于转折双雪涛在和金宇澄讨论小说时就曾提醒过读者:“每当在小说里出现门、信、阳台这种东西的时候一般会特别小心,因为一定会进入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的,它亦真亦假”。在现代西方文学史上“门”一直作为一个特别的转折点而存在着,如在卡夫卡的笔下“门”是安全和危险之间的转折点,在《审判》中约瑟夫·K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变形记》里格里高尔出门的时候便是死神降临的时候。而在双雪涛的笔下《女儿》中虚实的转折点是电子邮件;《杨广义》和《预感》里则是门;《火星》中是信。在这些转折点的背后是一种现实世界被打破后现实之外的世界,给人以强烈的不真实感。但正是在这样的不真实感之下许多的平常不合场景的表达就会变得合理。用格非的话来说其实双雪涛所构建的是一种特殊的装置,用来合理的表达,就像是原本在电视中出现的杀手对话被巧妙的安排在了电子邮件里。②
二、嵌套模式与大叙事的凋零
如果说嵌套叙事作为一种技巧单单呈现在双雪涛的个人创作里,那么这一行为就可单单被视作创作转向时期的一种尝试。但问题在于,不仅是双雪涛,实际上在一些老一辈作家的新作中嵌套叙事都开始作为一种书写“当下”的方式而出现。例如2013年余华的《第七天》其中便使用了嵌套叙事技巧,试图全面的再现出当下的社会现实。对于余华来讲,或许也只有嵌套叙事才能将这个时代那么多荒诞的事情集中起来。而用《许三观卖血》或者《活着》的方式只能写一件事情。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韩少功在2018年出版的《修改过程》同样也使用了嵌套叙事,借用“大故事套小故事,小说里有人在写小说”这一俄罗斯套娃的方式,呈现出“对文本抱一种有限的信任和有限的怀疑态度。”而时间到了2020年,莫言在中短篇小说集当中也大量使用“嵌套叙事”的结构,来表现出对叙事主体的不信任,在主体故事与嵌套故事的对比中书写出历史与当下的割裂感。可以说嵌套叙事的使用,其實隐含着作家对当下的一种“态度”。
耿占春在《我们为什么要有叙事》一文中有过疑问:为什么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因为失恋而自杀会成为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事件?而在过去的文学史中这个事件却会产生《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伟大的经典?同样的事件为什么会在历史和现实的表述和阅读中有如此大的反差?通常来讲,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正是当代作家所面临的一个巨大的挑战:媒体高度发达导致信息泛滥,人们对于原本小说中故事的雏形已经到了一个相当钝化的地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作家利用想象对于小说结构进行更新、对故事进行加工。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嵌套叙事”的大量使用便是一个例证,人们通常认为的“嵌套叙事”往往是将其视为一种创作技巧,但是在这一创作技巧的背后其实是对于叙事者本身主体性的一种质疑,这种质疑类似于日本哲学家东浩纪所提到的“大叙事的凋零”。在东浩纪看来,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中期为止,现代国家为了让成员凝聚为一而整备了各种系统,并以此为前提来进行社会的运作。举例说来,这些系统在思想上以人类理性的理念、在政治上以国民国家与革命的意识形态、在经济上以生产的优先考量等各方面显现出来。“大叙事”就是这些系统的总称。而后现代社会最大的变化就是,这个单一的“大叙事”失去了效用,而逐渐被无数林立的小规范(小叙事)所取代。因此,不是说小说故事雏形失去了意义,而是我们无法找到支撑单一叙事的“大叙事”了。在由“小叙事”所支撑而形成的“小共同体”林立的当下,小说的创作必然表现为对叙事主体的质疑,呈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模式。
而在双雪涛之前的创作中,之所以嵌套模式未出现,是因为原本的小说是建立在“下岗大潮”这一历史语境之下。同当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天然的具有陌生化的屏障保护。而在抛弃了“下岗大潮”这一时代性要素和“东北”这一地域性要素之后,双雪涛作品中的人物多是老师、编辑、作家、电影人,内容也是都市离奇这些呈现出当代性的要素。因此,不妨把双雪涛对嵌套模式的运用看作是一种被逼无奈,在大叙事凋零的当下也只有通过去中心化的方式,才能使得与读者如此靠近的故事实现去平庸化。
三、故事的去平庸
什么叫平庸的故事?什么叫不平庸的故事?金宇澄在许多的场合都列举过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上海有个女作家叫丁丽英,在她的《熨斗》里,写一个女人上班时溜回家洗头,家里没人,老公上班去了,她在阳台梳头发,发现老公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在阳台角落里,她看见了老公和女的在看A片,她看不到屏幕,只看见男女四只脚缠在一起。写到了这部分,实际是给作者一个“接下来怎么办”的问题。她如果不扭头看阳台,容易变成一个庸常小说,跟丈夫吵架到派出所啊等等,容易平庸。但丁丽英写到这个节点,女的没吵架没干嘛,是从阳台角落慢慢转到阳台看风景,是忽然想到了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学校门口有一个女疯子,人人害怕,据说这女人一发火,见什么砸什么。一次跟老公吵架,直接把一个熨斗砸在老公头上。③简单来说作者运用了一种暗喻,但小说到此结束了。留给了读者巨大的空间。对于读者来讲,每一个故事都需要有一个结局,但问题在于,这个结局的出现使得整篇文章走向索然无味。传统小说是会给读者一个可以合理解释的结局,因为很多时候,传统小说的作者们肩负一种“寓教于乐”的责任。但是双雪涛的小说中却没有充分的逻辑去支撑读者的想法,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当下社会,你以为你认识的同事,但是除了每天8小时上班时间在一起之外,还有16个小时他消失在这个城市里。双雪涛在《猎人》里想要表达的出的就是这种当下生活的暧昧。拿《预感》来说,故事的主人公李晓兵在开头与妻子的对话中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一个立足于现实的人,故事开头也是极其平常的,但双雪涛故意的放置了一个类似于“开关”的东西——李晓兵的预感,实际上就是在提醒读者即将到来的转折,在李晓兵推开门走出去到湖边钓鱼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深情的外星邮差想要毁灭整个城市,故事到此变得荒诞起来。这其实是一种对于传统读者和作者之间阅读默契的一个挑战,就阅读期待而言那种与读者审美经验太近的作品反而会让读者失去兴趣,所以这种转折一定程度上会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样的如果作品过度的深奥其实也是对于读者阅读的拒绝,但当邮差拿出那封无主信展现在读者面前时读者所感受到的却是人类现实中的末日幸存者式的孤独,然而这种真实的人类情感又是借用一个虚构的故事被表达出的。
对比于以往的东北文学创作,如果说双雪涛的过去东北文学创作中的情感是一种立足于一种现实背景下的情感表达,亦即,运用文学虚构的特权,“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我的故乡的人留一点虚构的记录。”那么可以说《猎人》这本集子是一种立足于真实情感的一种虚构形式,虽然整体呈现为一种去中心化,但在林立的“小叙事”中去包含爱情、父爱、末世者与友情等情感要素的存在。文学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同样也涉及到文学创作与现实的关系。因为是老生常谈的问题,所以人们经常对它麻木不仁,大量的作家靠着禀赋和想象力形式的转换弥补着个人经验的缺失,为了让文章变得离奇结构越来越复杂,但包含的现实情感却越来越少,最终成为了一个看不懂的故事再无其他。但双雪涛作为一个新生代80后的作家在不断突破自己的路上仍然坚持着情感的投入和节奏的把控,用梁文道在《猎人》新书发表会上评价双雪涛的一句话:他不仅仅是为了一种文体试验而进行创作,更重要的是在创作的过程中他以情感作为填充,所以读者才能在现实世界之外中感受到令人感动的情感。④嵌套叙事对于双雪涛而言并非简单作为一种技法而存在,甚至可以说不是双雪涛选择了使用这一技法,而是面对当下的现实双雪涛不得不去采用嵌套的叙事结构。但是在创作过程中也是,他尽力发挥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主观能动性,不是以一个文体家的身份进行创作,而是在创作中融入了大量的现实生活情感。面对着与当下的读者群零距离的创作素材这一挑战,在形式探索的路上双雪涛守住了自己不变的精神追求,虽顶着一个“迟来的大师”的称谓,却也坚守着匠人的自觉。
注释:
①双雪涛、马悦然、梁文道、格非对话谈:小说家的方法与自由,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mJ411P7CZ?t=540.0,2019-9-12/2022-12-20.
②双雪涛、马悦然、梁文道、格非对话谈:小说家的方法与自由,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mJ411P7CZ?t=540.0,2019-9-12/2022-12-20.
③双雪涛:我们对平庸的敬意已经够多了[DB/OL].https://culture.ifeng.com/c/80zPe7EiJdY,2020-10-30/2022-12-20.
④双雪涛、马悦然、梁文道、格非对话谈:小说家的方法与自由,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mJ411P7CZ?t=540.0,2019-9-12/2022-12-20.
参考文献:
[1]双雪涛.猎人[M].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
[2](法)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61-163.
[3]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M].北京:十月出版社,2015:217.
[4]韩少功,王威廉.测听时代修改的印痕——从韩少功新长篇小说《修改过程》谈起[J].作家,2019,(03):4.
[5]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48.
[6](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M].褚选初译.台北: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