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理发匠

2023-10-27 22:59袁良才
剑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国营剃头首长

□ 袁良才

我们小时候剃头,父母多半叫一个叫朱苟羊的剃头佬来剃。

朱苟羊常年背着套剃头家什,走村串户,上门服务。

到镇上的国营理发店找苏八寿理发,要在门口排长蛇阵,乡下人耽误不起那工夫。朱苟羊剃头收费低廉,比国营理发店便宜一半,这样就省出三两猪肉或一斤鲢子鱼的钱。尽管朱苟羊的剃头手艺跟苏八寿没法比(苏八寿会理各种发型,还会绞脸、掏耳朵眼、松骨头),剃个最简单的二分头、三七开、马桶盖还剃得七长八短,凸一块凹一块的,好在乡下人平时不讲究,省钱就行。

如果是小伙子去相亲,就不敢图巧买老牛了,狠狠心,去了苏八寿的国营理发店。

朱苟羊的名字好怪,猪呀狗呀羊的,一股子尿臊味和腥膻味。朱苟羊挠挠大脑袋瓜子,呲牙笑道,我家三代单传,娘老子怕我养不大,找到庙里的老和尚,给取了这么个贱名,好养哩!

朱苟羊名字怪,人也长得不周正。大脑壳,五短身材,五官搭配得咋看咋别扭。他五十开外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朱苟羊似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整天都乐呵呵的,天天都像摊上了喜事。

我们小屁孩都喜欢朱苟羊给自己剃头,因为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分钱一粒的黑不溜秋的“牛屎糖”,给哪个小伢剃头就会往他嘴里喂一粒。那个年头,即便牛屎糖也稀罕哩!

朱苟羊剃头,随遇而安,不讲究排场,随手掇过一条高脚凳或长板凳,顾客屁股还没坐稳,朱苟羊已抖开一条脏不拉叽的白布罩住顾客上身,剃头刀在同样脏不拉叽的挡刀布上煞有介事地蹭几下,就着东家端过来的一脸盆温水,推剪“咔咔咔”,剃刀“刷刷刷”,不消半个钟头,一个脑袋就大功告成了。

剃完你别想照镜子,朱苟羊没镜子给你照。不像镇上国营理发店的苏八寿,每理完一个头,就像诞生了一件艺术品,你不在大玻璃镜前转着圈照上三回,他是不会放你走的。

朱苟羊收拾剃头家什,收了钱抬腿走人,继续串村入户。

他时常有“打白差”的时候。要么剃刀刮破了人家的脸颊或下巴颏子,把人弄得血糊流拉的,这样还好意思找人家要钱?不赔钱就算烧高香了。要么……这话都有点难于启齿,但朱苟羊就是屡教不改,是个“惯犯”了。

给女同志理发时,他只会理“耳朵毛子”(学名叫“运动头”)。但凡是有些姿色的大婶、大嫂、小媳妇,朱苟羊理着理着就不老实了,不是在人家胸前撸一把,就是在人家腚上拧一下。骂他“臭流氓”的几乎没有,不过占了人家的便宜,理发钱也就打了水漂!

我们生产队里有个 “韩大奶子”,男人修水库,负责点炮,一次炮哑了,他重新去点导火索,不料这当口炮响了,他被炸飞了。“韩大奶子”拉扯着一嘟噜男伢女伢真叫不容易,顿顿吃“红锅”(炒菜几乎不放油),年年超支户。

2.1 护色剂添加量单因素试验 空白试验:用蒸馏水代替护色液作空白试验按相同方法处理,得油梨饮料成品,在37 ℃恒温下贮存7 d后,褐变严重,感官评分12分。

“韩大奶子”每次找朱苟羊给自己或给伢们理发,从来没付过钱,理完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对朱苟羊说,剃了几个头就撸老娘几下,想撸哪撸哪!年底老娘犒赏你,给你啃一回“白馍馍”。

那时候,我还不懂“白馍馍”另有其意。遇到这样的女人,朱苟羊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哪儿也不敢撸不敢拧了。不晓得朱苟羊吃没吃到“韩大奶子”的“白馍馍”,那女人每个月从朱苟羊那里支取一块钱应该是真的,大家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嘛。

我娘一度想把“韩大奶子”撮合给朱苟羊,朱苟羊挠着大脑袋瓜子,嘿嘿笑着说,还是算了啵!我这人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

有一年,镇上来了一个大首长,一脚跨下吉普车,就嚷嚷着要理发。公社书记屁颠屁颠地把首长往国营理发店领,直夸苏八寿的手艺方圆百里一等一。首长不屑道,啥八寿九寿的,算个球!没听说过!老子这颗脑袋只认朱苟羊!公社书记吓得不轻,没想到平时跟武大郎似的朱苟羊真人不露相,还有通天的能耐!急忙差人寻来了朱苟羊。

朱苟羊一见那位首长,激动得嘴直哆嗦,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首长同样激动地握紧朱苟羊的手:猪呀狗呀羊呀!这些年,你还好吧?你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啊!来,再给我剃个头,剃和尚头!

大首长走后,一个重磅消息传开来:朱苟羊参加过新四军游击队,专门在队伍上理发。传着传着就有了更玄乎的:朱苟羊是那位大首长的救命恩人哩!曾用剃头刀挖出了首长屁股蛋里的一块弹片……

朱苟羊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还是背着套剃头家什走村串户。不过找他剃头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就是被他不小心刮破了脸颊或下巴颏,剃头钱也照给不误。人们说,朱师傅给大司令都理过发,这还了得?我们也沾沾司令的福气哩!

打这以后,没再传出朱苟羊撸胸拧腚的丑话了。听说朱苟羊剃头时不时会冒出一句话:我好歹也是在队伍上待过的人哩!

不料,一贯乐呵呵与世无争的朱苟羊竟然对乡长发了脾气!——这时公社改叫乡政府了,要选举人大代表,选民榜上遗漏了他的名字。乡长再三赔不是,朱苟羊就是不依不饶,拿剃头刀顶着乡长的咽喉,硬逼着他亲自用毛笔在选民榜上添上了“朱苟羊”三个字。

真当我是猪呀狗呀羊呀,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我上初中那年,我们家乡出了一件大事:一只木船翻了,船上的五男二女全部遇难。

按照我们当地的乡俗,人死了要剃“奈何头”,收拾得齐齐整整,去另一个世界好投胎转世。不巧的是,专剃“奈何头”的王满月刚刚暴病死了。在我们家乡,只有最蹩脚的剃头佬才剃“奈何头”,是被人看不起的。

丧家先找到国营理发店的苏八寿,又找到全乡的所有剃刀佬,不管出多高的价,谁也不愿揽这个活。道理也不是没道理:给死人理发,活人谁还愿意找我理发?这是触霉头犯忌讳的事,等于自砸饭碗哩!

到底有一个剃头佬主动站出来了,他就是朱苟羊。

朱苟羊给七位遇难者理好了发,连在场的苏八寿都忍不住夸朱苟羊这回手艺露得漂亮!朱苟羊随后又当众自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边剃边喃喃自语:要真有晦气,都应在我一个人身上!……

后来,朱苟羊的剃头生意依旧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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