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广普:南京大屠杀战俘暴动幸存者

2023-10-26 17:10
读报参考 2023年30期
关键词:战俘南京大屠杀日军

1937年南京沦陷前,唐广普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第二团第三营一名勤务兵。他亲身经历了南京大屠杀中战俘大规模暴动的壮举。这一珍贵历史记忆,见证了南京军民在南京大屠杀中英勇反抗、不屈斗争的史实,彰显了中国人民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抗战精神。

渡江不成被俘

在南京保衛战中,唐广普所在的教导总队第二团,在团长谢承瑞的率领下,先后参加了城东南工兵学校、光华门等地的战斗。1937年12月12日,南京保卫战经过九天激战,日军已从东、南、西三面逼近城垣。当天下午,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奉蒋介石之命,下达了放弃南京、全军撤往皖南腹地的命令。但是由于唐生智部署失当,使各支守城部队大量无序地拥向长江边,城门拥堵,江边无船,这让部队失去建制,造成一盘散沙的混乱局面。

12月13日凌晨一两点钟,唐广普与五位战友成了散兵游勇,混杂在逃难的人群中,来到城北的挹江门前。这里城门半开,人如潮涌。他们六人解开自己的绑腿带,相互将胳膊绑连在一起,使六人连为一个整体,以便在蜂拥混乱的人群中,不致分散倒地。唐广普等六人左冲右突,终于挤出了挹江门。到了城外,地域较为开阔了,他们便各自寻找目标,分散奔逃。唐广普与一位同龄人唐鹤程走在一起。他俩沿着江边向东北方向行进,来到了燕子矶。他在后来的回忆中说:“燕子矶满街是人,抱木板、盆桶争相泅渡长江。我扛了个肉案,想渡江到八卦洲。但由于肉案是个圆木,半浮半沉,无法泅渡。我又跑回街上,找了两只小柜子,把肉案翻过来,四条腿朝上,把两只柜子系在肉案的腿上,使肉案能平稳地浮着,然后用一只军用小洋锹划水。但由于刮北风,右划左拐,左划又向右拐,原地转圈,就是不向北进。” 他与唐鹤程疲劳至极,只得回到燕子矶镇上,顾不得衣衫尽湿,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了。

天还未亮时,睡梦中的唐广普听到枪声,睁眼一看,原来是一队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已经出现在自己身旁。这是日本侵略军第十三师团的山田支队,他们将聚集在燕子矶镇上的散兵、难民全都集中到街心。有个会讲中国话的日本兵喊道:“哪个认识幕府山的,前面带路!”有人站出来说:“我认得!”于是,在晨曦中,唐广普与唐鹤程随着约有两万人的黑压压的队伍,被押送至幕府山的一个军营中。就这样,他在失去指挥和战斗力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成了日军俘虏。

参加幕府山战俘暴动

唐广普等人被关押的地点曾是教导总队的一座旧营房。宿舍为二十多栋竹木、柴草构建的房屋,营房四周的竹篱笆上都装了铁丝网,竹篱笆外则是陡峭的壕沟。营房里被囚禁者有男有女、有军有民,其中大部分是在撤退中跑散了的守军官兵。

唐广普和战俘、难民们在这里受尽了折磨与虐待。头两天,日军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对于受不了饥渴并反抗的人,日军对他们用木棍打、用刺刀刺。到了第三天,被囚禁的人们才喝到了一点从土井里打上来的泥水,同时也才能每天吃上一碗饭。唐广普和难友们忍受不了这种拘禁与煎熬,胸中都燃起了一股反抗的怒火。他们失去自由后,与侵略者斗争到底的意志从未消失。

12月16日中午,唐广普与数千名被囚禁者,利用生火做饭的机会故意制造了火灾,并趁着混乱冲出火场,实施暴动。他们呼喊着、吼叫着,不顾敌人的刺刀与机枪,向军营外奔跑。有的爬上铁丝网攀越,有的跳进竹篱笆外的壕沟隐蔽。日军面对战俘们突如其来的暴动,惊慌失措,连忙吹军号,用机枪扫射镇压。对于战俘暴动这惊恐一幕,一些日军在日记中记下了当时的实况。日军步兵第六十五联队第十二中队八卷竹雄回忆:“虽然我们的警戒并不严,但他们却开始复仇了。一下子两栋房子就全部被烧毁,一半左右的士兵趁机逃走了。”第六十五联队联队长两角业作则记录称:“开始做饭了,某排房子着了火,大火立刻一排接着一排地蔓延开来,真是混乱不堪。联队立刻派来一个中队让俘虏镇静下来,但这场火灾本来就是他们计划好的,几乎有一半人趁乱逃走了。我们也开枪射击,竭力阻止他们逃跑……一般认为至少逃走了四千人左右。”

中国军旅作家徐志耕于1980年代采访了唐广普,记录了这次大规模战俘暴动的实况。他在《南京大屠杀》一书中写道:“第四天,一个讲四川口音的国民党兵悄悄地说:‘跑啊,不跑不得了!怎么跑呢……这个四川兵把芦席草盖的大礼堂点着了。一刹时,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唐广普在礼堂斜对面的一排草房子里。草房子里的人都冲出了门朝外面奔跑。日本兵的军号吹了起来,四周的机关枪开火了,已经爬上铁丝网的,像风扫落叶般地倒下来,踩着人背跳下了壕沟的,也因爬不上陡峭的沟壁而被枪弹打死在深沟中。”唐广普从草房里随着人流冲过大礼堂边的山头,再想往前冲已无可能。他看到前面的人一排排倒下,只好折回去,只见礼堂已全部被烧毁,身边是数千名暴动者的尸体。惨烈的暴动失败了,被焚毁的房舍还在冒着余烟,暴动牺牲者的鲜血流遍了幕府山的山石沟渠。

草鞋峡江边再次参加暴动

在火场暴动的第二天,唐广普又参加了一次更加悲壮、惨烈的屠场暴动。在这次暴动中,又有数千名暴动者面对喷射火舌的机枪勇敢抗争,企图冲出屠场。

12月17日,日军从凌晨4时起就开始捆人,用整匹的布撕成布条,先将每人双手反绑,然后再将每两人的手臂捆在一起。唐广普对采访者说:“一动不能动,哪个犟一犟,当场就一刀,人不如一只小鸡!”就这样,从凌晨4点一直捆到下午4点。会讲中国话的日本士兵高声问:“哪个认识老虎山的,前面带路!”日军还欺骗大家说,这是要送大家回南京城去“吃饭”。

于是,在识路难友的带领下,众人四人一排,似一条黑色的长蛇,从幕府山的营房缓慢地向山脚下、长江边走去。唐广普拖着沉重的步伐,随着被押解的大队,行至老虎山下的江边。这里地处山江之间,状似草鞋,故名草鞋峡,当地人又称这一地域为大洼子、上元门。江滩上生长着稀疏的柳树、石榴树,以及一丛丛干枯的芦苇。

这时日军又改变了送大家去城里的主意,改口说送大家去江心的岛上,然后去江北做工。可是被押解的人们见江边只停靠了两艘小汽艇——靠这两艘小艇送几千人过江,那要送到哪一天啊!人们产生了疑虑与惊恐,人群中暗暗传递着这样的信息:“鬼子要下毒手大屠杀了!”“无论怎样都是死,我们跟鬼子拼了!”

徐志耕通过采访重现了当时暴动现场的情景:“他用牙齿咬开了前面一个人手臂上的布条结,后面的人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你帮我,我帮你,唐广普周围的人大多都松了绑。”对于暴动的悲壮境况,徐志耕记述道:“骚动中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俘虏们三四个人拖住一个日本兵,用拳头揍,用手扼,用脚踢牙咬!鬼子们扔掉了枪,哇哇乱叫。腿脚快的都跑上了大路。这时,四面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机枪声吼叫了二十多分钟后停了。江滩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还有人在爬行、在滚动。”

暴动者徒手与日军进行了惨烈搏斗。他们赤手空拳,有的捡起散落在地面的石榴树枝,迎着喷射子弹的机枪猛冲上去;有的夺过日军手中的刀枪作为自己的武器,杀向对方。在生死对决中,双方抱打翻滚在一起,执行屠杀任务的日军已难以分辨敌我,也出现了误伤己方的情况。八卷竹雄回忆说,在将俘虏从幕府山押向扬子江边时,“途中他们就开始逃跑,连我们中队有的士兵也被他们挟持走,然后途中被他们杀害”。联队机枪队大友登茂树回忆,步兵第六十五联队在这次暴动中有七名官兵阵亡,他说:“我们中队里也死了军官。他被卷入俘虏的暴乱中,身上被刺达七处之多。”他甚至认为:“在那样的暴乱中联队只死了七人,或许的确算得上是比较少的了。”对于在这次暴动中日軍的伤亡人数,日军官兵在日记、回忆中说法不一,多数认为共有十余人伤亡。一名日军辎重兵说,暴动中日本兵的“战死者”,“有的是刀或者枪被夺而遭祸的,有的是在夜幕的混乱中发生内讧而致伤亡的……据认为,日本兵这样的伤亡者有十来个”。由此可见,此次草鞋峡战俘暴动确实造成了日军部队一定数量的伤亡,也给予日军官兵精神上相当大的打击。

劫后余生

唐广普与唐鹤程在暴动时,伺机倒卧在难友们的尸体中间。他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是怎样的命运。日军的机枪子弹像倾盆大雨般射过来,战俘和难民成片倒在血泊中。唐广普的右肩被日军的机枪子弹击中,他说:“也没有知觉,死尸堆积在我身上,感到特别重。”

徐志耕根据战后的采访记述道:“枪声停了五分钟左右,第二阵机枪又开始吼叫了,扫射了一刻钟光景,枪声停了。唐广普再摇摇唐鹤程,对方不会动了。唐广普一摸他的头,黏滋滋的。唐广普说:‘他的头打开了。”

日本记者本多胜一在1980年代中期对唐广普采访后写道,在发现唐鹤程已死后,“他才感觉到自己肩膀的疼痛。到了这时,他又听到各处的呻吟声、喊叫声。于是,一大群上着刺刀的士兵们开始了刺杀。唐广普周围也来了士兵,他左腹被刺。幸亏,他在其他尸体之下,所以只是轻伤……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在尸体之间或尸体之上爬,爬到四五十米远的水边,在这里,他把脚放在尸体上,把头与水贴近,大约只差三厘米,上身倒悬着一动不动”。

唐广普回忆了这次脱险的经过:“……过了一阵子,日军上来,用刺刀刺,用木棒打,然后用稻草撒在石榴树上,用汽油一浇就烧起来了。这时,我感到吃不消了,尽力挣扎,爬出死人堆后,顺着江边,往燕子矶跑,在一个房子被烧、无人居住的村子里,嚼生稻子充饥。”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唐广普只身蜷缩在破房子里,饥寒交迫。天亮后,他被冻醒,便缓步向江边走去,寻找生路。只见江中有一只插着太阳旗的小船向江边驶来。他警惕地躲进一座砖窑中。过了一会儿,唐广普见外面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便探出头往江边望去,只见插着太阳旗的船只是一条民用小舢板,舢板上乘坐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等船靠岸后,经打听,方知他们是跑反方向到了八卦洲,回村里来拖稻草喂牛的。在唐广普的再三恳求下,老人才冒险同意让他钻进刚搬上船的稻草堆里隐藏起来。稻草堆上插着一面制作简陋的太阳旗。

不一会儿,小船便驶抵八卦洲。这里已聚集了一些从南岸用各种办法来到洲上的守军官兵,大多来自教导总队、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和第三十六师。虽然都是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但遇到这么多曾经共同为保卫南京而战斗的战友,唐广普心中感到无比亲切和温暖。据唐广普后来叙述,在这里,一位守军师长与几名军官装扮成绅士模样,领着他们这批换了便衣的散兵,给日军巡逻艇上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送了一大盘用红纸包着的大洋,获得了可以将难民送到江北的通行证。八卦洲上有几十条船停泊在内湖里。有了通行证,官兵们便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迅速离开八卦洲,乘船到达江北六合。

徐志耕在《南京大屠杀》一书中写道:“四面环水的八卦洲上,队伍又集合起来了,按照各单位的编制站队,还指定了带队的长官。几十只木船和隐藏起来的枪支弹药都抬到了洲的北岸。唐广普站在教导总队的行列中,带队的是原一团一位姓韩的营副。他很激动:‘弟兄们,我们现在不是在作战……但军人风纪仍然要严,大家选我带队,咱们要共同一心,归奔大本营,到北徐州的台儿庄去!”

唐广普到江北后在六合县竹镇定居下来。在竹镇,他遇到了另一位参加草鞋峡暴动的幸存者,姓储,广东人,矮个子,比自己小一岁。储先生在屠杀与暴动的现场,后背被燃烧的汽油大面积烧伤。后来,储先生在竹镇加入了新四军。不久,唐广普也加入驻在六合的新四军,在新四军部队中呆了一段时间。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组织了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1947年2月6日,军事法庭在南京励志社礼堂对南京大屠杀要犯谷寿夫进行公审。这天,唐广普特地从江北赶到公审会场,与其他约八十位证人一起,用亲身经历,为日军在幕府山、草鞋峡的大屠杀暴行作证。

1980年代中期,当南京市“南京大屠杀”编史、建馆、立碑领导小组与日本记者本多胜一、中国军旅作家徐志耕先后采访唐广普时,他已是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居住在六合县竹镇,从事个体手工业。唐广普关于日军大屠杀与战俘暴动的记忆,是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的一段悲壮历史,它记录着中华民族的屈辱与光荣。中国人民反抗侵略者的斗争精神与顽强意志,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世代相传,与日月同辉。

(摘自《名人传记》孙宅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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