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燕
(东北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代表人物包括玛莎·努斯鲍姆、斯坦利·卡维尔、理查德·罗蒂、韦恩·布斯等。与那种规定性或教条式的传统伦理批评模式不同,新的文学伦理批评转向描述性伦理批评模式,着重考查特定文学文本中人物遇到的伦理困境和伦理话题、作者隐含的伦理观、伦理如何构建叙事、如何进行文学伦理批评、如何进行伦理阅读等问题。比如,布斯在《为什么伦理批评永不简单》一文中探讨了叙事作品对伦理观念的改变,指出文学伦理批评有助于人们理解叙事作品如何影响着人类的伦理判断。努斯鲍姆在《准确而负责:为伦理批评辩护》一文中回应了对伦理批评有效性的反对,认为小说家准确和负责任的表达是一种伦理和政治存在。
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与文学书写对象、伦理问题研究对象以及新人文主义的复兴有关。首先,伦理问题是文学书写的核心,这使得伦理成为文学批评的对象之一。其次,当代哲学摒弃了通过理性思考达到统一和普遍的伦理标准的观点,回归人的真实生活成为当代哲学发展的总方向,认为伦理是个体之间的互动,不具普遍性。叙事文学的写作对象是个体的日常生活以及个体之间的互动,它使读者能够在与文本中人物的伦理认同和伦理冲突中进行伦理判断、寻求伦理需求、建立伦理观,这为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奠定了哲学基础。再次,新历史主义和文化批评为文学批评伦理转向奠定理论基础,新人文主义为伦理转向创造了社会氛围。新历史主义是对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强调文学本体论批评思潮的一种反拨,强调从意识形态、政治权力、文化霸权等角度对文本进行解读,把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权力话语关系作为自己分析的中心。新历史主义将历史考察带入文学研究,认为文学与历史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使文学隶属于更大的文化网络,文学既是意识形态作用的结果又参与意识形态的塑造。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方法下,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被放在一起加以分析,使得文学文本参与到与其他文本的对话之中。文化批评是对文本中心主义的反拨,探讨文学文本与社会的广泛联系,注重对当代文化现象的研究。文学的文化批评主要目的在于说明人类文化问题在文学领域的状况,着力于对文学的文化意义进行揭示。文化批评将文学外部研究和内部语词研究进行了相对统一的研究,触及文学生产机制、文学话语的权力关系等问题。新历史主义和文化批评带来了新人文主义的复兴。新人文主义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倡导生态意识、可持续文明,普遍权力、全球合作、共同体的互相依赖,提倡尊重他者、尊重差别、尊重多元文化,寻找某种共同意识。新人文主义的核心问题是人为什么活、怎么活。随着新人文主义的复兴,带有伦理色彩的诠释学走向前台。随之,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借助新人文主义发展起来,推动了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围绕着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新人文主义学者认为文学文本的形式(风格、结构、叙事技巧等)也可以进行价值表达;文学文本是对先验世界的模仿,批评家通过对文本形式的分析完成对先验世界的伦理重构; 文学文本诠释的目的在于发现作者希望读者所理解的伦理观念; 人类行为是文学文本的写作核心,理解文学人物的伦理、理解他人成为文本诠释的关注点; 人类生活方式和伦理观成为作者写作和读者阅读的根本;伦理是阅读、教授和思考文学的主要原因;文本要求读者对其做出伦理回应;话语本身具有伦理维度,文本内容本身具有伦理含义。至此,新人文主义将伦理与叙事文学紧密结合起来。
对于伦理批评,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反对的一个原因在于伦理批评是对文学审美的入侵; 其次,任何一种批评方法都只能涵盖一部分批评领域,被某些伦理批评者视为重要的可能对其他批评者毫无用处,这在客观上产生了对文学伦理批评的轻视。但是,叙事文学具有不可否认的伦理力量,文学伦理批评的重要性大于它的缺陷。伦理批评的本质在于对如何生活进行伦理诠释。叙事作品中的故事展现出作者隐含的伦理判断,作者的伦理选择塑造着读者的伦理选择,读者通过作品进行伦理思考并判断这些伦理选择是否符合伦理规范、在伦理上是否值得称赞。
伦理批评反对者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认识到文学作品具有的隐含伦理。努斯鲍姆在《准确而负责:为伦理批评辩护》中对伦理转向进行了充分的辩护,认为小说是一种伦理和政治的存在,对文学作品进行负责任的伦理批评可以唤起读者对于伦理观的反思。伦理和政治问题是每个人都应该反思的问题,文学的伦理和政治批评有助于人类的反思活动。此外,文学作品还具有培养读者伦理想象力的作用,伦理想象力教会读者思考故事背后隐藏的伦理观。同时,读者会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伦理帮助。他们从文学作品中了解穷人、囚犯、少数族裔和其他被排斥者的经历,从作品揭示的一系列伦理选择中进行伦理判断。最有效的文学伦理批评产生于伦理分歧,读者伦理选择与作者伦理选择的碰撞有助于推断出伦理选择正确与否。文学伦理批评的重要性并不意味着对文学审美的排斥。文学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之间存在联系,文学审美本身就具有伦理的和政治的特征。忽视文学审美的伦理中心批评是幼稚的,仅仅描述伦理冲突的伦理批评是虚弱的。
文学伦理阅读需要关注三个方面的问题:人类生活中的伦理问题,这些伦理问题常常成为文学作品探讨的伦理话题;当代最适合进行伦理书写的文学类型;读者在阅读与道德伦理相关问题。
人是伦理动物,伦理问题关涉人类生活中哪些行为可接受哪些不可接受、哪些伦理观会促使事情进展顺利、伦理观与行为结果之间的关系等问题。此外,伦理观还成为人的骄傲、羞耻、愤怒、感激等情绪形成的原因。总之,伦理提供了行为标准,塑造了身份,成为决定人的思想和情绪的隐秘力量。那么,日常生活中具体都有哪些伦理问题需要关注呢?总体来讲,伦理话题包括死亡、欲望、生命意义、最多人的最大幸福、自由、权利等。这些伦理问题不再局限于哲学领域,同样被文学作品所表达和探讨。具有伦理意味的哲学与文学是理解人类行为动机、理解人类生活规范的必要途径。伦理的目标就是找到一个系统并明确伦理态度,明确生活的价值所在,明确人类的幸福所在。
关于死亡的伦理话题主要与死亡本质以及生命意义有关。许多伦理学家认为死亡的本质是人不再存在,死亡是人存在状态的一种改变。这种死亡观是决定伦理的关键。此外,死亡本身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以死亡告终这一事实、人世间的纷争和动荡、生活的负担使得生命失去了希望和意义,也失去了平静和稳定,生命成为一种虚幻。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关于如何生活,边沁提出“幸福微积分”法则,另一种办法是通过理想或欲望得到满足的情况确定生活的准则。但是,如果这些理想或者欲望被虚假的承诺和诱惑所激发,或者被虚荣和自尊所驱使呢?如何生活还必须考虑哪些伦理相关事情应当避免。暴力、歧视、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惩罚以及不公正的审判等都是应当在生活中避免的。关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人行为的目的在于促进普遍幸福。普遍幸福以利他、团结、增加福利、减少苦难为伦理观。对于普遍幸福的探讨有助于判断行为是否规范。关于自由,通过个人的理性或知识或智慧统治其他人的精英主义有利于社会的高效运转,但是个人又有权做出自己的决定;人们追随时尚,同时又是时尚、舆论、社会和文化力量的奴隶。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自由,这是一个处于两难境地的伦理问题。关于权利,它又是一个值得讨论的伦理话题,它与政治相关联。政治的终极目的是以理想的名义批评现有秩序,如何抉择,需要进行伦理讨论。除了需对上述伦理话题进行哲学与文学讨论,伦理这一概念是否存在也是需要讨论的问题。如下方面促成了这个问题的产生。首先是相对主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制定规则,没有绝对真理或者伦理。一个人眼中的公正,在另一个人眼中正好相反。相对主义具有吸引力的一面在于对不同生活方式的接受,即对多元化和人类多样性的欣赏。但是相对主义导致的伦理标准的丧失促使不同的人相信不同的真理。相对主义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主观主义,即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真理。在这种情况下,伦理就失去了标准。失去了标准的伦理就沦落为虚无主义或怀疑主义。其次是利己主义。日常生活中常发生真相被掩盖这样的事情,比如,和平主义掩盖了侵略的本质、助人掩盖了对权力的渴望、礼貌掩盖了蔑视、消费主义掩盖了虚荣心及对地位的渴望、慈善掩盖了腐败等。上述情况下,表面的行为符合伦理,但是被隐藏起来的真实渴望却践踏着伦理,原因在于利己。利己主义的存在产生了虚假的伦理。人们只关心是否能从助人行为中获得回报,伦理标准的价值何在?但是,人的信念、愿望、态度随环境而变化,我们听到、感觉到或看到的东西随之改变,我们的行为也随之改变。在这个意义上,伦理标准就具有了存在的意义。最后一个是虚假意识问题。人们总是发现行为背后隐藏的动机,比如,女权主义者发现父权主义行使伦理是为了压迫女性。在无法确定表面行为和背后动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情况下,对于伦理标准的讨论就成了多余。
并非所有叙事作品都适合进行伦理批评,伦理观点需要特定类型的文学作品进行表达,这类作品常具有以下四个特征:一是作品所描写的幸福生活要素具有多元性;二是作品背景具有复杂性,需要对其进行伦理判断;三是作品中的情感具有认知功能;四是作品中人的情感的脆弱性。萨克斯认为,适合进行伦理批评的叙事作品类型包括讽刺小说、申辩小说、行动小说。讽刺小说表现出许多美学特质,比如,原创风格、扣人心弦的情节、有趣的人物等,但是作者常会牺牲掉某些审美元素而专注于伦理观的表达,否则这部作品就不能被称为讽刺作品。在申辩小说中,作者将想要进行申辩的伦理观点进行戏剧化处理,以具有说服力的作品形式塑造读者的伦理观。行动小说中人物的行动常隐含着伦理价值,作者对行动细节的选择在于增加人物行动对读者的伦理影响。总体而言,作者通过讽刺小说表达关于“善”的伦理,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通过申辩小说表达关于“真”的伦理;通过行动小说表达关于“美”的伦理。
进入当代,怀旧小说成为进行伦理批评的主要叙事作品类型。约翰·苏在《当代小说中的伦理与怀旧》 一书中对怀旧小说与伦理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怀旧”一词源于十七世纪的欧洲,当时缺乏训练、营养不良的新兵远离家乡,被迫参加战斗,于是产生了一种被称为怀旧的情绪。“怀旧”在当时被看作一种疾病,为这些士兵提供了退伍的唯一合法途径。战后,怀旧成为时代特征之一,成为对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力量做出回应的手段,它成为解读过去的一种方式,并为那些缺乏力量改变环境的人提供了一种抵抗现实的手段。西方文学传统中,荷马时代就开始了对“怀旧”的书写。从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独自坐在奥吉吉亚哭泣、渴望回到他出生的地方见到心爱的伊萨卡开始,怀旧小说就渐渐在西方文学中发展起来。十九世纪维多利亚小说首次让“怀旧”具有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目的。维多利亚小说倡导卸掉过去伦理负担、将人从过去伦理观念中解放出来。之后,现代主义小说家通过怀旧的方式想象出一种新的反传统的伦理文明。现代主义文本中的“怀旧”标志着被资产阶级现代化抹去的过去得以恢复,人在工业化和同质化的现代世界中得以暂时喘息。现代主义时期的“怀旧”将想象、渴望和记忆交织在一起,作者利用“怀旧”的这个特征寻找小说中的社会困境的解决方案,以建立一种不同群体共享的伦理理想。当代小说家的怀旧小说则通过对失落的过去的渴望掩盖了对现实的恐惧和焦虑。
“怀旧”是具有伦理意义的文学手段。对于那些渴望农业社会伦理观的人来说,“怀旧”是对当下伦理观的否定、对过去伦理观的选择。“怀旧”成为探索伦理理想的一种方式。怀旧小说为这种伦理选择和伦理探索提供了一个反思的空间,人物通过怀念美好的旧日时光,反思当下生活带给人的失望、反思当下社会体系不能满足人类需求的原因、并运用特定的怀旧对象阐明什么是更好的伦理,以过去经历重塑今日伦理。同时,“怀旧”也带来了对文化产生困扰的相关问题:一是与怀旧相关的非真实经历如何有助于人物和读者重新定义当下的伦理观和价值观;二是作者如何使用“怀旧”。“怀旧”不仅会重塑伦理,还会阻碍伦理观的形成,当“怀旧”无法设想出文化危机的解决方案时,它就阻止了对新的伦理观的探索,抑制了人物、作者和读者获得对世界的新知识。它只是提供了一个乌托邦愿景,只是表达了对现实的失望,却没能对当前社会提出合理方案。但也正是“怀旧”的这一面促成了对小说中伦理问题的深刻反思。
除了文本中的伦理,读者与文本的主体间关系是探讨文学伦理问题的另一个维度。伦理批评意味着文本塑造读者、读者也塑造文本。
语言具有唤起文本伦理意义的作用。文本世界通过文字被呈现出来,这些文字构成符号网络,这个符号网络形成大于文字符号本身的意义。语言本身具有伦理性,同时语言又构成了人类个体无法控制的文化力量。读者需要了解语言创造了什么样的表征以及语言表征的伦理基础是什么,读者还需要了解文本中表现的痛苦、焦虑和恐惧。读者阅读的过程一方面是进入想象中的文本世界,同时读者也进入到对文本的反思之中。读者需要学习如何阅读文本、如何理解文本。不同读者基于先前经验具有不同文本阅读和诠释策略。阅读文本过程中,它们相互改变、修正、颠覆。阅读时的伦理包括文本想象世界涉及的伦理道德问题,将生活转化为艺术时涉及的伦理问题,比如种族主义等。
与伦理相联系的阅读分为五个阶段。阶段一需要读者沉浸在阅读中,发现文本的想象世界。这个阶段,阅读是文本与读者的相遇、作者与读者的相遇,作者、文本、读者共同绘制出地图。读者暂停对真实世界的感知,进入文本想象世界。这一阶段的阅读是幼稚的、带有错觉的,但这个层面的阅读使读者产生愉悦感和伦理判断。阶段二是寻求理解的阶段。读者在这一阶段寻求的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是什么意思”。读者会寻求作者希望我们理解的伦理观,以便理解文本中人物的行为背后的动机。读者需要对作者的伦理选择做出判断。阶段三为读者的自我反思。反思从“你是什么意思”深入到“那是什么意思”。读者需要对文本留下的空白进行诠释,从“所说”找到“未说”。这一阶段读者开始将伦理问题置于更大的背景问题之下,读者从文本转向文本反思。阶段四为批评分析,从“它所说的”转向“它所谈论的”,从能指转向所指,所指又成为文本外世界更大问题的能指。读者对文本价值观做出回应,对文本中与自身价值观不同的地方产生抵制。读者讨论的不是正确阅读问题,而是不同阅读之间对话的问题。阶段五对所知的认知。读者将所读的内容整合进自己的伦理观中,运用价值观来理解自己的阅读并找出包含伦理成分的自我与文本之间的对话。
文学伦理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本质上是关于什么是文学和文学批评的问题。
较早时,人们认为文学就是虚构的想象作品,但是这行不通,因为非虚构作品也常被看作文学的一部分。之后的俄国形式主义将文学的定义转向语言,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对日常语言的偏离,但是,由于语言使用者阶级、性别、地位等的不同,一个人的标准可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偏离,而且标准和偏离随社会和历史的改变而改变,因此,形式主义定义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文学还被认为具有某种内在的价值,但是价值判断并不稳定,一切文学作品都被阅读它们的社会所改写。现当代,文学成为政治和意识形态所构成的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它所具有的政治性是隐蔽的、无意识的。从人们对于文学的不同定义可知文学定义的不稳定性,文学定义的不稳定性意味着文学理论的不稳定性,因为文学理论是对文学的一种讨论。从文学作品出发研究文学、从文学语言出发研究文学、从批评方法出发研究文学都具有其缺陷性,转到研究策略上进行文学研究反倒具有一定的可行性。总的文学研究策略就是确定研究目的,然后考虑采取哪些理论有助于实现研究目的。根据这一研究策略,核心的做法是研究文本的表意系统怎样产生意识形态价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文学批评理论的伦理转向就是这一文学研究策略的结果。它与当时的社会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变化同时发生,为了研究政治和意识形态问题,人们开始文学伦理研究。文学和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领域包括帝国主义与后殖民主义,妇女运动,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以及工人阶级的创作。伊格尔顿认为文学只是人们在不同时间出于不同原因给予某些作品的一个名字,它的研究对象是整个文化实践领域的一部分,而整个文化领域与整个政治境况相关,隐含的政治标准必然支配着作者的写作、读者的阅读及对作品意义的理解。文学伦理学这一研究策略使文学与整个意识形态系统和文化系统紧密联系在一起,随着社会、历史、政治的改变,人们面对的伦理内容也会不断改变。文学伦理学的研究内容是不断被丰富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