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
端午节过后,雨水浇透的大地朗润了许多。正午以后的阳光热辣,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都会灼痛。一场阳光,一场雨,坡上、林中绿色的植物就疯狂地生长,枝叶浓密葱郁。一天比一天燥热的日子一转眼就熬到了七月,学校也放暑假了。不上学,大人是不让你成天在家待着的。父母午饭桌上就安排,老大今天放羊,老二放牛。老三还小,让他在家帮奶奶洗洗菜。
那些年放牛羊并不是辛苦的工作,将牛羊赶到山上,等傍晚将她们一个不少地赶回来就行了。如果它们在山上乱跑的话,就找块大石头,将我们随身携带的坨盐在石头上画几道白色的线条,它们前赴后涌地跑过来舔食,之后,就会乖乖地啃食大半天的青草。初夏的大地,到处是绿茵茵的草和灌木林,山羊爱吃树叶,基本上不会乱跑,再说,天高地阔,鲜少庄稼,能跑到哪儿去?说是放牛羊,其实就是让我们这些孩子照看一下,让它们不要涉险。之前小六九家一只黄色的大骟羊就因为够一棵洗澡叶树的嫩叶片吃,吊死在树上了。在无人照看的地方,这只近四十公斤皮毛光亮的黄骟羊在悬崖边举起前蹄够着身子用舌尖舔食嫩叶片,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羊将自己的脖子挂在了树杈上。快日落时分,我们都听见了小六九如丧考妣的号哭。几个老头一边含着烟锅似吸非吸,一边腾出手来拭去拉成丝的口水,含混不清地嘟囔:哭个球,叫你爹来整干净了啃羊骨头。
在山上转,我们不时就会遇见菌子。马皮泡是最常见到的,我们通常会一脚将它踢飞,然后哈哈大笑。栗树林里的青头菌,黄、白落伞,松树林里松毛少的地方会有各种颜色的牛肝菌。我喜欢的还是那种黄黄的鸡油菌,但这东西中看不中吃,其味寡淡。我们最中意的是鸡枞,但鸡枞很少长在山上,那微黄的白色让我们趋之如鹜,遠远地看见山那边的万绿丛中有白色的东西映入眼帘,我们撒开脚丫就跑,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地方,一看是被雨水淋烂的旧报纸,也不知是哪位大爷大妈用来包晌午饭,用完随手扔下的。心里那个沮丧,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半天不想起来。下次见了我们还争先恐后地跑去看。
眼下热门的牛肝菌,什么红黄白牛肝、见手青我们是不吃的。见到了,一脚一脚地踢下山坡。我们还喜欢吃一种长得很丑的菌子,背土菌,如它的名字,这种菌子出土头顶上会有一撮土。背土菌的味道实在不好,但是它非常安全,我还记得一种菌子,它叫石灰菌,是白色的,弄破它会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吃它,它的味道辛辣中还带着苦,如今想来,它恐怕是微毒的吧。撵到鸡枞的小伙伴,会把鸡枞的伞帽取下来,撒上盐粒,然后放到干净的石板上让阳光暴晒,不消多少时间就可以吃了,我从来不敢这么干,我妈妈一遍遍和我唠叨邻村的一个孩子,上山放牛,下午牛自己回家来,孩子不见回来,等家人在山上找到时,他的舌头已被蚂蚁吃了一半。山上有一种菌子,长得像鸡枞,但是它的杆杆上有个套子,也有说是裙子,我们怕它怕到不行,远远看见就赶快跑开,生怕它会粘上来,我们叫它麻母鸡菌,现在知道了,它的学名叫灰条纹鹅膏,是一种含有剧毒的菌中杀手。大人说,吃菌子中毒了“看见小人人”要用落在桃子树下的烂桃子煮水喝,还有就是,将羊皮褂羊尾巴上的毛剪下来,烧煳了冲水喝下就好了。
夏天,林中潮湿,有老头会带着几个放羊的孩子找个宽敞的空地,生一堆火,火焰过后烧青头菌、鸡油菌吃。我吃过一次小伙伴递过来的谷熟菌,被我爷爷知道了,当晚被我爷爷用黄荆条抽得鬼哭狼嚎。他的理由是在野外烧菌子吃是多么危险的事,森林火灾、中毒都有可能发生。
我听过吃菌子中毒最感人肺腑的是在昆明做记者时。大约是2000年夏季,同城一家平面媒体的女记者在饭局上眉飞色舞地说一件事。她说城西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每年菌子一上市,老太太就会上街买见手青做来吃,等着中毒。记者好奇,采访了老太太。原来这里面有个感人至深的亲情故事。
老太太籍贯云南玉溪江川,父亲幼时到昆明淘生活,跟一个浙江生意人学裁缝,出师后自己凑钱在龙头街开了一家小裁缝铺,后来娶妻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小学毕业那年夏天,跑到盘龙江游泳溺亡。二儿子在三年自然灾害误食了蓖麻子中毒而死。次年,她父亲也死了。成为孤儿的她很快被村子里的杨姓人家收留做了长子媳妇。新中国成立后,杨家长子当了生产队队长,老太太当时还年轻,被安排进公社供销社做售货员。五年后,老太太的大儿子,二女儿,三小子相继出生,三小子刚出满月就因为抽风,没有活下来,大儿子小学毕业后,去了青海当兵。女儿读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在本村教小学。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波澜不兴。
1968年,老太太的二女儿和一群人吃草乌炖鸡,吃完了,各自回家,老太太的二女儿在回家的路上,因为看不清路,踩了一脚的牛屎,说是吃了草乌的人是碰不得冷水的,二女儿进了家门打了盆水就收拾自己,还没有洗好脸就一头子栽在地上……
老太太的儿子当兵退伍回来后被安排进派出所当了一名治安民警。第二年在处理一宗村民打架斗殴的纠纷时,被一村民用一把镰刀误伤到股大动脉血管,一支烟的工夫就气绝身亡。好好的一家人,眨眼之间就只剩老太太孤苦无依地在人间熬生活。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亲人。思念太甚,有一次老太太竟然买了农药,想喝下去。有一次,她到邻居家吃饭,吃了见手青,老太太回家就中毒了。在幻觉中她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二女儿、大儿子。第二天早晨醒来,老太太的中毒好了,眼前出现的幻觉消失了。这样,每年一到菌子上市的季节,老太太都要故意吃菌中毒,为的是见到他的亲人。这是我听到的最让人泪奔的亲情故事。
那些年的夏天,我们总是能得到大地的馈赠,那些年的夏天总是漫长美好的,那些年,那些年不见了,只能在记忆中去寻找。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