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凯(黑龙江)
外面的风卷着叶子,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廖娜像一片叶子贴在墙上。虽然三天没有吃饭了,但她没有一点饥饿感。叶片上嵌满了往日的浮光掠影,整个楼室像一台时光机,一切在倒叙。不管向何处而去,她都希望回到当初来时的那个奇点。
窗被风推开了,楼下花园的白玫瑰颤抖地开着,把周围的青草压得透不过气来。鸽子灰色如鼠,飞成一道直线,突然放大又消失。一片两片叶子,三四五六片叶子,飘摇进来,她也是一片叶子,与飞进来的叶子在空中起舞。当她刚要飘到窗外,风又把窗扇“砰”地关上。飞进来的叶子又飞出了窗外,飞过大街小巷、高楼环宇,向着雾霭的远方飞去。她贴在玻璃窗上望着远方消失的叶子,又飘飘落下。
她今生注定与南方这座城市无缘。
她感觉自己这片叶子碎了,落入尘埃中,跌入地毯的缝隙中。她看到一只飞蛾展开一对巨大的翅膀呼啸而过,地毯的毛绒窸窸窣窣长成高大的芦苇。不知名的蟲子在相互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着什么。
她看到了吴君送楠楠上飞机去美国上学,转身走出机场待机厅向她挥手的一瞬间,光晕罩头,一切终结,她跌倒在地。她看到自己在雨夜之中,买醉之后,在雨中跌倒爬起,爬起跌倒,最后让一辆警车把自己送回来。每次夜梦都是在走投无路中吓醒。这一次再也不会重做那个噩梦了。这片叶子要飘向远方。
她听到墙上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像一把锋利的钢锯在锯着自己的身体,忽然一声震耳发聩的钟声敲响,好像来自午夜天堂的宏音,让她幡然梦醒。一个地名跳入她的脑海,天堂镇。对,我要回天堂镇。那是个无梦的地方。
当仲夏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刺穿她的梦魇的时候,她新生了,因为她有了饥饿感。虽然嘴上还留着四天前公司同事送行时的红酒的酸味,但她觉得这种饿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就像她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需要那份企划工作一样地真实。她从没有向别人说过她有过第六感,但这份超知超觉对于她来说是真实的。就像当年她走进那家公司大厅服务台时看到那匹扬鬃奋蹄的白色玉马,她就知道她将被这家公司录取了。
她属马,白色烈马。她听到钟声,她知道她的归宿就在天堂镇。
她把手浸在凉水中,反复地淘洗着三个人的米。她要留下城市的记忆。她要回味过去的生活。那墙上挂钟松鼠的那对黑白大眼睛多像楠楠的眼睛,偷走她的快乐时光。那吊灯斑斓诡异发着光,多像吴君光溜溜的头在偷笑着她。她把蒸好的饭在三个小碗上盛了一点点,摆上了三双筷子,把一盘炒鸡蛋分成了三份分别放入三个碗中。她一份份地把饭吃下去,学着她男人的腔调,学着她女儿的腔调,一遍遍在重复往事。
她要用手机拍下城市的夜景,城市的一光一色,城市的霓虹。她要大喊一声,我走了!可是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像狗一样的汪汪叫声,只有月牙像一道雪白的伤口在嘲笑她。城市太大,她太渺小。夜深如海,容不下她这一只灰鼠。城市行色匆匆,人来人往,江河日下,城市根本没有记忆。她的过去也没有记忆。
她发现她容不下三个人的饭量,更容不下三个人的故事。也许是她和他的故事。孩子无辜。她跑到卫生间,把手伸进喉咙拼命掏出陈年往事,可是它们却无影无踪。她又一次在和自己决斗中失败了。
向往天堂镇己久,自从上了大学父母过世后,她再也没有踏足过。
天堂镇,我回来了!
坐了火车两天两夜,倒中巴车。
车上酒味旱烟味臭汗味,是她熟悉的天堂镇的味道。空气中有一丝甜,是小镇的甜。小镇原来叫甜糖镇,最早以产甜菜为名,曾经因有过一家大型糖厂而闻名。后来糖厂黄了。人们就改叫天堂镇了。
儿时,向往南方大都市,向往那种传奇。大了,离乡背井,回家向往北方,却是一篇童话。
东北极重的口音,一股开了锅的玉米糁子粥的味道,夹杂着不堪入耳骂人的脏话,如高度的高粱小烧酒,气味氤氲弥漫过来。她双腮酡红,骨头酥软。中巴车在爬一个大坡子,如扛柴吃力行走的老汉,哼哼叽叽,她睡成一软面团,肚皮的赘肉随车的颠簸打着节拍。
她梦回少年,那年她十五,一大帮少男少女在一人高的玉米地疯跑,疯孩子们放假在玩土匪抢新娘子的游戏。跑呀跑,追呀追,小胸膛那颗荡漾已久的心在疯狂地跳。她终于被追上了,被土匪们压着与大他三岁的君瑞哥——土匪头子,成亲。他俩被架上了两座顶用杨木杆子加草绳子绑成的花轿抬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伙伴们唱着“呜哇嘡,呜哇嘡,娶了媳妇尿裤裆。”的歌谣声中,送到了地头杨树林中,用树枝和青草盖成的窝棚里,入了洞房。洞门是用高过人的青蒿封堵上了。迷迷腾腾晕晕乎乎中,君瑞哥解开了她的衬衫扣子,热乎乎的大嘴,一下子噙住了她的乳房。她钻心地痛,接着身体无限地膨胀,万马奔腾,她要吞噬一切,接着一阵酥软。她正沉浸在温柔之海,突然草窝棚被掀翻,小伙伴围着他俩乐得天翻地覆。
车猛地停了。忽悠一下,她险些从椅子上甩下来。车上的一群人下来解手。男左女右。她小腹膨胀,内急。也随着走下来到车右边的草地里。好大一片风景,在大都市永远看不到,一大群女人光着屁股痛快地撒着,相互看着光溜溜的后臀,彼此夸奖着或互相攻击着。骚腥味拌着青草的芳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提着裤子要上车时,一阵大风猛吹过来,远处乌云逼近,燕子斜飞,一场大雨正在路上。
大家重新上车坐乱了位置,有的人发现了远亲近友也在同一车上,就凑在一起攀谈。她的座位那个胖女人换成了一位花白头发的男人,黑黑的脸庞,有些面熟。那个男人大大的眼睛像黑宝石,盯着她不动。她有些窘,脸皮发烫,像被谁吻过,这种目光是那么熟悉,像她的初潮,惊讶而又新奇。她飞快地又瞭了那人一眼,确实陌生。她眼含笑意瞪他一眼,那黑男人把身子扭了过去,头也迟疑地慢慢地转动着,突然他又转过来对她喊了一声,廖娜。
她恍如梦中,睁开眼睛,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来。
黑男人急切地说,我是吴君瑞。
奇迹不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但就发生在眼前。
她认为好运就要来临,这是吉兆。
往事不再新鲜滴露,一切不是往日的翻版。黑男人与她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坐立不安,惶恐,木讷,拘谨。
十五六年过去了,他男孩儿面孔的柔和曲线变成了硬朗的男人线条,表情里有了一点儿中年人的成熟和世故,肩膀变宽变厚了,黝黑的皮肤出现了沧桑、粗粝的纹理,甚至发质也变粗硬了,目光飘忽不定,始终停留在远方什么地方,或许在想着那棵苹果树上的一只鸟。
他们的交谈过于机械,也许车上的人在看一场久违了的木偶戏,而这场木偶戏,完全是她自编自导自演,她提着线绳,他是玩偶。
你高中毕业后去哪了?
考了两年大学没考上,去金昌当兵了。
之后?
回乡镇至今。还有什么?娶妻生子,生了一女。
真好!你爱人呢?
她是镇中学的工会主席,没事时还开了两个补习班。我在镇政府管纪检。她看他皱起眉头,好像胃痛。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他扭过头去傻笑。她没见过男人笑得这样傻。但她发现他的牙还和瓷器那样白。
太遥远了。谁敢想呀?你们南方大都市多好!我要是能去住上几天,也知足了。
他岔过话题,问你回来做什么?
她听不明白,也许他是在梦呓。问了一句,难道回乡还要问为什么?她有些生气。
两个人沉默了。中巴车还像当年的花轿一样摇摇晃晃。
临下车了,他对她说了一句,天堂镇平房区要开发了,你家杏花巷正在拆迁之中。是南方来人投资,要打造旅游产业园。
车门开了,外面下起了雨,她感到一丝丝凉意。
她没有和他说再见,拒绝了他打车送她的好意,独自打了辆三轮车走了。
他站在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雨滴把叹息声冲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她的天堂镇了,她想象中的那个天堂镇,她以为会风和日丽,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男女老少在巷子口欢迎她。
大雨中的小镇,乌云压顶,闪电肆意地要把它撕碎。
车停下了,司机说,下车,到地方了。也许是停电了,风雨中的房屋楼阁,没有一丝灯光人气,阴气沉沉,更显诡异。
她一再问三轮司机,这是杏花巷吗?
穿着雨衣的师傅也显诡异,脸背对着他,说,啰唆!那你说这是哪儿?难道是地狱不成?给钱,五元。
她哆唆着递过去十元钱,说,别找了。可还站在那里发傻,自言自语地说,那棵杏花树呢?现在起码有碗口粗了。
那个师傅哈哈哈大笑起来,那棵树,那棵树,哈哈哈,因为在半夜总是唱歌,被雷劈了。
一道闪电响过,小镇被雷电挤入缝隙中。他哈哈笑着开车在雨夜狂奔而去。
她提着大皮箱战战兢兢,一步步挪过去,走入巷子,一汪汪水,像万丈深渊。她推开大木门,突然院子西边的侧房的灯亮了,路灯亮了,左邻右舍的灯亮了,一片片的灯亮了,整个小镇全亮了。雨突然停了。
一只黑狗呜呜了两声,一只白猫叫了三四声。黑狗摇头摆尾扭着秧歌步跑过来,白猫闪电般跃上墙头跑了。狗站在她面前龇着牙笑了。乌云过去了,月牙出来了,像一把弯镰,明亮地挂在天上。门吱呀开了,蹒跚地走出来两个人,一个走路像在跳迪斯科舞,是她中风刚好的大哥,胖嫂子像个圆球跟在后面。
谁也没说什么,嫂子提着皮箱走在前面,弱不禁风的她搀着哥哥随着大哥的节奏左摇右晃跟在后面,进了亮着橙色灯的西屋。黑狗咬着他们的影子,悄悄跟了进来。六七间的房子,大哥只住了西边一间半。路过那几间正房时,那黑洞洞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她丝毫没有恐惧,似乎看到已经逝去多年的爸妈盘腿坐在火炕上正在对饮。
大哥家半间是厨房,那间正房南北一分为二,分成两个卧室。
厨房铁锅烀着青苞米。咸鸭蛋煮熟了装了满满一盆。没看到二哥二嫂的身影,没看到二妹二妹夫三妹三妹夫老妹老妹夫的身影。别提侄子外甥外甥女了。
大嫂端过来一盘蒸肉,一块用小葱拌好的水豆腐。谁也不说什么,只听到她默默在吃着。
黑狗对这个抠门的新客人很失望,向虚空张着嘴,笨拙地试图去咬飞过的苍蝇。一只飞蛾划过一条弧线,最后还是贪婪地扑在灯上,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谁家能有什么秘密呢?你不说我不说,也许只有心才知道。大嫂手中盘着黑色油亮的佛珠,嘴里啪嗒啪嗒抽着烟卷,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大哥的脑袋无端地打着节拍,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
大嫂为她在北屋用木箱支起一张床,新被褥散发着樟脑丸的味。
她说,明天我想住爸妈的老屋。大哥听了瞪她一眼打拍子的头突然凝住不动了,直视着窗外的黑夜。嫂子的烟圈没有吐出来,一口煙憋在腔子里,一阵轰鸣声,脸憋成了紫灯笼,嗑嗑嗑咆哮了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痰。
黑狗惊恐地跳起来,学着女主人的样子低声吼着。飞蛾慌了,急切地飞出去,却撞在玻璃窗上。像一片叶子跌落在地上。
她扔给黑狗一片肥肉,它不装腔作势不演戏了,飞快地把肉卷入嘴中,温柔地向她摇着大尾巴。
形势发生了逆转,大哥好像终于悟了,对自己和世界有了信心,他的头又开始像钟摆一样摆动着。大嫂又吐了好多烟圈,置身于云山雾罩,好像她已成仙得道。
大哥嘟囔了一句,谁也没听清。大嫂补充道,房钥匙在二妹小娅那里。大哥驳了她一句,臭脑子,应该在老妹小妩那里。
嫂子扯了大哥回南屋睡觉去了。
夜半,她好像听到老鼠在周围跑来跑去,偷偷打开手机照了照,只听到南屋大嫂鼾声此起彼伏。沉沉地睡去,小屋突然变了荒草地,远处一大片麦田金光闪烁,麦田里是父母和妹妹们割麦子的身影。她向着麦田飞奔过去。越跑越近,她闻到了麦粒的甜香。马上要跑到了爸和妈的面前,不知为什么自己却跑成了一头驼鹿,而嬉闹中两个妹妹们却变成两条猎犬,悄然向她扑了过来。她落荒而逃。
时针指向上午九点,外边忽然热闹起来,一阵脚步声后,人都进了东屋。大嫂说,二妹老妹在东屋开了麻将馆,能摆七八桌呢,一天也有不少收入。
她让大嫂带着她走过去,二哥二嫂,二妹二妹夫老妹老妹夫,笑靥如花,倒茶的,擦地的,打牌的,都忙得不亦乐乎,坐了满满八大桌打牌的。自动麻将机哗啦啦地响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摔牌声此起彼伏。乡里乡亲的,马马虎虎,早就不认识谁是谁了,她胡乱地打着招呼。哥嫂妹妹妹夫,笑脸举手向她打着招呼后,又各忙各的。她蓦然感到自己是一片多余的叶子,拼命地想挤进这座城里来。
她是个多余的人,多余地走出了这屋子,看着这几间房子外墙被涂上了水粉色,门口挂着杨木牌子,黑色草书写着“天堂镇杏花巷中老年活动中心”。墙为什么涂上了水粉色,这种无奈的颜色。
阳光有些刺眼,天堂镇三个字有些刺眼,难道是自己多余……她不敢想下去。
她喊出来正在里面看热闹的大嫂,告诉他们晚上在镇上回天大酒店,请大家吃火锅。
晚上五点半,二哥二嫂,二妹二妹夫老妹,外甥女,侄子侄女,坐了一大桌。大嫂搀扶着大哥,像马戏团的一对小丑,一蹦一跳地进来了,引得大家呲呲地笑个不停。大哥大嫂,也随和着笑,笑得疲惫。大黑跟了进来,也龇着牙在笑,不过它的笑充满了敌意。
大汗淋漓,风卷残云之后,廖娜问。怎么老妹夫没来?
老妹小妩说,过不好就散,你不也一样?
二哥忙岔过话去问,小娜,你晚上住在哪儿?
我想住在老爸的老房子里,可是全摆上了麻将机。
大家齐把目光投向她,半天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还是小妩摆摆手说了话,五间大房子,只有最东边的那间没放麻将机,妈妈死前住那屋,不过好久没住人了,就怕阴气重。
廖娜说,没事,谁能害怕自己的妈妈呀?
二妹小娅说,那好,我们打扫打扫,让小妩焚香,念念咒语。大姐大贵之人,怕过什么呢。
屋子里摆放着画着莲花的大木柜,里面镶着父母照片的镜框,一张床上面挂着一张白色幔帐。她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早就没有熟悉的味道和信息。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竟不知身在何处。难道一切在她的记忆中消失得那么快?
小妩告诉她,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怕,因为她是阴阳法师,现在从事的行业是高能量超自然的行业,占卜算卦,看宅地风水,上晓天文,下明地理,身上有八路神仙保佑。
其他人又回到麻将桌继续娱乐,只剩下小娅小妩坐下来陪她。还细心地带来一壶大枣红糖水。小妩说了,喝了助眠。
小娅问,你回来住多久?
她说,可能几天,也可能一生。
就住在这里?
对。回忆回忆往日的片段。想静静地写一本书,顺便再给两家刊物,绘绘插图。
小妩笑了笑,连说了两句,好,好!随便。
她们笑着走了。
看着白白的幔帐,她突然好像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死去的样子,转眼又变成了自己。有一丝丝恐惧,她向大嫂把黑狗借来做伴。
隔墙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打麻将声,开灯关灯都睡不着,酒喝多了口渴,她喝了半壶的水。
她躺下很快就沉了下去,屋中长满了芦苇,她听到了乌鸦的嘎呀嘎呀的叫声,沙哑,撕裂。她如一只灰兔在小心地游走。门开了,一阵冷风,进来一个高大的黑衣蒙面人,她这只兔子无力地在草地上蹬着腿。黑衣人逼近了,蹲下身子掐住她的喉咙说,我是你母亲,我和你父大病时想你而你却不回来,你不能床前尽孝现在回来做什么?我知道你离了婚很苦。可是天堂镇不是天堂,就让娘亲把你带到真正的天堂去吧。她无力地撒扯推打着,娘的手指甲划了她的脸。窗外乌鸦拼命地叫着。突然几声狗吠,乌鸦不叫了,黑衣人消失了。她又沉入瑟瑟的芦苇中。
天亮了,雄鸡啼鸣,黑狗摇头摆尾向门外吠着。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门紧紧地反锁,她感觉脸火辣辣的疼,从包里掏出镜子看,心猛地一紧,脸上有几道抓痕。
想了好久,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挠了自己的脸。疑惑地起来梳洗,大嫂喊她吃饭就把这事淡忘了。
几天过去了,隔壁的几间屋子,人来人往,唱马戏般热闹,她这间屋像孤独的寺庙,无人问津。他们都在这个镇上,却好像生活在异域空间。
她夜夜被噩梦惊扰着,丢了魂一样,像一捆割完的芦苇晾在屋子里。大家都在忙,就连那只黑狗也在满院子疯追着鸡鸭鹅。大哥摇摆着出去遛弯了,大嫂端着鸡鸭鹅饲料满院子晃悠来晃悠去。
中午吃完饭,她把隔壁的麻将声听成了雨声,一阵阵雨,击打着她困意来了,她躺在床上迷糊迷糊睡了一觉又一觉。
她又变成了一片叶子,大风卷雨刮进屋来,她被卷起来,被重重地摔到满是泥垢的纸棚上。一个巨影高高举着几只多毛长脚伸过来,是一只黑蜘蛛。它大嘴张开,露出锋利牙齿。
她被吓醒了,起来时已是黄昏。她起来以为还是在南方,正不知道走出去上哪家快餐厅吃晚餐。正坐在那里发愣,突然一个黑影从门外闯进来,心狂跳起来,她大喊着,大黑,大黑。那个人提着一个大餐盒子已经走到近前,说,做噩梦了,我是君瑞。她几乎要扑到他怀里,但还是冷静下来,抓住他的两手,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那边的麻将屋子已经人走灯灭。君瑞找来大哥大嫂,把拿来的几样菜放在桌子上,拿了瓶红酒分别倒了几小杯。大嫂把眼前的两杯酒推了过去,说,俺们两个只会吃,不会喝。
她和君瑞扬着脸笑着喝,大哥大嫂闷着头吃。
大哥大嫂吃了几口就借口晚上不能吃多了,她搀着他一跳一跳出去了。大黑龇着牙摇头摆尾地跳了进来。
一瓶红酒喝到深夜。两个人像两尊泥像,相视而坐,却一言不发。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問,要待好长时间吗?
随心而安。
我想调离这个小镇,去县里哪个局。可是,你来了。
和我有关系吗?那好明天我就走。
她看到他眼皮下有划痕,就问他,你老婆厉害吗?
他试图去捂着那道痕,说,天堂镇的女人都那个味,她叔是镇长。
多好,大树好乘凉。我天天晚上梦到鬼。
鬼在天堂。我天天晚上做梦总是迷路。
我早就迷路了。
她把手搭在他手上,有一刻他攥紧了。
外面传来嘶哑的一只乌鸦的叫声。寂静了好久。突然好多乌鸦聒噪起来。
他松开了手,站起来说,奇怪晚上怎么有这么多乌鸦呢?
他走出去看了两眼,又转回来,把手伸过去,以为她能牵住,这样他就会多坐一会,或许能坐到天亮。但是,她在侧耳细听乌鸦的声音,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伸出手。
他杵在那里好半天,感到一丝凉气在脊背后上升。他走了。
三四天她提不起精神来,白天她这屋阴森森的,隔壁麻将打得热火朝天,想睡睡不着。夜晚那个黑衣人如影随形,天亮即走。
大嫂说打麻将的那帮人想要把大黑偷走吃肉,就把大黑叫了回去锁在屋里。
那天早起吃完饭她正要出门,来了个穿墨蓝连衣裙的女人。她拦住她,找廖娜。
她说我是,把她让了进来。她倒水,她没有接。
那个女人说,我叫宁可,是你君瑞嫂子,这个称呼对吧?
廖娜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分明是仔细打扮一番,上了眼妆,打了粉底腮红,画了唇线,上了橙色的唇釉,闪着诱人的光泽,长长的指甲粘着闪光的麟片。廖娜回头照照镜子,头发披散着,脸不洗,穿着白色的睡衣,浑身得了软骨病一样。看了自己的模样,又看看对面咄咄逼人的女人,她自己禁不住笑了。
宁可吓了一跳,不知她笑什么,也忙照了照了镜子,看她还是笑,眼睛逼视她,她有些慌了,掏出一瓶白酒,是红星二锅头,足斤的,说,我不多说了,你能和我喝酒吗?
廖娜说,嫂子,我不和我不认识的人喝酒。
那个女人拧开酒瓶盖,举起来说,你不喝,我干它。
廖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笑着说,嫂子,你要喝最好去野地里去喝,别在我面前喝。要不君瑞还以为我是个酒鬼,把你喝坏了,我可负担不起。
那个女人说,好,你识相,我劝你远离他,最好是离开天堂镇,否则我成全你们。我和吴君瑞离婚。
她想辩解什么,突然感觉自己那么乏力。淡淡地说,天堂镇是我的家,这就不劳你操那闲心。至于别的,勿用多说。
她送她出去,那个宁可突然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热乎乎地和她握着手,还约她下馆子喝酒。
她终于搬走了,镇上西郊三叔的房子,前面一片杏树,后面一片麦地。东西四间,三叔住东,她住西,原来是三叔女儿住的房子。她去县城里干家政去了。
大嫂跟在屁股后,提着她的皮箱,黑狗跟在大嫂的屁股后叼着她的一双拖鞋。大哥犯病了,头摆的比钟摆还快。
她递给三叔五张大票子,三叔没有理她。
三叔养了七八只奶羊,三叔正在撸白花花的羊奶。一群羊咩咩叫着,围着三叔,急不可耐。大黑挤在羊群里,东舔舔西嗅嗅,似乎讨好它们,最后还是被一头羊顶跑了。
整个院子的早晨是乳白色的,飘荡着奶香。三叔早晨就已经喝多了,发现这世界总是在颠来倒去,连这头白色奶羊,也中了邪地似在不停地跳舞。他索性就坐在地上用头抵住羊的肚子,两只手在羊奶子上挤来挤去。
他抬起头,日头也是奶色的,白云也是奶色的,城里来的这个陌生侄女是奶色的,只有她手中举的花花票子是粉色的。他一辈子不相信粉色。
他抹了把脸上的羊奶,接过钱,对着太阳照了照,喊道,这是人心吗?是粉红的人心吗?怎么和杏花巷房子的颜色差不多?他忽然站起来黑着脸对着她说,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
三叔,我是小娜。
那这是我的心吗?三叔把票子甩得山响。三叔的山羊胡子在发抖,他把钱扔在地上,满院子疯跑唱着,“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顷刻就要上青霄……”三叔边唱边拿起赶羊的鞭子,舞花枪般在院子里耍起来。
细高个子的三婶子过来了,说,快拿回去吧,你三叔来了驴劲不服天地的。
她拾起钱跑了出去。
圆滚滚的嫂子给她铺床扫地。她回来了,坐着辆电三驴子回来的。车上拉了一桶五十斤高粱酒。
三叔还在边唱边舞鞭,鸡鸭鹅让他撵得满院子飞,咯咯喔喔嘎嘎。黑狗也在汪汪撒欢地瞎吼着。满院子唱大戏。
她拧开酒桶的盖,让三婶拿来饭碗勺了一口酒,嗅了嗅一饮而尽。三叔突然不唱了不舞了,扔下鞭子跑过来,抢下碗,舀了满满一碗,一饮而尽。哈哈哈,他山崩地裂般大笑起来,喊道我的亲姑娘,真孝敬三爹!他盖上桶盖抱起酒桶就往屋里跑。
晚上三婶给她送来一小盆煮好的羊奶。大嫂来了,给她送来了韭菜鸡蛋馅蒸饺。她把黑狗也带来了,说明天大哥和大嫂就要搬县里去住了,儿子在县里跑保险,日子过得还可以。你大哥总犯病,给他找个好医院好好治治。天堂镇没什么留恋的,住的一间半老爷子的仓房没有房照。城里不让养狗,黑狗就送给你吧。
她把羊奶送给大嫂,看着她圆球般的身体挪动,她想哭可是无泪。
那晚上,她做了个梦,满院的桃花李花杏花变成了各路花神,空中飘浮着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花瓣,女神们长袂流苏,翩翩起舞。
早晨太阳刚露头,她就迫不及待地起来了。三叔家的驴在晨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不时地向着院外的行人大叫几声。一只金红的雄鸡,站在墙头高声鸣叫着,圈里的鸡鸭鹅嘎哦哦在商量着什么。
她沿着杏树园子的边的小道走,闻到了青草的清香。看到了树上小杏子的青涩,她想起早年在田埂上奔跑的自己,无忧无虑,以为有永远跑不完的天地,永远跑不完的快乐。
大黑咬着她的影子,不时惊愕地欢叫着,追咬着草丛中跳起的蚱蜢。杏樹上两只黄鹂鸟煽情地唱着。杏树林里飘浮着一层雾霭,阳光射进来,雾很快就散了。大黑因为鸟的鸣叫似乎不解,扬头张嘴汪汪了两嗓子,黄鹂鸟依旧在唱着,它终于泄气了,又去追逐草中的蚱蜢。
她问一声,小鸟儿你好!小鸟儿不叫了,歪着头看了她一会,飞走了。她有些为自己的多嘴扫兴,穿行在杏树中继续向前走。有的杏已经发红,走过时打着她的脸,有的生气地落在地上,她全然不在乎。她选择了一块较干净地方躺下,放眼全是果实累累的枝头,叶子缝隙中,蓝天摄人心魂的蓝,白云如羊群般飘走。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全然不顾,想象这就是天堂。她听到几声羊的叫唤,夹杂着三两声驴叫,抬身歪头寻找,是三叔赶着那头驴和几头奶羊,从南边走回来。风中传过来羊尿的腥膻和三叔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驴和羊群的脏话。
她在杏树林向前穿行着,走了好久忽然杏树林到头了,前面是一淌水沟,一条宽宽土道,再前面是一片玉米地,高高的玉米已经结棒了。
她突然胆子大了起来,要穿行到玉米地去看看。几步就跳了过去,一转身就钻了进去,身上被露水打湿了,玉米叶子割得胳膊大腿分外疼。玉米叶子哗哗直响,好像身后左右有好多人在抓她,她拼命地跑,叶子哗哗地响,周围追她的人越来越多,她心跳得飞快,她不停地尖叫着,让她想到了她的新婚之夜。跑呀跑,跑呀跑,她听到好像追她的人越来越多,她撒腿拼命地跑,跑呀跑,她突然一脚踏空,一个跟头栽了过去。她栽到了不深的土沟里,前面是土路,土路前是大片的水面。她爬起来跑到水面前,看到了几条大鲤鱼在水中游着,她蹲下试图去捞,忽然背后却被一只大手紧紧压着。她闻到那个人的烟草味和汗的酸臭味。她抬头直视那个人,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黑脸庞,一口白牙,向她笑着。她晕了,真想让他解开衣衫,压着蹂躏她。可是那个人却松开手拉着她的手把她扯起来。
他细眯着眼睛还在笑,问,你是城里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大方起来,看他穿着迷彩服的上衣兜里揣着烟就伸手说,先给姐一支烟,我再告诉你。
那人听话地拿出一根烟递过去,点着。她吸了一口向他喷了一口烟。
我是杏花巷廖家的。
那个男人听了手足无措,挠挠头发又放下,结巴地说了,你是廖家大姐吧,我是陈子鸣。
廖娜想起他是谁了,就是老妹子干等了好多年没等到手的那个连长。她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
她问,你应该在部队或者别的地方,不应该是在这里?
他眼睛四处张望着,脸色暗了下来,低沉地说,大姐,后面是三叔的杏园,你是住在三叔那里?抽空我去看你。
他垂着头匆匆地走了。
身后汪汪几声原来是大黑才找到她。她望着身后的绿油油的玉米地,竟不知道东南西北,迷了方向。那个男人早已消失在青纱帐旁的土路上。她只好喊着大黑,我们回家。
狗跑得飞快,一会东钻一会西窜,让她更加摸不着方向。狗带着她走过大片的玉米地,穿过一趟陌生的街巷,她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看到熟悉的街道,她忽然想起了狗把她带到了杏花巷。原来的褐色大木门不见了,院子里的房子已经拆了一半。一些人忙忙碌碌在干活。街道旁几个人在指手画脚,看着她惊讶地直吐舌头。她仔细看了,是二妹老妹和二哥。她淡淡地问了句,拆迁了?这么快?没有回应,只有尴尬的笑。小妩啐了一口痰说,瞎他妈的拆,谁稀罕哪?把杏花巷的风水拆没了。
她突然觉得恶心要吐,这一大早晨折腾得过猛,身体吃不消了,她苍白着脸带着满脸不高兴的大黑,匆匆走了。
三叔正在骂三婶,说把宝贝大千金看丢了。三婶满脸涨得通红正手搭着凉棚在东张西望。见她冒着虚汗回来了,老两口像捡了元宝一样把她架了回来。
进了院子,三叔借机对大黑撒气,大骂着你这不要脸的畜生想把你的大小姐带丢了?他抬脚去踢,大黑龇着牙不服,对三叔哼哼了两声,跳起来跑了。
三叔,我去了杏花巷逛逛。
哦,拆遷开始了。
嗯。
三叔指着大黑狗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永远没有人味。这么喂它,还对你龇牙。呸,赚多少也是白扯,早晚受穷的命。
廖娜听不明白三叔在骂什么,跟在三婶身后进屋吃饭去了。
给那家杂志配的插图画得很尽兴,用笔记本发过去了,叫小芬的编辑部主任很满意,她问她又找到新欢了?笔法很诡异有灵气,相由心生。她忽然想到了压在身后的那只大手,竟笑出声了,说,我穿过好一大片的玉米地,好悬没让人当了青纱帐新娘。小芬大笑起来,说,你成了第二个《红高粱》的女主角?她说,可惜了那人是个傻帽。
太阳偏西的时候,那个叫陈子鸣的开着电三轮子来接廖娜去他的鱼窝棚吃鱼。三叔在喂驴,陈子鸣喊了两三声三叔,他才打了驴一巴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廖娜临走时,三叔扯住她悄悄地问,你怎么认识他,就是让个娘们叽叽的玩意,有人为他都疯了。三婶打了他一下,他不服气地吐了两口痰走了。
她上了他的电三驴子,车开出院子时,不知那头驴是对谁不满,随便踢了两蹄,扬脖叫了几声。
看鱼塘的老夫妻在南边的鱼塘里划着船,撒着鱼食。
他还是硬把她扯上北边鱼塘的小船,他说他家的鱼塘连着后面的红尘河。他说要么我们划船去红尘河。她晕水晕船,胆战心惊地坐上去不敢动,忙说,在你家的小池子就很好了。
他慢慢划动着船桨,船到水塘中心,岸边芦苇瑟瑟,几只水鸟在高低起伏着划着弧线,他放下了船桨,拿起了一把吉他,唱起了《乌拉尔的山楂树》,“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哦,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她想起了大学时的篝火,那时候多么天真,梦想着离开家乡越远越好。
夜色像一支大网,网住了村庄,鱼塘,青郁的大地,却没有网住各种声音。当月亮俏皮地从东方幽幽升起的时候,大地上所有的合唱开始进入序曲,首先是水塘边的蛙鸣,呱呱呱,热情而悦耳,接着各种虫鸣随即而上,如潮如涌。
看鱼塘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笨拙地在给窝棚外的灶台添柴火,火映脸庞,慈眉善目,老婆子打开铁锅盖,热气腾起,整个人被白气包围了。好一副人间烟火写意画。她呆呆看了好久,不吭声。
老头子搬了个大饭桌子,端上来鱼,拿上了酒,让他们在塘边吃。老头子打开棚子门口的白炽灯,灯光照得一片通明,他搬了个小桌子和老太婆在窝棚边吃。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对老夫妻的脸庞,灯光照着他们古铜色的脸,满脸沟壑。老头子在给老婆子用筷子夹鱼。她突然想出来这么一句,人活着不就是就这样相扶到老。
陈子鸣问她,你在大都市回天堂镇做什么?
女人的事你别问。
我知道你的事,你的家事。
你不知道。谁又知道谁的家事呢?她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天堂镇,无非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画画,写写文章什么的。
他喝了足够多的酒,才有勇气把他从部队回来的事说出来。他是营部的宣传干事,平时喜欢写写歌词什么的,往刊物上投投稿参加文学大奖赛什么的。他认识了一位刚毕业刚到房地产上班的女大学生,叫米兰。正当他们处得火热的时候,那个女孩却得了抑郁症跳河自杀了。
他的眼睛充满了血色,跳动着火花。月亮也变得苍白,灶台下的火即将熄灭。老夫妻早吃完了,坐在一起听着收音机的里京剧。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她仔细听了听,是李胜素的《贵妃醉酒》。
陈子鸣接着说,我也得了那病,白天晚上眼前总是米兰的影子,在部队干不了,转业到当地管有三四百人的物业公司当业务主管。干了一年多,渐渐把那事忘了,有一天新来一位女文员,和米兰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当时她来送一份文件,我愣住了,盯着她看了半天,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泪如雨下,高喊着,米兰,米兰。女孩挣脱开来飞快地跑去找老总了。
可想而知,就是物业公司不辞退他,他也干不下去了。因为他在那个城市也待不下去了,刚驱走的阴影,又笼罩在心上。所以回来替他姐夫看管鱼塘。
他握着她的手,哭着说,你是个诗意的女孩,有米兰那种气质,想听听你的故事。
她酒意全醒了,看着灶台下的火已熄灭了,那对老夫妻相互紧挨在一起,垂着头已经睡了,而收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在播放着天气预报。
她挣脱开来,轻轻问,他们有多大岁数了?
七十多了,也许快八十岁了。
她握着他的手,打了个冷战,就这样坚持到七八十岁,她感到可怕。她忙着抽回手,轻轻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他看着满天的繁星说,我想陪你看星星。
她仰起头,看着浩浩星辰天宇,感到脊背冷飕飕的,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女孩了,早过了看星星的年纪了。
他叹了口气说,本以为回到了镇上就一切都忘了,就会好了,可是……他不说了。
她问怎么了?
他说,有个人缠着我,为了我不惜一切,宁可把……他不说了,长叹了口气,望着她。
她感到浑身出奇的冷说,那多好!
他用力摇着头流着泪说,谁知我心?
她指着那对老夫妻说,你们可以像他们那样搀扶到老,他们又懂什么?
他站起来冷冷地说,别说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他们几天没有联系了。那天早起三叔说要雇人摘杏,把杏批发出去了,她想了想说你等等。她给他打了电话,说了摘杏的事。他说马上到。
他开着那辆天蓝色的三轮车来了,拉着守鱼塘的那个老爷子还带了一条大鲤鱼。三叔看了他,不高兴但是看见了大鲤鱼就什么也不说了。
刚摘了一会,老妹子小妩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开着辆奥迪来了,她说要摘杏园里最红最大的红杏。三叔说,小兔崽子,家里人正忙着呢,说什么疯话?
大家都忙,没有人和她说话。大黑狗在她屁股后用劲地吠着。本来就嫌杏树有虫子的小妩只好傻傻地站地一边观望着。
廖娜悄悄地爬上树,有风吹过,白云在飘,树枝在摇晃,树叶在哗哗转着,红杏子在眼前跳动,她也摇晃,粉色衬衫被树枝刮破了,露出了白肚皮。陈子鸣在下面傻傻地看着。她索性顺手撕去了一块,把它挂在树上。
她唱起了,“江堤柳丝长,微风轻吻荷塘,醉我江南水乡。竹篙轻轻点,小船入画廊。”
陈子鸣在树下接着唱,“一曲丝竹小唱,醉我江南水乡。江南水乡,人间天堂!香喷喷的日子……”
她想自己变成了一片叶子,或一颗红杏。一只黄色的鸟飞过来几乎落在了她的头上,它落到了眼前的枝头上,它傲慢地望着天空,自由自在地鸣唱着,她猛地浑身一震,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只鸟呢?那只鸟腾空而起,飞向白云飞向更高远的蓝天。
她大声喊道,天堂镇,我真正地回来了!
她撒欢地跳着,突然踩了个空,人从树上掉了下来。正抬头向上望着的陈子鸣急忙用雙手去接。他抱住了她。
笑容还挂在脸上的她又嗅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的酸汗味和烟草味,她看到了他龇着白牙傻笑的脸,她轻轻地抬起了头,开心地笑了。
小妩不知什么时候开着车跑了。
干到下午两点多摘了八九筐的杏,上货的人过秤点钱,把杏用货车拉走了。
她回家时饿晕了。三婶早把菜做好了,烧鲤鱼,炸花生米,尖椒炒鸡蛋,煮咸鸭蛋,蒸肘子,烀了一锅茄子南瓜土豆。
三叔和那老头子上桌就开喝上了,两个人挺知心,都吹起了年轻的酒量。廖娜喝了一杯白酒,浑身所有的汗都排了出去。今天是她最好开心的日子。
陈子鸣起初不敢喝,怕控制不住自己。三叔骂他两句后,他喝了两杯。他又倒上一杯,给她倒了半杯举起杯说,世上没有天堂镇了,祝你一路顺风!他扬脖把酒干下去。
她举起杯说,世上真的没有天堂镇了,也祝你顺风!他的脸由红变紫。
第二天她转换中巴下了车,上了南下的火车时,三婶打来电话,说,那个娘们叽叽的男人跳红尘河了,被救上来后又不见了踪影。你三叔说幸亏你走得及时,要不大家……三婶不说了,挂了电话。
火车开动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自己的那粉色的旗帜,那一片粉色的叶子,还高高挂在三叔家的杏树上,自己变成了一只黄鹂鸟,振翅高飞了。
天堂镇像一片叶子,遗忘在远方。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