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术的广场跳心灵之舞

2023-10-25 14:38王永
诗选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文学

王永

其实,技术时代(The Age Of Technology)的进程早已开始。18世纪末,蒸汽机的发明和使用被称作第一次科技革命;19世纪末,电力的使用又引发了第二次科技革命;二战后,特别是最近四十年来,先后出现了电脑、互联网、新材料等新兴技术,引起了第三次科技革命。技术革命的一个后果就是,工具理性取代了价值理性,主宰人类灵魂的“上帝”也被现代“拜物教”取代。早在19世纪末,尼采就发出了“上帝死了”的慨叹,这构成一个标志性事件,也构成了弥漫20世纪的虚无主义的根源。“上帝死了”其实就是旧文化己然式微,人类文明进了一个新时代的宣告。在尼采生活的时代,作为旧文化的核心的哲学和宗教(基督教)已经不能有效组织欧洲人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了,这样一种形势和境况,尼采称之为“虚无主义”。伴随着技术革命,在20世纪早、中、晚三段时期,相继出现了“三大件”——即前三十年的飞机、中间三十年的电视、后三十年的网络,三者本身就是一个由实到虚的虚拟化序列,这“三大件”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生活,让人们体验到空间的多重性:物理空间一心理空间一虚拟空间。

而进入21世纪,由于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智能手机的出现和普及,网络进入5G时代,特别是去年横空出世的ChatGPT,更是对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人类的距离感、美感、视觉和图像经验、时空观以及对于未来和自身命运的想象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例如,词与物是民族文化世界的基本元素和基本意义载体。要理解一个民族文化世界,关键在于理解它的词与物。而在今天,以现代技术为基础的全球化进程正导致词的消失(比如方言和民族语言)与物的变异(如3D打印、虚拟现实)。甚至,连过去拿在手里让人踏实的钱币都变成了手机上的一串数字,因此产生了更多的虚拟感和虚无感。

关于知识分子对技术时代的省思,对技术影响人文精神和艺术的辨识,我们自然会想到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名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本雅明概括了机械复制时代产生的艺术作品的特性:原本的作为手艺的艺术作品的独一无二的那种“灵晕”(aura)的消失了;继而,艺术复制品的展示价值代替了对于真迹的膜拜价值;受众对于艺术品是一种消遣性接受,同时出现了审美的集体化。在本雅明看来,艺术失去“灵晕”,对于艺术的消遣,同时也意味着权威不再能统治和垄断艺术,艺术开始具有反抗和颠覆的潜能。而同样是德国思想家的阿诺德·盖伦(Arnold Gehlen),在《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工业社会的社会心理问题》一书中也探讨了技术对于人类心灵和文化、艺术的影响。技术的发明是人类为了突破人体机能的缺陷,更好地适应环境,技术的发展也从对器官的取代(比如机械手、电脑)进步到对整个有机物的取代。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由农耕文化向工业文化过渡,思考的逻辑化影响到艺术和科学等文化领域彻底智化,即越来越抽象、非实体化,而且人类越来越偏向用定量和统计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将数学的实验精神带到艺术中,因此它在隐形之中提高了参与研究的门槛,领域的开放度越来越窄化。但与此同时,当代的艺术生活中也存在着另一种“文化的贫困”,即文化大众媒体的原始主义,大众对事物的认知能力停留在简单化和视觉化,一切以“实用”为导向。这就使得艺术精英与大众的鸿沟越来越大。无疑,这些思想家发现的这些问题对于当下我们生活的时代仍然具有针对性的价值和意义。值得一提的是,盖伦在书中还专门谈到了现代诗歌的问题:“现代诗早已变得智性化而又抽象化了……正如物理学一样,对主词参照其本身就可以进入到一个语句的内容中去。物理学家发现对各种知觉天真地加以客体化,就如诗人发现对各种感情加以客体化,同样是成问题的。我们赞成马拉美的说法,他说一首诗不是由感情产生的,而是由文字产生的。这就是说.我们对直接的自然,无论是内心还是外部,都保持着一种距离。”

的確,技术时代对于当代诗歌的创作在形和质两方面都产生了影响。在形式的方面,可以举个极端的例子。在20世纪90年代,有诗人利用网络特有的超文本技术进行诗歌的创作(或者说设计)。比如,毛翰的诗集《天籁如斯》追求音、画、诗“三位一体”,有论者称之为“中国超文本诗歌的第一部成功之作”。虽然现在看这样的诗歌其美学价值仍待商榷,但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形式方面的尝试和探索。而在内容方面,敏锐的诗人自然会捕捉到技术时代全新的诗意。他们观察技术时代的社会现实和人类内心,关注科技与人类的交互、数字化时代的文化变革和人类情感的变化,并以此为素材进行创作。例如:“你爱的文件包里已经没有了关于我的内容/但我分明感觉到了你决然后面的迟疑/你狠心的手指每点一下都禁不住轻微地颤动/鼠标再点一下就全结束了。亲爱的我想问问/颤抖的你有没有误点了‘全部还原’的可能?”(鲁克《清空回收站》)“老婆,我的爱人/14岁孩子的妈妈/她的脸红了,手抖了/老婆,我的爱人急急地打下了一行字/又慌乱地回头看着我/‘——我爸爸来了,一直站在我身后’/我微笑着走开/对于一个把自己最小化的女人/谁也无权说三道四”(蓝野的《最小化》);“百年之后/就把二维码安放在我墓碑的正中/扫墓人一眼就能扫出阴阳两维的苦/扫完码后,不忍离去的那位/估计是我的亲人,也可能/是我的仇人”(麦笛《我的二维码》)。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相对于传统的纸媒,无论是上个世纪的网络社区、网站,还是当下自媒体时代的微信、微信公众号以及短视频平台,都具有很强的交互性和即时性,这使得一些有慧根的读者在与成熟诗人的交流讨论过程中快速成长,由阅读者变成了诗歌写作者。很多年青的一线诗人在谈自己的诗歌之路时都有谈到这一点。

AI写作很早就在新闻写作上崭露头角,而在2017年5月署名为“小冰”的AI写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无疑是一个标志性事件:AI写作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一种在场(present)。事实上,AI写作本身便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它产生和发展于技术时代,是科学技术对传统价值的一次冲击。仅就文学领域而言,AI文学无疑督促我们重新认识文学的本质究竟为何,也提供了一个对话的平台,一面可以反身审视“人类文学”的镜子。

我们不能不承认,AI诗人“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是文学,而且是时代之文学,是符合很多现代主义大师构想的纯粹的文学。和后现代主义的诸多作品一样,AI文学不处在文学殿堂中心的位置,而是处在边界的位置。后现代主义是通过对艺术手法、艺术功用的攻击来确认文学的边界,而AI文学则是通过彻底解构写作的主体性来确认文学的边界。AI文学最大限度地解构了“自我意识”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挑战了传统文学作者的地位。对AI文学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作者已死”这一命题。同时,对于读者的接受来说,“共鸣”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阅读中是一种假象,作者并没有真正的感情来呼应读者的共鸣,大部分时候读者只是在自我感动。这使得精神分析和读者反应等批评方法几乎是完全失灵的。另外,小冰的文本则几乎是“零度写作”的完美范例,她本来就不在真实世界里生活,也从不在作品里写自己需要吃饭、喝水和睡觉,让自己显得像个活人。最后,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在AI文学面前,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没有意义,现代的一些批评流派,如生态文学批评、女性主义批评等,甚至不如纯粹的个体感性的审美经验起作用。甚至,如果我们深入研究就会发现,形式主义批评、新批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无用的。

最后,不得不谈及近来大热的ChatGPT。作为舡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它拥有语言理解和文本生成能力,它能完成,甚至比人类更出色地完成很多原来属于人类的工作。它对文化、艺术、文学,对人的创造力,对人对世界的认识,等等,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甚至可能会让这些东西被重新定义。有论者称,AI的出现使得我们进入了“后人类”时代,在文学领域,则进入了所谓的“后人类”文学时代。从AI的未来发展看,人类在具体工作和任务中的作用似乎不可避免地边缘化。这种从中心位置被驱逐的危机前景,既契合了某些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也给了我们文学从业者一个反思的机会。

我注意到,不少的诗人(如南人、中岛、安琪等)争做“吃螃蟹”的人,他们对于ChatGPT的文字能力表现出了肯定和赞叹。近日,著名的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在“联合国中文日”的讲演中,也提到AI能够代替很多“人的工作”,而且,与不同于我们以前的预测,它不仅能够代替那些简单劳动、重复劳动的那样的工作,也完全可以代替那些需要高智能的、很高的教育程度的那样的工作,比如像医生、教师、股票经纪人等这些工作可能是被首先代替的——其实,这一点从当年“阿尔法狗”战胜围棋大师就能看出来了。中国的围棋博大精深,甚至它本身成为一种文化,具有了很深的禅意,但是这些天赋异禀的高智商的围棋大师们纷纷落败于人工智能的“阿尔法狗”。刘慈欣特意提到,这些将被取代的高智能的职业其中“可能也包括我们作家。”

那么,到底诗人会不会被AI、ChatGPT所取代呢?我想到了刘慈欣自己的一篇小说,名字叫作《诗云》。小说中有个无所不能的新世界的制造者“李白”——因为想要写出超越唐代“诗仙”李白的诗歌,他干脆就变成了李白的样子,吃李白当年吃的食物,用李白当年用的毛笔。這个“李白”利用数个星球的能量制造了“诗云”,创造出了所有能够排列组合出来的诗歌。但最终发现他仍然无法完成对“诗仙”李白的超越,因为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没能编出来,即便他借助伟大的技术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而现在的ChatGPT不仅能够进行文学创作,还能够进行文学鉴赏,有诗人就把自己的诗歌和ChatGPT所做的鉴赏点评放在一起在微信平台推送。但是我觉得,即便如此,诗人仍然不会被AI、ChatGPT所取代。首先,对于以诗歌为“志业”的诗人来说,诗歌是一种热爱,甚至是一种生命的需求,所以不得不写诗—青年诗人吕达曾在《写作者的自白》一诗中这样写道:“我惊惧/在一张白纸上/词语和我/争夺/同一口空气。”其次,写作本身的快感、乐趣甚至是“高峰体验”,诗人是不会主动让渡出去的。再次,诗歌是生命与语言的摩擦,无论作为情感的燃烧,还是智性的深刻,都是离不开人的体验的。即便是ChatGPT写出了高妙的诗章,也无法说它就打败了诗人,毕竟诗人想写出的只是带着他体温的“这一首”,而读者也想在这样的作品中获得“共情”。在一次讲座中,余华认为技术高度迭代的时代,时髦新奇的东西未必长久,反而笨拙的、朴素的东西更可能持久且不会被取代,“人脑总是要犯点儿错的,这也是可贵之处。当ChatGPT接近完美、没有缺点时,也就没有了优点”。当然,高智能的ChatGPT的写作也会对诗人的写作构成某种参照甚至是挑战,不可避免地会对诗人的写作产生影响,督促、逼迫、激励着诗人进行语言的探险,跳出更美的心灵之舞。

[本文为河北省高校党建研究课题(GXDJ20238051)阶段成果]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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