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靖淞(湖南文理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傩堂戏是一种从原始傩祭活动中蜕变出来的戏剧形式,因在事主家中堂设神坛祭祀傩公傩母,佩戴傩神面具演出而得名。这种戏剧形式广泛流传于湘、黔、渝三地交会处的武陵山区和沅水流域,德江、江口、铜仁、麻阳、辰溪、沅陵、桃源等市县的傩堂坛班最为活跃。傩面具是傩堂戏演出中极其重要的宗教媒介,对于它的功能,曲六乙先生精辟地总结为“巫师从第一自我过渡到第二自我—神灵的角色”“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代言体符号’”。对于观者而言,傩面具使表演者的社会身份隐匿起来,也使神灵的存在借由代言体符号得以显现。
考古领域现已发掘的汉代双角滑石兽面是沅水流域傩面具研究能追溯到的最早的可能相关的实例文物。这种形制特殊的面具在1973年常德郭家铺、1977年常德南坪“汉寿左尉”墓、1978年湖南省溆浦县马田坪西汉晚期和新莽时期墓葬群中相继出土(图1),这种兽面常被置于墓葬主人头端,由铁钉透过小孔固定,对于相应地区的丧葬礼俗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图1 西汉滑石兽面 湖南省博物馆藏 1978 年湖南省溆浦县马田坪56 号墓出土
现存的傩面具直接样本多制作于明清以后,零散地分布于湘西、黔东北的近700个傩坛班中,且因傩文化发展的地域性和多元化特征,其形制和主题有着较大的差异。民间收藏以澧县甘溪滩的溪上博物馆馆藏400余例最为集中,官方收藏以贵州傩文化博物馆馆藏800余例最为集中,两地的馆藏为沅水流域傩面具的图像志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样本。
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通常把傩堂戏的神祇系统分为三类,分别是正神类、凶神类和世俗人物类。本文主要关注凶神类面具,并对其进行图像整理,通过图像和傩堂戏剧本的印证关系探索其民俗信仰原型和母题,诠释傩面具图像的形式。凶神类神祇在傩堂全堂正戏中包括尖角将军、开路将军、开山莽将、王灵官、杨泗将军等(图2)。
尖角将军又称金角将军,是傩堂中最凶恶的神祇之一,通常在傩堂戏起始的《开洞》中登场,其职责主要是携带皇王敕令,请唐氏太婆或唐氏仙娘打开桃园三洞(亦有说法是只打开上、中两洞)请出傩神。由德江县的唱词“唐氏太婆来管锁,尖角将军把洞门”中可知,尖角将军也作为护卫把守桃园上洞(天仙洞)。
尖角将军面具通常黑面赤纹赤发,口中由下而上生出一对獠牙,眉形为火焰状,头顶有一对锐利的尖角,眼眶一般为镂空状,露出表演者的双目,总体上给观者以威严、凶狠的心理暗示。
开路将军这一角色登场于《开路将军》剧目中。铜仁石阡县傩堂剧本中人物构成只有开路将军和一众应和的喽啰,开路将军带领喽啰颂念咒词砍开五方,请黄帝、赤帝、青帝、白帝、黑帝出坛,斩却五方妖魔。导引天兵出入傩堂的职能与周礼中所记载的方相氏十分相似。整体的表演方式严肃,更接近傩文化活动的早期形式“傩仪”,而非傩戏。
开路将军面具头顶有一只尖角,耳旁鬓发竖起,怒目圆瞪,口生一对獠牙,凸显其威严,在脸颊和下颌两侧往往有月牙或勾玉状的彩饰凸显其凶恶。背插雉尾,腰佩法裙,手持大刀砍开四方道路,在沅水流域的傩坛中,开路将军面具往往与押兵先师通用。
开山莽将也称开山猛将,该角色登场于正戏《开山莽将》中。在剧本唱词中,开山莽将食量巨大、身形魁梧,所过之处,山体崩裂,鱼虾战兢。与勇武的外表相悖的是莽撞笨拙的心智。莽将在海中洗澡时弄丢了随身宝物金瓜钺斧,在把坛老师、文王卦师、和合二仙的指引下找到了在东海龙宫垫桌角的残缺钺斧,又在铁匠和幺儿媳妇的戏弄和帮助下将钺斧修缮好。重获宝物的开山挥起斧钺唱道:“左边砍个牛成对,右边砍个马成双……天瘟砍出天堂去,地瘟砍出十方门。”
沅水流域傩堂中的开山莽将面具通常头生一对尖角,口生两颗獠牙,眉宇似火炎,面目黝黑,怒目圆瞪,能明显感知其形式意义是突出角色的“莽”和“猛”。
王灵官的角色通常在正戏《灵官镇台》中登场。在主家有难时,受请前往驱邪,为其镇扫五方。《灵官镇台》中的唱词“头戴金魁九条龙,紫金冠上插芙蓉,手持金鞭巡世界,脚踏火轮下九重”精练地描述了王灵官的登台扮相。王灵官的面具也往往作三眼金目,面色赤红,头戴冠帽或冠冕。
依据唱词,王灵官本名三十三天纠察灵官王。在民间的俗神信仰中,王灵官本名王恶,幼年学道,专攻火术,周身有灵光闪烁,黑夜行走,亮如白昼。后为湘阴浮梁庙神,常吞噬童男童女。萨守坚真人云游至此,以“血食太甚”为由将其以飞符火焚,浮梁庙化为灰烬。善火术的王恶却被烧成火眼金睛。因失去栖身的庙宇,王恶奏告天庭,玉帝命其监察萨真人,赐以慧眼金鞭,若查有过错便可报复前仇。一去十二年,萨真人竟无过可寻,王恶拜服。王恶于闽中拜师,萨真人赐名王善,萨真人奏表天庭后奉其为护法监坛之神,镇守山门之神。
王灵官的角色清晰地反映了傩文化对于道教文化和神祇角色的吸纳。王灵官面具的赤面展现了“专攻火术”和被“飞符火焚”的王恶,三眼形象也十分准确地表现了王恶授“赐慧眼”和监察的职能,强调了王灵官洞察秋毫和能辨善恶的神格,官帽象征转变之后的王善新的护法神身份。
杨泗将军的角色在剧目《柳三杨四》中登场,其与柳三神一同来到傩堂勾销了愿。在思南地区的傩堂戏唱词中,杨泗将军家坐山东凤祥府,跌入万丈坑后,太白仙官以仙丹还魂,其随梁山老母修行三年后被封为杨泗大将军。依据唱词“杨泗姥爷生得恶,手拿月斧斩邪魔”,可得知杨泗将军在傩堂中的主要职责是祛除邪祟。
傩堂戏中的杨泗将军与民俗信仰中的水神杨泗有较大的差异,水神杨泗信仰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为盛,是起源于湖南的道教水神。湖湘境内对其信仰原型有两种说法,其一是七岁的长沙少年英雄杨泗,斩除长沙县鼎功桥浔龙河中作祟的孽龙后成神。其二是南宋洞庭湖区的农民起义首领杨幺,后被岳家军名将牛皋所败,此后,湖区渔民出航捕捞前都会祭拜杨泗将军。
在沅水流域传承的杨泗将军木雕形制更接近于少年斩龙英雄杨泗的原型,多为意气风发的戎装少年形象。傩堂戏中的杨泗将军却往往不强调其斩龙的故事和少年的年龄特征,神格转变成了求还五良愿,跳打四官神的凶神。傩面具也淡化了年龄特征。与其他的凶神面具相比,杨泗将军面具最突出的特征是口无獠牙、头戴官帽,面庞有黑红相间的交叉纹样。
凶神面具狰狞凶恶的神貌有较高的识别性,观众能很清晰地分辨这类面具。獠牙、赤眉、怒目、尖角等具有恫吓意义的形式语言广泛且重复地出现。相较于傩堂戏中的世俗人物面具和正神面具而言,凶神面具雕刻线条更加粗犷和复杂,也形成了更强的空间张力。
凶神面具的色彩选取也高度一致,往往以黑、红为主,在色彩心理上,黑色给观者以威严、强悍的暗示。在傩堂戏的语境下,红色的选取则与“驱邪”的意图直接挂钩,当地传统的红色涂料也以沅水流域盛产的朱砂矿制成,本身就具备“驱邪”的宗教属性。
凶神面具的设色方式则可分为两类。一是反映其神祇职能信息的设色,如赤面金目的王灵官和黑面与黑须发的勾愿判官,色彩设置都巧妙地反映了特定的神祇信息和职能。二是增强识别性的脸谱化设色,与戏剧涂面类似,呈现为在面具上绘制纹样。这种方式在尖角将军、开路将军、开山莽将、杨泗将军这一类的净角面具的绘制中有广泛应用。
凶神面具在色彩与造型元素上的共性源于凶神神祇职能的一致性。在傩神体系中,凶神作为驱邪避祸的主力,需要以凶恶、狞厉的神貌震慑和驱赶妖邪。在唱词中也重复出现了类似的描述如《灵官镇台》中“吾神来在家宅,惊动五方邪魔,扫邪归正”,《钟馗斩鬼》中“钟馗不到魔不走,钟馗到了邪魔亡”,《开路将军》“天瘟砍出天朝去,地瘟砍出地狱门”,《开山猛将》“五瘟砍出天堂去,地瘟砍出十方门”等。综上可见,傩堂戏中凶神的职能和存在意义是模糊而重复的,这也反映在了凶神面具审美元素的选取上。
厉神崇拜是长江流域常见的信仰形式,是对败军死将的鬼神信仰,以蒋王信仰最为典型。在此“厉”可解释为“厉鬼”和“灾祸”,这类的信仰心理最大的特点在于不再以“德行”和“功绩”作为信仰本体的依据,而是出于畏惧和防范的心理而信仰。信仰原型起初是负面的。信众为厉鬼立庙之后,往往又会给他一个转恶向善的解释,使之成为“厉神”。《左传》中亦有“鬼有所归,乃不为厉”的理念。在傩堂戏中王灵官曾“吞噬童男童女”,改恶向善后成为傩堂中的监察者就是厉神崇拜在傩堂中的具体体现之一。
对方相氏的记载最早见于《周礼·夏官第四》:“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这里表明方相氏是早期傩祭活动的主导者,索室驱疫、戈击四隅、驱方良是其主要的职责。
从傩堂戏剧本唱词和傩面具表现方式的角度出发,开路将军、开山莽将、尖角将军等神祇角色(图3),没有明显佛道教信仰原型,是民间巫傩文化自身衍生出来的神祇,剧本中反复出现的对其神格描述的“天瘟砍出天朝去,地瘟砍出地狱门(十方门)”等唱词以及雷同的“开五方”情节,可以推测其创作母题一致指向周礼中的击四隅、驱方良的“方相氏”。宋代道学兴盛,宫廷傩事活动中道教神祇角色逐步取代了原始傩戏中的“方相氏”等角色,但其保留了傩祭活动中击四隅、驱方良的神格,加之民间乡人傩的兴起以及路岐人的演绎,方相氏的神格获得了地域性和多元化的具象解释。
图3 笔者自绘 凶神类面具图像 依次为尖角将军 开路将军 开山莽将杨泗将军 勾愿判官 王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