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雷霆超(Louis Chu)的小说《吃一碗茶》着重描绘了华裔美国唐人街“单身汉社会”这一美国移民史上的独特现象。本文拟运用美国文化学者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的男性凝视理论,探讨小说中描绘的纽约唐人街单身汉们的男性凝视幻想的形成及最终的破灭。小说以“单身汉社会”向家庭社会这一积极过渡为结尾,暗示了华裔美国社区中性别关系的积极转变。
【关键词】《吃一碗茶》;男性凝视;“单身汉社会”;华裔美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4-0032-04
雷霆超(Louis Chu)1961年出版的小说《吃一碗茶》在华裔美国文学的发展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被誉为“第一部不以异国情调为背景的华美小说”[1]。小说以王宾来(Wang Ben Loy)与李梅爱(Lee Mei Oi)的婚姻为主线,真实地描绘了纽约唐人街从单身社会向家庭社会转变的过程。
身处缺乏女性的“荒原”,二战后纽约唐人街的华裔美国单身汉们面临在社会层面上被围困与阉割的困境,他们只能寄情于男性凝视所生产的幻想之中。小说中的华裔美国老单身汉们通过男性凝视将幻想投射到女性之上。一方面,是对故国的留守妇女进行恋物崇拜,另一方面则对“竹心”姑娘和妓女极尽诋毁和剥削。然而,當所有老单身汉理想自我的投射——宾来,男子气概全失,而唐人街所有男性的终极恋物幻想对象梅爱的婚外情成为众人的谈资时,男性凝视幻想变得岌岌可危。此外,小说结尾对宾来、梅爱和私生子组成的家庭的重构,使男性凝视幻想完全幻灭。小说借此暗示了处于变革期的华裔美国人社区中性别关系的积极转向。
一、男性凝视
1975年,女性主义文化评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首次创造了“男性凝视”一词,代指一种心理机制。它使男性观众能够从其对女性形象的幻想投射中获得快感,而女性则是迎合男性投射幻想的欲望客体。穆尔维认为,男性是“目光的承担者”,女性则被指定为象征男性欲望的情色奇观,即“被注视的对象”[2],男性凝视反映并强化了父权社会秩序。
穆尔维从精神分析理论出发,进一步探究男性凝视中女性客体的内涵。精神分析理论认为,由于女性没有菲勒斯(phallus),女性会引发男性的阉割焦虑,女人对男人而言是精神深层的恐惧之源。女人象征着“某种眼神不断围绕但否认的东西:她没有阴茎,暗示了阉割的威胁,因此给男性带来不快感”[2]。为了消解阉割焦虑,男性凝视运作出了两种方式:偷窥癖和拜物癖(voyeurism, and fetishistic scopophilia)。偷窥癖与施虐心理有关。为了逃避阉割情结,女性只能沦为被男性贬低、惩罚或拯救的命运,与此同时男子气概则得以彰显。穆尔维认为,偷窥带来的快乐“在于给女性定罪(这与阉割焦虑直接相关),控制女性,并通过惩罚或宽恕使罪恶的女性屈服”[2]。另一种方式是拜物癖式的凝视,通过对物体的迷恋这一方式重申、置换不在场的菲勒斯,“通过拜物对象的替换,或者把被描绘的人物本身变成一个拜物对象,从而完全否定阉割的焦虑。女性形象因此令人安心而不是充满危险(拜物癖因此产生对女明星的崇拜和过度评价)”[2]。正如乔杜里(Chaudhuri)所言,这种过度评价的目的在于“拒绝承认性别差异,使男性凝视能‘安全地享受女性形象”[3]。
男性凝视逃避阉割焦虑的两种方法分别创造出两种男性凝视中的女性形象,偷窥癖将女性贬低为有罪的对象,必须被男性惩罚或拯救;而拜物癖则将女性解除武装,女性沦为男性欲望的情色奇观。无论是哪种方式,男性凝视都成功地将女性指定为物化的他者。
二、《吃一碗茶》中男性凝视幻想
《吃一碗茶》中,以大龄单身汉为主的唐人街社区的男性凝视因其主体特殊的跨国经历而变得更加复杂。在异国他乡被孤立、歧视,老单身汉们发觉自己在美国社会中可有可无、无能为力且脆弱不堪,这种社会性阉割与心理的阉割焦虑相呼应并协同作用。为满足精神需求,男性凝视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迷恋或贬低女性的滤镜,同时使他们的男子气概得以满足。
小说中的男性凝视幻想将女性投射为抑或迷恋、抑或罪恶的对象。一方面,唐人街的老单身汉们要从自己刻意塑造的、勇敢的养家糊口者形象中确保其男子气概。为了戴上成功、勇敢和快乐的“金山客”面具,他们不得不将留守故国的妻子和女儿理想化为纯洁、忠诚、无怨无悔的女性,女人的幸福取决于他们从海外寄回的汇款。小说男主角宾来的父亲华基正是老单身汉的代表,华基多年前告别妻子,在美国唐人街忍受艰苦孤独的生活,他留守故土的妻子刘氏在华基的男性凝视幻想中定格为扁平化“善良的好妻子”。虽然华基大部分时间身心都被禁锢在狭小、阴暗、臭气熏天的地下室里,但他经常从对自己跨国家庭的支持中,偶尔也会在他对妻子刘氏的想象中获得满足感。在华基的凝视中,刘氏被定格为“一个处于等待希望中的孝顺妻子”。正是通过将刘氏塑造为一位无怨无悔的妻子,“对他毫无怨言”,华基使自己的男性气概得到暂时性满足。除了一些潜在的移民限制外,华基对回国甚至与妻子短暂团聚的态度模棱两可,也可能与他害怕发现他的妻子和他的迷恋性幻想截然不同,害怕打破自身男性凝视有关。此外,“刘氏并不是唯一一个没有丈夫的人”,华基也不是唯一一个沉迷于男性凝视的人。唐人街老单身汉们男子气概的暂时建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对女性的迷恋,“对于思乡的移民来说,他们的留守妻子象征着他们在一个充满敌意的新世界中所缺乏的忠诚和接受”[4]。老单身汉的女儿,故国出生长大的梅爱正是唐人街男性凝视的终极恋物幻想对象。梅爱初登场时,小说中充斥着所有男性角色对她的迷恋,她“充满纯真和青春的纯洁”和“不做作”的外表让唐人街为之疯狂。早在认识和了解梅爱之前,华基和李刚就对梅爱极尽美化,她的鹅蛋脸、象牙色的“柔软、清澈的皮肤”、“新月”形的眉毛、小嘴巴、樱桃红色的丰满嘴唇、笔直细腻的鼻子,无一不象征着她的天真和纯洁,也使她成为毫无威胁性的情欲终极化身。小说中,每当梅爱出现在单身汉们的视线中时,他们内心深处的性欲就被激活了。
另一方面,为了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逃避社会阉割的痛苦,《吃一碗茶》中老单身汉们只能贬低那些对他们已经岌岌可危的男子气概构成进一步威胁的“竹心”姑娘和妓女,仅仅因为这些女性意识到并明确了他们的尴尬处境。Brenda S. A. Yeoh也指出,这些单身汉所遭受的“男性特权的剥夺可能导致他们试图通过贬低妇女和儿童来恢复他们的男子气概”[5]。因此,与中国出生的“谦恭谦虚”的女孩相反,老单身汉们指责“竹心”姑娘“不乖”,且“不尊重老人”。他们经常光顾妓女,却在道德上对其加以指责,将其视为剥削的对象。总之,特殊的跨国经历导致的社会阉割激活了老单身汉们的男性凝视,使之对女性抑或拜物式迷恋、抑或恶意贬低,从而满足自己自欺欺人的男性幻想。
三、岌岌可危的男性凝视
挣扎于男性凝视幻想与社会阉割现实间的紧张关系中,雷霆超笔下的老单身汉将他们幻想的实现押注在宾来之上。由于美国移民政策的历史性变化,中国出生的合法美国公民宾来成为雷霆超笔下老光棍们的理想自我。1924年发布的美国《排华法案》使大部分华裔男性无法与妻子在美国团聚。针对华裔美国人的各种种族主义法律、民众仇恨等进一步导致了华裔男性社会男子气概的丧失,唐人街成了没有女人的“荒原”。这一时期,华裔美国人在美生活处于不断的动荡之中。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吃一碗茶》中的单身汉们在社交上处于弱势地位,害怕、抵制與唐人街以外的主流社会互动。即使已在美生活多年,梅爱的父亲李刚一见到警察就会吓一跳。然而,当宾来成年时,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参军赋予宾来毫无疑问的合法美国公民身份,而1945年《战争新娘法》的实施使他得以在美国建立一个坚实的家庭。虽然宾来退伍后仍在餐馆工作,于社会地位而言并没有比上一代好多少,但其能与幻想中的妻子于现实团聚的未来正好填补了老一代的空白。因此,宾来不仅是男性凝视的继承者,也是其幻想的实现者。
然而,理想的自我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可悲复制,而嫖娼——这一唐人街男性流行的恶习导致了宾来的性无能,没有如其父亲华基所期盼那般远离“邪恶的影响”,宾来反而多次感染性病。值得注意的是,宾来因性无能感到挫败时,他总会对“自己愚蠢浮躁的过去,无知和鲁莽的青春”感到痛苦忏悔。他因不能在床上履行丈夫的职责而责怪自己,声称“都是我的错”。显然,作为男性凝视的继承者,宾来敏锐地意识到他承担着实现男性凝视幻想的责任,他觉得“拥有和抱着梅爱就很美妙。这给了他一种占有感和归属感。夫妻关系给他一种尊严感”。对他来说,梅爱的天真纯洁与“肮脏、有病的妓女”形成鲜明对比。因此,与梅爱在一起的那种占有感、归属感和尊严感,总是被与妓女在一起的疏离感、堕落感和屈辱感所破坏。正是在宾来曾与妓女发生过性关系的酒店,他与梅爱同床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不济。同样,在小说的开头,一个妓女的来访“让他不安”“唤起了他想要忘记的记忆”。对宾来而言,单身汉社会共有的过往屈辱感不断出现,“就像旧伤复发”,使其无法真正实现老一代男性凝视的幻想。他在性方面的一再失败暴露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老单身汉的真正理想自我的实现取决于其作为有尊严的个体在社会层面上的复生,而非其女性幻想的真实存在。
正如许多学者,包括Elaine H. Kim、Jinqi Ling和Li Shu-Yan所说,宾来的性无能具有独特的文化和社会历史意义,象征着华裔美国单身汉的整体“无能”。对华基所代表的老单身汉而言,现实生活中被剥夺的社会男子气概可以在幻想中的家庭重新获得。但宾来对上一代的重复和他的性无能使上一辈的幻想破灭,一针见血表明了华裔美国男性持续遭受社会孤立所产生的破坏性影响。宾来作为单身汉理想自我的堕落揭开了因社会阉割而激活的男性凝视的梦幻表面,揭示了单身汉社会身不由己的社会困境,从而暴露了男性凝视的虚幻本质,并将其置于危险之中。
四、男性凝视的幻灭:重构家庭
宾来作为唐人街单身汉理想自我的失败对男性凝视幻想构成了威胁,《吃一碗茶》中的女性形象刻画进一步表明了这种幻想的虚幻本质。在老单身汉的眼中,留守故乡的“金山妇”毫无怨言,她们一心想念远方的丈夫,替丈夫在家乡承担养老育儿的家庭责任。华基和李刚的妻子的实际抱怨和诉求却刺穿了这种单方面的物化。以李刚的妻子郑氏为例,面对与丈夫长期无望的分离,她并非没有委屈,她对女儿说:“梅爱,我希望你嫁给一个金山客,跟他一起去美国。那时,你天天都能看见他。”朴实的语言中隐藏着作者对老单身汉眼中“同情和理解”式刻板中国妻子形象的否认。
此外,梅爱的婚外情彻底打破老单身汉们的男性凝视幻想。刘氏和郑氏在唐人街的缺席滋养和维护着单身汉们的幻想,但梅爱的到来直白地暴露了这种幻想的虚幻本质。当宾来、梅爱第一次相见时,宾来对梅爱的个性一无所知且毫无兴趣,“他还需要知道什么?她能走路,能看见东西,也能说话和微笑。”梅爱此时仅仅是他的欲望投射客体。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这种单方面迷恋式对女性的物化被梅爱公开的不忠所打破。Elaine H. Kim认为梅爱的到来是“老单身汉们被忽视的妻子的集体报复”[6],雷霆超对梅爱的刻画向单身汉们揭露了“他们自己的虚伪和自欺欺人”[6]。同样,Jinqi Ling也认为,“梅爱的争议性立场涉及对单身汉性别角色假设的拒绝”[7]。从唐人街所有男性的终极恋物幻想对象,到使男性不安的“潘金莲”,梅爱从男性凝视的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然而,老单身汉们却无法适应这种变化。尽管他们沉迷于男性凝视,但他们在直面真相、惩罚“潘金莲”方面的无能为力,揭示了男性凝视的虚幻本质、暗示了其最终的幻灭。小说中,宾来虽然被梅爱的婚外情多次当众受辱,但他一直忍气吞声,唯一一次正面与梅爱对峙也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同样,李刚发现自己女儿的丑闻后,能做的也仅限于写一封警告信,他甚至不敢在信上签名。面对梅爱的不忠,小说中的男性实际上只能“空谈而无法采取行动”[8]。因此,当他们自欺欺人的男子气概无法满足男性凝视幻想时,单身汉们的男性凝视幻想自然而痛苦地破灭了。在这方面,李刚和华基的最终离开,不仅来自他们对屈辱的逃避,也表明他们愿意继续自欺欺人地沉溺于男性凝视幻想。
宾来和梅爱最终带着私生子来到旧金山唐人街。与父辈自欺欺人的离开不同,他们的西迁标志着华裔美国人社区从单身社会向扎根于美国的大家族社会的转变。在相对平等的两性关系的支持下,家庭有了更坚实的基础。虽然宾来曾经是前任男性凝视的继承者,但梅爱的存在以及他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对梅爱和孩子的接受,使他没有被幻想和自欺欺人蒙蔽。小说的结尾强调了新意义上的家庭的建立,“随着孩子的到来,这对夫妇得到了一条使他们更加亲密的纽带”,孩子的出生“标志着他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此外,小说的结尾也暗示了华裔美国家庭中相对平等的性别关系。宾来和梅爱都为他们的新家庭做出了妥协。他们认为彼此间“只有理解和同情”,过去的经历只会“加强他们之间的联系”。这种理解和同情,是建立在丈夫对妻子的尊重和妻子对丈夫强有力的精神支持之上的。小说结尾暗示,新一代的华裔美国儿童不仅会在性别关系方面得到改善,而且会在充满亲情和支持的新型华裔美国家庭中成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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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JinqiLing. Reading for Historical Specificities: Gender Negotiations in Louis Chus Eat a Bowl of Tea[J]. MELUS, 1995,20(01).
作者簡介:
吴燕佳(1996-),女,汉族,江西萍乡人,九江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华裔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