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野
科幻电影《流浪地球》通过展现一场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所面临的灾难,警示人类应该思考如何与地球共生共存。图为《流浪地球》剧照。
“人类世”这个地质学术语由古湖泊生态学家和生物学家尤金·斯托尔默在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用以隐喻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巨大影响。2000年,尤金和诺贝尔奖得主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明确建议用“人类世”命名地球正在经历的、因人类活动引发的全新地质纪元。2009年,国际地层委员会第四纪地层分委员会成立人类世工作组,专门探讨将“人类世”作为一个正式的地质年代单位的可行性。该小组于今年7月选定加拿大克劳福德湖作为揭开地球地质年代新篇章的“金钉子”(确定和识别全球两个时代地层之间界线的唯一标志),并将报告提交上级各机构表决,结果预计在2024年8月揭晓。如果通过,我们当下所处的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就将在经过了1.17万年的演变后正式过渡到人类世,而从全新世的上一个地质时代更新世到全新世,地球走了258.8万年。
在地球约46亿年的发展史中,人类的出现与发展虽只是一瞬,但对地球生物圈、水圈、大气圈、岩石圈、冰冻圈等所有圈层的影响已远远超过自然演变的速度和程度,最终使地球以生物多样性减少、气候变暖、极端天气、流行病蔓延等形式反噬人类自身。无论“人类世”是否正式成为地质新纪元,这一概念的提出都是对人类无视地球承载力、过度生产与消费的控诉与反思。当代学界对“人类世”的研究也从地质学范畴扩展到人类健康、社会进步、政治治理、可持续发展等领域,开始思考人类该以何种身份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
行星政治(planetary politics)呼应了“人类世”的疑问,要求人类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面对环境、生态危机以及非传统安全、公共卫生、前沿科技等挑战,人类需要在思想和对外政策以及国际治理方面进行一场范式转变。与二战后以民族国家为基本政治单位的现代国际秩序逻辑相反,行星政治的范式转变要求超越民族国家的部分主权边界,以人类整体的身份应对这场人类生存危机。
行星政治背后是一整套行星思维(planetary thinking),该思维产生于本体论与知识论领域的持续变革,尤其是现代科技的发展倒逼人类重新认识“人”。比如,环境学、地质学告诉我们,人类将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提高到过去300万年从未达到的浓度,反过来又迫使这个行星的各个圈层发生根本变化,人类其实是一种地质力量;生物学教会我们,人体内的微生物总数为细胞总数的十倍,且可突破人体在整个生物圈循环,我们只是地球化学发酵中一个非常新的组成部分,处于碳循环和微生物及多物种相互依赖的反馈循环中;人工智能的发展或让冰冷机器同样也能拥有思考能力,人与机器的边界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这消解了人是自然主宰、宇宙中心感知的概念,人类与其他物种一样,是地球生物大循环的一部分,只是对整个系统负有特殊责任,这也带来人类对现行国际体系中民族国家边界的反思。
新冠疫情冲击、经济疲乏不振、气变谈判艰难、民粹主义泛滥……这些都再次证明,现代国际治理体系亟需改革以应对全球危机。如何重塑人与地球系统,以及如何找到人类社会内部冲突的普遍有效的治理方案,值得深思。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深刻指出,人类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利益高度融合,彼此相互依存。他强调,从“本国优先”的角度看,世界是狭小拥挤的,时时都是“激烈竞争”;从命运与共的角度看,世界是宽广博大的,处处都有合作机遇。
与碎片化的西方思维不同,东方哲学是以整体性及普遍联系为基础建立的综合思维模式。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孔子曾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意即天不会说话,它以四时运行和万物生长作为言说。“天”就是自然界,这个自然界不是机械的、没有生命的、与人分离的,而是一个大生命世界,是一个生命创造的自然过程。人的生命是这个大生命世界的一部分,人与自然是“天人合一”的整体。
由“天”引出的“天下”概念,被赋予了多层内涵。从自然意义来讲,“天下”指天底下所有土地,涵盖了自然万物与人类全体,彼此互相依存、生生不息;从道德意义来讲,“天下”是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是善治所能达到的最远区域;从政治意义来讲,“天下”是国际治理模式,如“和谐万邦”“天下一家”,天下被视为一个整体,包容性是其突出特征,无人被视为“他者”,“坚持胸怀天下”“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是天下内涵在当代的延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也是行星政治所追求的理想模式。
西方提出的行星政治理念的逻辑是从下至上的,人人都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但如果不能考虑共同利益,则会反噬自身利益。而中国的天下观念则是自上而下的,出发点是全天下,以系统的良性运转带动个体的利益获得。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西方思考的终点,只不过是我们思考的起点。
由天下的包容性出发,克服民族国家的局限性,就是克服民族国家的竞争思维、“他者”思维,增强包容性、提升互相依存的紧密度,让摧毁他者的行为无利可图,或者让共生利益超过敌对利益,这正是中国传统智慧为行星政治带来的重要启示。
人类应该承认多样性。民族国家往往视不同民族、文化、价值观、制度之间的差异为冲突的来源,是需要被转化的對象。然而中国哲学认为世界本源就是多样的,多样性蕴含着“生生”的力量,是创新之源,尤其是技术创新在解决“人类世”面临的危机方面被寄予厚望。
人类应该争取行星化(planetarization)。把环境利益嵌套进经济全球化的大循环框架,实现环境资产与经济资产等的共同发展。这并非不可实现。为了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的目标,建立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就是朝着行星化迈出的开拓性尝试。
人类应该注重道德约束。更强烈的道德感不仅要求人类自觉限制对地球系统的无限索取,也要求摒弃恶性竞争理念,坚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国的发展不应牺牲他国利益,一国的安全也不应以损害他国安全为前提。对于建立这样的共识,民族国家尤其是领导者具有特殊责任。行星政治需要有行星思维的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