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成都
奈丽是从委内瑞拉转来的插班生。因为她很喜欢中国,所以特意来北京的这所国际学校插班一年。对于新来的外国同学,大家总是很关注,奈丽成了整个年级的焦点人物。
奈丽拥有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脸颊散落着一些淡黄色的雀斑,仅戴一只耳钉,穿着打扮比较时髦和大胆。委内瑞拉人说西班牙语,因此她说英语时总是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下课时,奈丽经常被同学们围着,有聊不完的话题。大家还喜欢模仿她的口音,有时带着玩笑甚至嘲笑的意味,她也毫不在意,还去纠正别人模仿得不准确的地方,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要是亚娜遇到这种情况,肯定立即羞愧得不敢开口说话了。亚娜出生于内蒙古,12岁时才来到北京。她说普通话和英语时也有口音,有时会遇到低年级的孩子怪声怪气地学她说话,她很生气,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导致她一整天的心情都很糟。
偶尔会有人在奈丽面前贬低她的祖国委内瑞拉,奈丽并不否认,只是认真地说:“中国很好,我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尽管如此,我仍然喜欢委内瑞拉,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国家,是我的故乡,我一年后就会回去的。不可否认,委内瑞拉目前的经济情况不好,社会问题也很严重,但是我相信委内瑞拉会有变好的一天。”
亚娜不想刻意去接近奈丽。她的朋友很少,她经常感到難以融入大家的谈话中,有时她还没来得及回应,话题就已经转移了,有时她的反应又过于激烈,对别人无心的话也会联想出一些恶意,导致她郁闷了很久。亚娜很不喜欢自己总是心事重重的,却又常常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奈丽则恰好相反,不管什么话题她都能应对自如。不论是同学的冒犯,还是老师的批评,她都能轻松化解。亚娜很想弄清楚,奈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奈丽看起来似乎很平凡,并没有什么独特的见解,也没有比别人更聪明,但她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事都不会影响她的心情。
一次午休时,奈丽约亚娜一起去学校的小树林散步,那里少有人去,很安静。两个女生一人坐一个秋千,在盛夏的树影里慢慢摇动,两人都没有说话。亚娜对这突然的邀约感到很高兴,阳光、微风和啾啾的鸟鸣,一切都刚刚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奈丽打破了安静。
亚娜说:“因为好听吗?”
奈丽说:“是因为好听,还因为我喜欢亚洲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哪个国家,只是觉得发音很美。”
亚娜说:“你的名字用中文写出来也是很美的。”亚娜跳下秋千,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出“奈丽”两个字。奈丽蹲在地上看了好久,赞叹道:“太神奇了,像一幅抽象画!我喜欢中国,我家有一个兵马俑,放在客厅里,跟我爸爸一样高,是爸爸在中国工作时买的,很酷。”
亚娜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兵马俑是做什么用的吗?那是秦始皇陵墓里的陪葬品,你们放在客厅里?”说完,亚娜觉得有些不妥,怕奈丽不高兴。
奈丽却毫不在意,也笑了起来,说:“这个我知道,但是兵马俑是很棒的雕塑,放在陵墓里还是客厅里有什么关系呢?它可以放在任何地方呀!”
亚娜想了想说:“好像有道理。”
亚娜突然有些释然,是呀,没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她顿时感到轻松起来。
奈丽提议在树林里修建一个树屋,亚娜觉得这太难了,凭她们两个肯定弄不成。奈丽却很坚持,说小鸟那么小都能修树屋,我们肯定行。亚娜很无奈,说那是鸟窝不是树屋。最终奈丽提议就修一个“鸟窝树屋”!计划敲定后,又有三个同学加入进来,五个人利用午休时间聚在小树林里着手修建她们的“大鸟窝”。
奈丽和亚娜越来越亲密,她们一起上学、放学,经常互相到对方家里去过周末,享受一起游泳、逛街、看电影的快乐时光。奈丽无论做什么都十分投入,即使在修树屋时划伤手臂、弄脏衣服也毫不在意;她看电影时能把自己完全代入到角色中去,仿佛作为奈丽的她不存在了一样;如果走在路上遇见了新开的花和树上刚结的青涩果子,她也要赞叹一番;游完泳冲凉时她会陶醉地闭上眼睛,说这是水的魔法;即使奈丽因为上学迟到而遇到坏脾气的老师嘲讽她:“这是从南美洲赶来,还在倒时差吗?”,她也能保持淡定和从容,回答道:“很抱歉,我从北京的家里来,不用倒时差,迟到是我不对,我以后会注意的。”每到这种时候,亚娜都在手心里捏一把汗,想着要是自己被老师这样说,肯定会窘得说不出话来,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的,觉得老师不喜欢自己了。而奈丽却毫不在意,上课时依旧积极地举手回答问题,甚至积极地跟老师互动……
亚娜经常失眠,因为她在睡觉前总是会回想白天发生的事,别人说了什么,自己犯了哪些小错误,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表现得更聪明、更勇敢一些。现在和过去的许多尴尬遭遇交织在一起,让她越想越难以入睡。但在奈丽家过夜之后,亚娜学到了快速入睡的方法。
那天晚上,两个好朋友躺在床上兴奋地聊着天,奈丽突然说:“哦,对不起,我困了,要睡觉了,晚安。”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亚娜被奈丽入睡的速度惊呆了,她也困,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好久,亚娜终于忍不住叫醒奈丽:“你怎么那么快就睡着了,我简直以为你是假装的。我经常睡不着,很困很困也睡不着。”
奈丽从睡梦中慢慢醒来,清醒片刻之后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总是想太多,睡不着。有一次露营的时候,大家都兴奋得不想睡觉。老师让大家都躺下,全身放松,从头顶到脸再到身体和四肢,每一个地方都彻底放松,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体会空气从鼻子吸进去、呼出来的感觉,她说这叫呼吸放松法。大多数同学都安静了下来,我却做不到,我觉得呼吸很无聊。”
亚娜问:“那怎么办?”
奈丽说:“老师问我睡衣舒不舒服?睡袋舒不舒服?林子里的虫鸣好不好听?我觉得都很好,老师说那你就摆个最舒服的姿势,关注你觉得最舒服的东西,此时此刻让你觉得舒服的东西就是你的全部。”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两种方法都行。”奈丽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最喜欢的老师很突然地就永远离开了我,从那一天起,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对待自己和别人。以前我总有各种焦虑和担心,一件小事也能让我联想出很严重的后果,有什么用呢?都是在浪费生命,我只有那么多能量,要用在重要的事情上。做错了事被批评、被误解,去解决、去解释就好了,你自己没办法预料会遇到什么,但可以把不愉快的事情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不让它污染别的水。”
亚娜说:“所以你对什么事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奈丽说:“也不是无所谓,而是认真对待并且让它很快过去。发生任何事情,我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解决,而不去关注事情之外的东西,比如人的情绪啊,会有什么后果啊,别人怎么看我啊。我慢慢地养成了习惯,除了我正在做的事情,别的事情都先抛一边,没有额外的负担,人就变得轻松了。你现在感觉一下自己的身体。”
亚娜突然觉得原来躺在床上是那么舒服的事,睡衣的面料很柔软,蓬松的被子包裹着身体,那么温柔、那么安全,真是再舒服不过了。亚娜和奈丽不再说话,渐渐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五个女孩的鸟窝树屋修好了,虽然样子很粗糙,但能装下五个人,也别有一番野趣。她们在树屋里刻上各自的名字,以后低年级的同学来树屋玩,都会看见她们的名字。
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奈丽要回委内瑞拉了。在告别聚会上,亚娜依依不舍,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朋友了。奈丽只表现出短暂的不舍,很快就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喜悦当中。亚娜也让自己努力摆脱离别的伤感,加入这场欢乐的聚会中,毕竟此时此刻,她们还在一起。
这一年,亚娜变化很大。起初她总是刻意模仿奈丽,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娜处事的风格也有些像奈丽了,她变得开朗了,朋友也多了起来。尽管她依旧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些模仿她说话的顽童,但是她的心情不会再受到影响。她试着让那些难听的话随风飘散,同时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亚娜在日记本里为自己写下一些很棒的句子,并且通过社交媒体分享给奈丽:
“你说我错了,我绝不要求你证明你是对的,我要省下力气去说更有意思的话。”
“对话的目的不是发泄情绪,而是互相理解。”
“吵架是一种激烈的沟通方式,由于太过激烈,双方都很快被烧成灰烬。”
“脸上的痘痘不会比我的笑容更耀眼。”
“不必隐藏自己的无知,‘不知道并不比‘知道笨。”
“真诚是抵达真相的直线,嘲讽是自我卖弄的曲线。”
……
奈丽则把这些句子画成漫画回赠给亚娜,两人相约以后一起出一本漫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