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契诃夫
早晨八点钟。
一大块乌云迎着太阳爬过去。乌云上,时而这儿,时而那儿,闪出一道道电光,像是红色的锯齿。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热风戏弄青草,压弯树木,卷起灰尘。五月,一场真正的暴雨就要开始了。
以乞讨为生的六岁小姑娘费克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鞋匠捷连契。小姑娘头发淡黄,光着脚,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张大,嘴唇颤抖。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她逢人就问。谁也没有回答她。大家都关心暴风雨就要来了,纷纷躲到各自的小木房里去。最后她碰见教堂工友西雷奇,他是捷连契的好朋友。他走过去,让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
“在菜园子里。”西雷奇回答说。
小姑娘就跑到小木房背后的菜园子里,在那儿找到了捷连契。这是个身量高的老人,瘦脸上长着麻子,腿很长,光着脚,身穿一件破烂的上衣,这时候在菜畦旁边站着,举起昏花的醉眼眺望乌云。
“捷连契大叔!”淡黄色头发的讨饭姑娘对他说,“大叔,亲人!”
捷连契弯下腰来凑近费克拉,他那严厉的醉脸上铺开了笑容。
“捷连契大叔,”费克拉拽住鞋匠的衣襟,哭着说,“哥哥丹尼尔卡惹祸了!我们快去吧!”
“惹了什么祸?哎呀,好响的雷!……什么祸呀?”
“丹尼尔卡在伯爵的树林里,把一只手伸进树窟窿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去吧,大叔,你行行好,给他把手拔出来!”
“他怎么会把手伸进去的?干吗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出一个杜鹃蛋来。”
捷连契就从菜园里走出去,抬高他的长腿,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下去。他走得快,既不看两边,也不停住脚,讨饭的姑娘费克拉在后边几乎跟不上他。
两个旅伴走出村外,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远处伯爵的那片颜色发青的小丛林走去。这儿到那儿有两俄里远。乌云已经遮蔽太阳,不久天空就连一小块蔚藍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黑下来。
头一批又大又黑的雨点落在铺满尘土的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黑斑。
“我和你都得淋湿,费克拉!”捷连契咕哝说,“身上别想有一块干地方……可是你不要怕,傻姑娘。……草会干,地会干,我和你也会干的。太阳虽说只有一个,可是它照着世上的万物呢。”
闪电在两个旅伴的头上一亮,隆隆的雷声响起来。
“你不要怕,小孤儿!天打雷不是因为生气。”
鞋匠和费克拉的脚上粘着一块块沉重的烂泥。走路吃力,路又滑,可是捷连契越走越快。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
后来他们总算走进了伯爵的丛林。那些树木淋过雨,让猛然袭来的大风一刮,向他们身上灌下水来。捷连契脚底下常绊着树桩,就渐渐走得慢了。
“丹尼尔卡在哪儿?”他问,“你把我领到他那儿去!”
费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里,又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才把丹尼尔卡指给他看。她哥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头发像赭石那么红,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一棵树,歪着头,斜起眼睛看着天空。他一只手抓住破旧的小帽子,另一只手藏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洞里。
“你的手在哪儿?”
“在树洞里……你行行好,把它拉出来吧,捷连契!”
树洞的边缘有裂口,夹住了丹尼尔卡的手。捷连契拆下碎片,男孩的又红又皱的手就抽出来了。
三个旅伴从树丛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窝吗?”
“你别碰它,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
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里乱爬,在它们被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
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来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来。”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树林上、田野上、三个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三个旅伴往河边走去。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路上不停地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
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少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这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唱歌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漫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三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
直到傍晚,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像见到了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他很想对别人讲述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谊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张望。
(来源:《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阅读导引】捷连契是个流浪者,他懂得那么多,和两个孩子一样无家可归,穷困潦倒,但是那些为他唱歌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漫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教会了他认识大自然,他成为了两个孩子最信任的人。
【文本聚焦】小说把故事浓缩在先雨后晴的一天之内,这样安排有怎样的文学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