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琉璃

2023-10-23 19:14:15房伟
小说月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海胆网文琉璃

◎房伟

你在唐朝的弄玉坊?

转移的时间又到了。 海胆从一款穿越主题游戏里,联系了一下麦烧,没有反应。 微信发语音,也没有回答。 她先退出,暂时回来。 下午四点,微暗的阳光泛着苦橙色,冬天的风,挂在阳台上摇摆,像一串冰冷的谎言。 尿布也在飞舞,摇摆着焦黄的身姿(她恨尿布,元宇宙时代,有片高级尿不湿,难道不应该? 婆婆坚持用尿布)。儿子也要醒了。 他习惯下午睡觉,中午和晚上吵闹。 海胆几次纠正,始终拗不过哭声。 吃奶、大便,无休止的哼唧与哭泣,这同样是一个“写手母亲”,每天要面对的育儿生活。

琉璃子离去后, 麦烧忙于工作, 海胆嫁人了。 男方条件不差,本地人,985 高校毕业硕士,身高一米八,在金融部门工作,有两百平方米复式房,一辆新款特斯拉牌汽车。 那是个优质结婚目标,性格也好,海胆没意见,心里空荡荡的。 男人藏在温文尔雅的镜片背后, 有种得意扬扬的东西,类似猎豹偷袭瞪羚成功后的笑容。

儿子还没醒。 海胆抓紧时间,走向阳台。 厨房小火炖着牛肉,肉香四溢,阳台玻璃边,银渐层母猫爱丽丝也在沉睡。 茶几上,摆着丈夫的文玩核桃, 还有一本她写的书《千万别爱上大师姐》。 那是她早年在“女频”的成名网文,玩着游戏就写出来了,订阅和打赏都不错,繁体和简体版实体书卖得也行, 尽管现在看来有些幼稚可笑,但这之后,奇怪的是,不管海胆如何努力,都没有一部作品能超过这本书。

一切不可避免。 找个男人,弄出个孩子,每天忙前忙后,疲惫不堪。

阳光变弱,从玻璃窗看去,从灰麻的楼角,它伸出锋利血爪,转移到白色巨大的空调机上,又逐渐融化模糊。 麻雀迎风乱飞, 楼下的枇杷树,轻轻摇晃,一只秃毛流浪狗,蹲在辆破旧红色电动车前,一动不动,说不出的诡异。

海胆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游戏中的盛世大唐,似乎还未完全消散。 森森的数据电子流,正汇聚成模块,一点点地掩盖住现实世界。 时间如同被抛入黑洞的光, 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邃的宇宙……

五年前, 还年轻的海胆第一次在星巴克咖啡店见到了躲在角落敲字的麦烧和琉璃子,就确认她们是写手同行。 什么样的女人整日坐在星巴克敲字? 肯定不是都市在职女白领,而是她们这些单身女写手。

她毫不犹豫走过去,拍着她们的肩膀,夸张地称她们“潜伏文字的女杀手”,将这两个目光躲闪的女人变成了闺密。 海胆有些“社牛症”,没她搞不定的人,这和一般网络作者的“社恐症”有着很大区别。

琉璃子自认为是作家。“我是个作家”,她总是认真地对别人介绍。 海胆却认为,作家是装×的职业,女写手是诚实的体力劳动者,靠码字赚钱。

海胆家境不错,本科读了211 学校,大学专业是金融,毕业后先在银行打拼几年,觉得没意思,辞职当了作家。 麦烧履历更简单,数码制作专业的普通高校,喜欢漫画和儿童文学,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写网文,坚持到了今天。

海胆热爱大女主,游戏里也最爱皮衣皮裤、挥舞电鞭的女王。“你拒绝所有男人,才能让男人拜倒在脚下”是她书中常出现的经典,类似喜剧明星宋某峰“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成了标配人设。 麦烧主打“卖萌少女系”,她的网络形象,圆圆的脸,清纯可爱,外加点娇憨,有些动漫人物的呆萌。 这样的女孩,最能激起中年大叔的消费欲。

海胆和麦烧,还算有几分姿色,琉璃子却不好看,身材矮胖,小眼,雀斑,圆脸,小腿粗得像铁柱,平时还穿包腿的牛仔裤。 她说话时是羞怯的,细声细气,和男人一说话,尤其是有点颜值的帅哥,脸更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琉璃子最惨。 她最早在三本学校读中文,毕业后,在培训机构混成了“社畜”,没钱,没男人,更没事业。 辞职后,她和麦烧合租了间房,开始了“网文大业”。 她的成绩不好,爱写苦情,读者不太接受。 她慢慢消沉,主人公往往都有点虐。不同的是,人家的故事,都是虐完后再反转,琉璃子的文,都是一虐到底,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你这是沾染了传统文学“悲剧”的恶习,麦烧说。

元宇宙有啥悲剧? 我们要欢乐, 这美好世界,只有足够欢乐,读者们才更欢乐。 你苦得像黄连,还能指望粉丝给你欢乐地打赏?

海胆的电脑,还存着琉璃子的几部“残书”。海胆没告诉别人。

她对自己说, 留着纪念琉璃子。 感情是有的,她也是留心这几部书,看有什么“创意梗”。她现在退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保不住哪天又再战江湖。

琉璃子和海胆都喜欢“唐穿(穿越盛唐)”类型的网文,琉璃子写的那部《安乐未央玉琉璃》,只有些残章,不合时宜,却有几分古怪趣味……

她的过去一片朦胧。

滴着蜡油的红烛,突突地冒着火苗。 她昏沉沉地站立,被蜡熏得微微闭眼,等了片刻,嘈杂的人声才冲入耳朵,仿佛无尽的海水。

那只神秘的“发光盒子”,在眼底跳了几下,彻底消失了。

我是谁? 她眩晕着,呢喃自语,看清自己仿佛置身于豪华无比的宴会。 金碧辉煌的宫殿,巨大的水晶宫灯,各色各式的灯具,都燃着儿童手臂粗的红蜡。 四周欢声笑语,琴鸣箫吟,西域的神秘熏香萦绕在指间, 掩盖了酒臭和汗液的味道。 满眼都是头插翠钗的美人、 紫绶朱袍的贵人,还有不停穿梭殷勤服侍众人的宦者。

恍惚之间,忽听众人都呼唤一个名字,仔细辨去,是“安乐,安乐……”

人们含笑看着她,神往迷醉,仿佛她就是山间耀眼的明珠。

一位白皙丰润的女人笑盈盈地走出, 拉着她说,公主,莫不是胡酒饮多了? 大家都等着看“百羽裙”呢。 她心中骇然,此人非常熟悉,女官穿着,乌发双螺髻,斜插清雅的梅花簪,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外罩带有品秩标记的半臂服。

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对她笑。 女人一愣,凑到耳边,低声说,您不舒服? 我吩咐他们呈上吧。 她浑浑噩噩点头,女人退下,才问身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这女人是谁。 丫鬟惊讶地说,那是上官昭容呀。

上官? 昭容? 她狐疑地转着手指,眩晕感又起,说,我是谁? 您是安乐公主呀。 丫鬟脸色惨白,那一席话让她似懂非懂。 她又问年号,却是大唐景隆四年。

她的脑海出现很多刀剑之影, 此刻头疼欲裂,不愿再多想。 猛听众人疯狂喝彩,只见那上官昭容指挥几个侍女,举出一件极华贵羽衣,色彩斑斓,似是上百种鸟雀最绒软光鲜的羽,点缀于真丝长裙。 羽毛闪烁变幻于大殿之中,骤然聚集各色鸟雀,围绕这件百羽裙流连忘返,轻舞莺歌,恍若人间仙境。

不知为何,她倏然冲出,如同脱笼的雏凤,套住那百羽裙,在大殿中央翩然做胡旋舞。 众人更加迷醉,乐师也齐声奏乐,酒宴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上官昭容也鼓掌,曼声道,安乐公主的百羽裙是仙家仙物,正看一色,侧看一色,日中一色,影中一色,百鸟百飞,并见裙裳,有此奇宝,福佑大唐!

她只想舞蹈。 她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件代价极高昂的裙子。 她不属于这里,她不是这里的人,但现在说出来,谁会相信?她只想快速起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百羽裙化身翅膀,让她获得更高自由。

快速地旋转,直到鼓声戛然而止,她的汗液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掉落。 她抬起头,正看到宫殿正前方,一位身穿龙袍的威严中年男人,一个艳丽华贵的美妇, 笑吟吟地看着她, 舞蹈停歇,他们招手示意,她懵懂地跑上前,才晓得那是“父皇”和“母后”。

她对父皇没啥印象,尽管他宠溺地喊她“裹儿”,可那个高大美目,眉眼尽是凌厉傲气的女人,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嗫嚅着说,母后,我做了一个梦,我和您,还有上官昭容,我们都很亲密,我们坐在一个透明大房子里,每人手里都有个“会发光的盒子”,盒子犹如古铜镜面,有无数诗句文章、符文咒语跳跃其间,缓缓流动,有人说那叫“存储机”……

母后不以为然,只斥责她少喝些酒,父皇却若有所思,说,存者,从子,才声,本义是问候,《说文》:“恤”问也,引为保全之意;“储”者,从人,诸声,为积蓄之意。 难道裹儿梦中的这“发光之神盒”,真可以保全记忆与文学文章?

她也不知道。 上官昭容又上前找她拼酒,耳边传来一群宫女正在齐唱新曲, 说是上官昭容酒后新作,为安乐公主百羽裙并贺,她听去,隐约是: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百羽胜仙娃。绣户夜攒红烛市,羽衣晴曳碧天霞……

麦烧回复了微信,说,接了个设计零工,忙了一通宵,上午八点睡到现在。

不能熬夜,海胆有些担心,说,玩命呢,怎么还不长记性?

麦烧沉默着,许久,又回微信,却说“七香车”那边听说要拆。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海胆喜欢这样的诗句,华丽富贵,就用“七香车”当成了她们合租屋的“斋号”。 自从三个底层小写手熟识后,她们就成了死党,后来干脆住在一起。

“七香车”在印象城九楼。 这是商住一体综合楼盘,有不少精品公寓。 说是精品,其实入住率不高, 住户杂乱, 大楼电梯间还未招收完广告,就有租户嚷着退租,楼道也慢慢变得脏乱。冬天一到,大楼没有暖气,破报纸乱飞,颇有点诡异衰败之气。

没法挑剔,没钱,只能如此。 为了节约电费和水费,她们跑到星巴克或酒吧写作,深夜才回来。 她们都曾是快手,一天码两万字,妥妥的劳动模范。或去KTV 最便宜的下午时间段,狂吼乱唱,放松解压。 有时为了调节,她们也轮流做饭,满足于美食的治愈。

她们做梦都想红,像那些网文女频榜的“女神”,童童、希行、失落叶、会憋气的鳕鱼……她们年收入上千万,坐拥数百万粉丝,出入宝马香车,时不时环游世界。 三个女写手,写累了,就聚在一起,畅想出名后的美好生活。

几年后,海胆还经常怀念那段奋斗的时光。琉璃子太有“文青”范儿,她说,当年沈从文、丁玲和胡也频,也合租在汉园公寓。 她们为了文学梦想奋斗,都成了一代著名作家。 那是哪年? 麦烧叹了口气,说,醒醒吧,想当文青,也要有资本,现在的文青女作家,哪个不是名校毕业? 人家留在高校教创意写作,有地位,有粉丝,丁玲这样没学历的, 如果在今天, 也只能转行干别的。

她们混了几年,没混出啥名堂,累死累活出全勤, 到头来不过温饱。 她们也加入网站培训班,训练了半天,有些起色,但就是不火。 琉璃子走后,她们搬出“七香车”。麦烧说,整个印象城项目,消防设施不达标,整改了半天,没有后续的钱投入,只能拆了盖住宅房。 海胆嫁人,有了新居, 麦烧没有男友, 贷款买了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凑合先住着,“七香车”还未到期,房东不退钱, 杂物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是琉璃子的东西。

过期的方便面,几包劣质卫生巾,几只小口红,还有几件破旧的衣服。

海胆有些心酸,琉璃子活着时,不太注重个人生活,颇有点“苦行女尼”的劲头,如果来当女学者,也许会有点踏踏实实的成绩。

东西没啥用,麦烧说,你通知她家人来领,如果不来, 委托房东处理了吧, 我们都是网络人,我给琉璃子办了虚拟灵堂,记得来支持哇。

其实“女写手三人组”早有些撑不下去,没火是主要的,这种高强度的、封闭透支的生活,也的确太难熬。 海胆忘不了,那天琉璃子老家来人,大闹寝室。 琉璃子来自河南信阳一个县城,父母开了间杂货店,哥哥给人跑运输,已娶妻生子, 妹妹也已嫁人, 家里想让她回去继承杂货店。 那天来的是琉璃子的母亲、嫂子和哥哥。 母亲看过她们的“七香车”,再看看琉璃子那张青黑色的严重缺乏睡眠的脸,眼圈不禁红了。

她试探着问,你都写了些什么? 琉璃子说不清。她母亲是个坚毅的妇女。她红肿的眼流下泪水,粗糙的手掌拍打着琉璃子的手提电脑,气咻咻地说, 县城里很多朋友, 都说琉璃子在大城市,躲在地下室写“黄书”,写男人之间乱搞的事。 她不能让琉璃子继续伤风败俗,琉璃子必须回去打理杂货店。 他们帮她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猪肉小贩,高中毕业,猪肉生意在县城农贸市场,颇有口碑。 猪肉贩已答应,如果琉璃子嫁过来,再生了男娃,就在县城西关买套大房子,也让琉璃子父母跟着一起住。

琉璃子以死相逼。 印象城九楼,都是这种单身公寓,严格说,并没有宽阔的阳台,琉璃子打开窗,让夏天猛烈的风灌进,晾晒的衣服都被吹散,她的花布裙在风中摇曳,挡住了她惊恐倔强的小眼,甚至不雅地露出粗壮的大腿。 那具沉重的肉身,骑在光滑的栏杆上,瑟瑟发抖,好似冰峰上绝望的企鹅。 没人再敢接近她。

海胆被震撼了,她从不了解,琉璃子原来有如此强的文字执念。 一股抑扬顿挫的曲调从楼下的广场上飘扬而上,发出悲喜不定的回音,将那个夏天最燥热的情绪凝结成了一行行泪,从琉璃子的眼中滚落, 带着某种铁锈的色彩和质感。

海胆和麦烧, 那天都在琉璃子身上看到某种不祥的印记。 那是死神淫荡而邪恶的笑,肆无忌惮地印在了琉璃子的脸上。 在那之前,她们都年轻,从未考虑过死亡的问题,那也许不过是些遥远模糊的影子——尽管,她们的小说,总写到生死离别、 爱恨情仇, 但那都是某种快感的游戏。 她是爱文字的,她不愿回去成为县城肉贩的老婆难道有错吗? 但无论何种威胁、 逼迫的痛苦,是否要赌上生命?

琉璃子的小说,也写到了死亡,似乎是某种预言。 她笔下的唐朝公主的死亡, 完全和流行的网文,不是一个路数,很多读者都喊着读不懂……

大唐景隆四年秋,黄昏,细雨,她终于迎来了厮杀声。

刚刚落叶的日子,她正对着铜镜,梳理着那件百羽裙,借助反光,她居然发现自己有了几根白发,还有一条细细的鱼尾纹。

就像所有美丽且容易凋零的事物, 不过半年,百羽裙已失去往日光彩,发出某种陈旧血液腐败的气息。 秋天的雨,那些银色的凶器,它们以连绵的方式,展现了事物衰老的残酷本质。 所有的东西,都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霉味。

她挥了挥手,几个侍者被拖出去砍了脑袋,他们的鲜血,将被用于熏蒸羽毛上的霉斑。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愉快地想着。那次宴会后,她时常升起这种不真实感,似乎所有的一切,她、百羽裙、皇宫、帝国,都是某种虚幻之物。她越发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奉承她的,则会被加以“斜封官”,飞黄腾达。

她在乎的,只有母后和上官昭容。 她不止一次和她们说到那些奇怪的梦。 她们只是笑她痴,上官昭容说,也许是来世吧,生生世世,我们还有缘分在一起,现在,我们已站在了帝国顶峰,时光易逝,享受美好生活,不是更好吗?

然而,她还是在母后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除了姑姑太平公主, 还有无数帝国的敌人,偷偷隐藏在阴暗角落,等待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这有什么关系? 只要享受当下就好,哪怕真听到宫廷外面的厮杀声, 她也从容地穿上百羽裙,等待着叛军的到来。

她从镜子里面看到, 侍女和侍者都倒在血泊之中。 血在烧,血在尖叫,血在湖蓝色布幔咬出一摊摊殷红印迹,又一点点地氤氲开来,好似覆灭的一只只胭脂船。 她也被绑缚,转头看来,雨仍不减,夜已升起,宫殿之外,无数杂沓沉重的马蹄声敲击在宫殿前的石板道上, 无数披甲武士手持马槊重剑, 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光芒。

一群乱哄哄的人,冲进了寝宫。 前头被押送的上官昭容,头发散乱,浑身是血;惊恐万分的母后,也被甲士推搡进来。 叛乱者们喘着粗气,冷锻铁甲的甲叶摩擦,发出恐怖沉闷的声响。 他们有饿狼般贪婪的目光, 长满粗硬茧子的手不断握紧兵器。 她能感受到臭烘烘的气息、凌厉的杀气以及遏制不住的渴望。

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武士们簇拥着一个锐利挺拔的男人缓缓走近。 正是相王李旦三子李隆基。 她轻轻地笑了,这也是应有之义,没想到,那些美好日子如此短暂。

李隆基丢下一根白绫,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上前……

不必如此,可以重新来过的!

她拉住身边执唐刀的武士,疯狂笑着说,可以重来的! 三郎,我做了一个梦,这里都是假的,是大大的戏场,我和母后,还有上官姐姐,我们都不是我们!

你说什么昏话? 李隆基皱着眉头。

我们都是后世来的魂,我叫琉璃子,母后她们也来自后世。 你能不能让我们自己死? 投环、割腕、服毒都可以! 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哪里? 李隆基神色阴沉,多半把她当成了失心疯。

那是一间美丽的屋子, 有很多说不出的摆设,我们每人都有一个“发光的盒子”……

上官昭容阻止她,凄婉地说,公主,今生如此,不必再言,人死如灯灭。

李隆基不再搭话,两个甲士上前,揪住她的衣领。 她奋力挣脱,居然挣断了几根孔雀翎子。她光着脚,向着寝宫顶层攀爬。 士兵甲胄沉重,居然没追上。 李隆基又示意, 一群士兵举起火把, 将明晃晃的箭头对准了即将爬上宫殿顶的她。

阴雨不断,黛青色云层翻滚着雷声,金色电蛇盘旋游动,映衬着甜美又疯狂的脸。 百羽裙完全被打湿,此刻却活过来,被闪电击中后,燃烧,释放出无数五彩缤纷的鸟。

我们都将消失,三郎你会当皇帝!

她抬头望天,坚定地说,可以重启的! 等我回来,再好好地活一场……

出了月子后,海胆每隔几天就去超市购物。这是最惬意的社交方式。 当了几年网络作家,钱没挣多少,人越来越消沉。 她不算坏的家庭背景和学历,还有残存的姿色,拯救了她。 她有了婚姻, 一个爱哭闹的孩子, 一个看起来可以当成“长期饭票”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海胆都不适应独行在街头。

她会有种虚幻感,仿佛时间、空间都会随时随地发生扭曲、重合,小说中的人物,会跑出来和她聊天,干扰她的视力,让她无法对现实做出准确判断,比如,红绿灯之下该如何走动,加双份糖的咖啡到底多少钱。 这些问题她要思考半天。 她像一只飘浮在宇宙的浮游,什么都不能让她激动,也没有伤心痛苦,生或死这样的大问题她也无所谓,她很享受飘浮的感受,飘飘荡荡,自在且平静。

这是“网文不感症”,麦烧对她说,很多网络作家都有。

那是什么东西? 海胆不相信,麦烧说,那是一种因为长期生活在虚拟时空, 导致现实感丧失的病症,琉璃子走之前也已有这样的症状了。

路过咖啡店,海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麦烧在里面, 她的周围还坐着几个一脸崇拜的年轻女孩。 麦烧熟练地讲着些什么,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完全没有呆萌的清纯。 海胆哑然,转头一想,也释然了。 麦烧快三十岁了,总走呆萌少女系路线,似乎快走不下去了。

麦烧还在写,马甲换个不停,有时干脆沦为“外包枪手”,专门给杂七杂八的新媒体写网文,也给工作室当枪手,只要对方支付费用,再甩出大纲,她就能按时交稿。 海胆知道,麦烧现在只想赚钱,赶紧还房贷,文章都是七拼八凑,或者抄袭言情小说家的作品, 改头换面, 只要有流量,可以“变现”就行。 她也发展了些文笔好的小姑娘,诱惑她们帮自己打下手,想来这些做法,与传销也有类似之处。

看着如今的麦烧,海胆心里不是滋味,扭头离开,装作没看见。 离开网文,海胆又活回了人间,她拒绝聘用保姆,她需要沉浸在琐碎的忙碌中——这之前,全职妈妈是她最痛恨的职业。 她不明白,为何她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她推着购物车, 在明媚的阳光里巡视着超市。 打折的物品,让她惊喜并愉快,薯条、白斩鸡、过期的罐头、蓝色T 恤、琳琅满目的棉床单、缝着小熊的棕黄色棉拖鞋,这些东西,都整齐地坐在货架,对她笑脸相迎,等着她的检阅。 她和售货员聊聊天气, 与其他顾客抱怨涨价的厨房用具。 她甚至在胸前贴上了商家赠送的笑脸大头像贴纸。

超市有个不大的洗手间,她走累了,在那里待上一会儿,整理妆容。 那是个普通化妆镜,不太干净。 海胆用袖子擦了擦, 显露出浮肿的眼睑、疲惫的眼神、暗黄色的皮肤。 海胆抚摸着自己的脸,不觉眼眶湿润了。

没有女王、女帝、公主,也没有霸道女总裁、无往不胜的大师姐。 都是假的,可为何真相出现在面前,她还是如此伤心? 和她一样,不太成功的网络女作家, 有的改行做保险, 有的开小吃店,大部分选择嫁人,出身、学历、长相、专业背景,毒藤蔓会一点点地长出来,缠绕着她们,让她们回归位置。 如此看来,琉璃子这样的出身偏远小县城,父母是普通人,又没有过硬学历和长相的女孩,当县城猪肉贩的老婆,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海胆开始做饭,等将老公和儿子都安顿好,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她又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浏览起了琉璃子的残稿《安乐未央玉琉璃》。 半年前的一个冬夜,琉璃子猝死于“七香车”出租屋。 当时海胆和麦烧正埋头忙着更新。麦烧碰到一个神经病大叔,给她打赏了五万元,要求她通宵不睡,将《魔法小丸子的蒙布森林之旅》更新六章。 麦烧写不过来,让海胆帮忙,两人讨论着,要拿这笔钱去海底捞好好撮一顿,再去剧本杀工作室玩游戏,谁也没注意,琉璃子安静地趴在电脑前,身体已凉了。 现在想来,琉璃子常喊着胸闷,头疼,想必早有先兆,可惜粗心大意的她们,谁也没有留心。

残稿最后, 是琉璃子的一段自述, 海胆读来,已潸然泪下:

白骨难渡无缘人。

四年了,我掉头发,身体虚弱,眼睛发花, 写了八百万字, 一年不过十万左右收入,除去日常花费,剩不下多少。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电脑屏幕堆砌起字符的虚无之墙。那些绚烂的大唐公主的故事,我似乎只剩下了这些。 我对现实再也提不起兴趣。我忘记上次对男生心动是何时,没有喜欢的衣服,记不清父母的生日,发烧时我甚至忘了吃药,来了月事,都草草应付。 我觉得自己慢慢变得透明, 似乎要被吸入小小的虚空,彻底消失。

我是作家吗?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有谁知道我写过这么多故事? 它们就像宇宙的粒子流,最终变成一条平淡无奇的飞线,消失在世界……

当天晚上,海胆又开始更新网文,那是部已断更近两年的书,难得还有读者记起,她上传了一章,就有热情的读者打招呼,并给了两百元打赏,钱不多,但她很感激,可以用来买点纸尿布了。

凌晨时分,她念了段《观音心经》,将音频传到了琉璃子的网上灵堂主页。

猜你喜欢
海胆网文琉璃
海胆饭
食品与生活(2024年3期)2024-03-19 08:59:32
海胆赴约
海胆
幼儿画刊(2021年9期)2021-09-20 11:35:42
法门寺里的琉璃
艺术品鉴(2019年10期)2019-11-25 07:10:12
网文撷英
网文撷英
网文撷英
大山深处是琉璃
红土地(2018年8期)2018-09-26 03:19:20
网文撷英
八角琉璃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