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or双沟

◎龙一

我最早学会的儿歌是《忙年歌》，“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但我从未在家中闻见过炖鸡肉的香味，更别说见识宰公鸡的壮举。如今的新民俗， 是腊月二十七向全体市民供应春节烟酒，定量为“甲级白酒每户一瓶，甲级香烟每人一盒”。我家不要香烟，也买不起，今天我的艰巨任务是买一瓶“曲酒”，而且有名有号，位居“中国八大名酒”之列。

早上七点钟出门，天还很黑，风真冷啊，我感觉鼻尖上像是被人用力摁了枚图钉， 又痛又酸。中山路上的电车道映着将熄的路灯，四条铁轨亮闪闪地奔向金钢桥，我知道，过了桥有个祥德斋糕点店，听说里边的点心是天下美味，盼望着有一天能尝尝。我要去的地方不用过桥，在少年宫对面， 名叫大天津烟酒糖果糕点店， 俗称“大天津”，要想用河北区的副食本买到甲级酒，全区人民只能在这一个地方早早排队。

忘记说了，今天是一九七三年一月三十日，壬子年腊月二十七，过了春节我便十二岁，小老爷们儿了。我将妈妈交给我的钱夹在副食本里，再将副食本塞在内裤前边的小口袋中， 塞实抹平， 这才把绒衣也塞进裤腰， 然后牢牢系紧腰带。 我的两条内裤上妈妈都给缝了小口袋，我哥哥和我爸爸的也一样，因为，每月二十五日借粮，在“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大标语垂望之下，我们得在粮店里冲锋陷阵，所以，粮本必须收藏严密，万一丢失，全家至少一个月没饭吃。

副食本的重要性仅次于粮本， 出门前我又按了按小腹，感觉丹田处硬硬地鼓着，好似猛将张飞。 偷偷教我说评书的郑爷爷从市曲艺团退休，他原本是说相声的。他告诉我，古代武将“腹大十围”不是胖，而是自幼练功学的腹式呼吸，运气用力时自然腹胀如鼓。

爸爸在“旧意国菜市”管点事，春节加班回来得晚。 我家买酒这件大事是腊月二十三夜里决定的，当晚灶王爷得上天汇报工作，妈妈拉紧窗帘，等着爸爸回家搞点封建迷信。

爸爸在“跃进炉”的铸铁沿边放上两只碗，一只碗里是块白菜疙瘩，算是给灶马的草料，另一只碗里有小半勺古巴糖， 冒充糖瓜给灶王爷甜甜嘴。爸爸让我写张纸，我随手拿了本剩下一半的《活页文选》，撕下一张，并用毛笔在两侧白边上竖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举起来瞅了瞅不太难看，有一点《玄秘塔碑》的味道。那张纸中间印着大标题《无政府主义是假马克思主义骗子的反革命工具》，我想，天庭路途不近，灶王爷带篇文章正好学习。

见爸爸焚表祭灶，诸事如仪，妈妈这才说：每个月都让三叔帮忙买五十斤棒子面， 过年咱们得谢谢他马爷爷。妈妈的意思是，我和我哥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个月的粮食定量不够吃， 得麻烦对门马爷爷在农村的三儿子买粗粮送来，如今过春节，须给马爷爷送点礼物道谢。爸爸说：买瓶酒吧，他马爷爷说过，新中国成立前常在津浦铁路沿线公干，喜欢宿迁的曲酒，洋河大曲，双沟大曲也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是，家里新增一项昂贵开支，却没有这份钱。爸爸每月工资六十二元，妈妈在街道当协勤每月“二百大毛”，平常都不够用， 过春节还得给农村的两家老人各寄十块钱，再加上买这瓶甲级酒，就更难了。第二天，妈妈交给我一只鞋盒，让我去委托行卖掉。不用打开我就知道，里边是爸爸的宝贝，常见他打油擦拭，却从没见他穿过。 我拿眼觑着爸爸，他面无表情道：后年你哥哥初中毕业，不管是进工厂当学徒工还是上山下乡，自己能挣饭吃了。他拿起饭盒出门，只叮嘱一句：机灵点。

买酒的早晨，中山路上人不少，许多人一边骑车一边假寐，自行车像在画龙，还有些骑挎斗车的年轻妈妈技术不熟练，歪歪扭扭，总像在瞄准横穿马路的行人。我提醒小夏跟紧些，她一声不吭，一步不落。

小夏是我“一帮一，一对红”的同学，资本家离婚小老婆的私生女。她妈妈没有工作，母女二人靠糊纸盒过日子，比我们家还穷。昨天她来找我，不是指导我写寒假作业，而是问我会不会去买甲级酒，她想跟我一起去。我问她为什么要买酒，有闲钱买副手套不好吗？ 她的目光晶亮：我爸爸年初三来家里吃午饭。我心中在喊：你爸爸假借新婚姻法跟你妈妈离婚， 却又跟她偷偷生了你，这已经够浑蛋了，还有脸过来吃年饭！ 但我必须得咬紧牙关，把喉咙里的话咽下去，因为说出来太伤人。 小夏像是知道我的想法，便说：我爸爸从来没忘记我们。我点点头问：你想买什么酒？ 她说：我妈让买茅台，我有两块二，不够吧？ 我被她气乐了：加上我的钱也买不起，茅台好像得十来块。小夏问：你不是有十块钱吗？我不由得大笑：那十块钱可不能都买了酒，我妈只给了我三块。

小夏说的那十块钱， 是我在委托行卖皮鞋换来的。 腊月二十四那天，我奉母命去委托行，但我没卖过东西，必须得找个行家，而那位行家就是小夏。

工农兵委托行距离“大天津”不远，没见过这么乱的商店，头顶横杆上挂满皮大衣、旗袍、西装，货架上塞满皮鞋、冰刀、瓷器、座钟，店内地上横七竖八摆满沙发、书桌、皮转椅，玻璃柜台里见缝插针挤满手表、望远镜、照相机，门内两侧堆满十几辆自行车， 只给顾客在柜台前留下一米多宽的下脚处。

老售货员像只锈色斑斓的香炉， 肥胖且暗淡，蓝布套袖洗得发白。 他向小夏点点头：您来啦！ 小夏用手指我，我将鞋盒放到柜台上，打开盒盖。 老售货员取出皮鞋，摸摸膛里，翻过来用拇指在漂亮的牛皮鞋底上慢慢推抚， 又摸鞋后跟的边缘，对小夏道：Cheaney Shoes，没上过脚也算旧鞋。小夏面无表情。老售货员问：死当？活当？小夏看我，我说我妈让卖了。老售货员放下皮鞋道：活当五元，卖了以后四六分账；死当八元，给现钱，拿户口本登个记。 我伸手去掏户口本，小夏却将皮鞋收入鞋盒，对我说：过了金钢桥还有一家。当小夏推门往外走时，老售货员叹了口气：现在谁还敢穿黄色尖头牛皮鞋？死当十元。

妈妈对这十元钱挺满意，爸爸对我说：卖酒那天我们都上班，你去买吧。

买酒的早晨，天已经放亮，我发现有二三十人挤在“大天津”门口，邻居曹无极朝排队的那堆人打哈哈：九点半才开门，赶早来也未必抽着好签。 他把我们领到侧门，低声说：每年卖酒都在这儿，抓紧铁门，别让人把你们挤倒。我说：谢谢曹爷爷，您也买酒？他笑：我卖酒。然后他对跟上来的几个人说：一年就卖给你一瓶甲级酒，谁想多买找我，八大名酒随便挑，不多要您的，五块钱我把定量匀给您。 曹无极在新中国成立前串茶馆算命相面， 新中国成立后从街道小工厂退休，这两年刚不挨斗，便又活过来了。

我紧紧抓住折叠铁栅栏门的铁条， 发现小夏手背上发黑的冻伤上有几条浅色裂口， 稍一用力就往外渗水珠，但她好像并无知觉，扭着头向街对面看。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有人在少年宫的外墙上书写大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每个字有一人多高，已经勾完轮廓，正在往笔画里填充白油漆。我认得那人，是美术学院下放到工厂烧茶炉的金教授，也是我家邻居。

曹无极又在“嘴给身子惹祸”：天津解放那会儿，甲长也曾挨家挨户逼人挖地洞，说是躲在里边防炮弹。旁边有闲人逗他：你没算一卦？曹无极道：动土这么大的事，我专门摇了一卦六壬神课，结果二爻动，变出来个坎卦。闲人：那不正合适嘛。曹无极不屑：合适个屁，“九二，坎有险，求小得”。 闲人坏笑：“小得”也不错，你骗了多少？ 曹无极摇头：不用骗，赏了个造谣惑众的帽子。

上午九点，“大天津”里边出来个人，在墙上挂了块红纸板， 写着今年供应的甲级酒品种和价格， 我看见洋河大曲两块五， 双沟大曲两块四，其他的就不关心了。 小夏有点不满意：没有茅台。 旁边一个声音接过来：想买茅台找我啊，No problem。 我抬头一看，又是一位邻居。 他穿件飞行员皮夹克，羊羔皮领看着就暖和，脚上是双三接头牛皮鞋，三七分头油光锃亮，又年轻又帅气。他在国有运输二厂开卡车，心眼活泛手面宽，外号名叫“何大拿”。

曹无极凑上来： 去年你学调侃搅了我的买卖， 今年学放洋屁是想投敌叛国吗？ 何大拿恨道：Shut up，你今年还想告发我？ 小心吃饺子咬着舌头。然后他对众人道：我们厂进口了一辆大十轮，这两天就到，捷克and 斯洛伐克的，谁学会英文给谁开。 他向远处排队的某人挥手喊了句Good morning，然后问小夏：我这英国话怎么样？小夏点头认真道：金师母说你发音不错。何大拿高兴了：敢情，这得看老师是谁；哦，我老师来了。说着话他快步迎接金教授的太太金师母，从她手里接过副食本，说是买好了给她送去，还冲着她那件鸽灰色厚呢大衣的背影哈了哈腰。我听说，金师母在南开大学家政系毕业，能跟英国人聊莎士比亚。

曹无极话多：金教授是“黄带子”，跟宣统皇上论叔伯兄弟，他不会是想喝莲花白吧，那东西天津可没有。何大拿没理他，反倒叫小夏跟他走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我看见他往小夏的旧挎包里塞了些东西就回来了， 还冲我挤挤眼让我闭嘴。小夏站在公交车站牌下，不往“大天津”这边看，像个专心等车的乘客。

买酒的队伍已经望不到头了， 不知道有几百人还是上千人，两个民兵戴着红袖标，摇摇摆摆走来走去维持秩序。突然我感觉脊背一紧，便被人群挤得贴在铁栅栏门上，“大天津” 开门营业。

接下来的过程我能记住的不多， 只感觉自己像贴在墙上的煤饼子，胸腔被挤瘪了，吸不进来空气，眼前发黑；我耳边的声音混成两只大喇叭，人声巨大却什么也听不清；我的脑袋被众人顶拨撞碰压揪按， 许多只酒瓶从我的头顶耳边被买走。 我害怕被挤出人群，更怕被挤倒，只能用双臂紧紧抱住铁栅栏， 不敢伸手解开腰带去拿副食本。过了不知多久，我的眼睛似乎能看见东西了，便小心解开裤门，伸手到内裤上的口袋里掏出副食本， 在树丛般的几十条胳膊中伸出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 我的副食本被人拿走了，我大喊：洋河大曲，洋河大曲。然后我更担心害怕起来，怕被挤倒，怕丢了副食本，怕我的酒被那几十条强壮的胳膊给抢走。

终于，我的两只手里有了东西，右手软软的是副食本，左手冰凉的是酒瓶子，接着额头上被人弹了个脑嘣儿，听见售货员大姐道：小毛孩子也耍流氓，快把裤子扣上。 接着她扬声高叫：大曲没啦，买别的吧。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更激动了，全都扑了上来，山一样将我死死压住。我两腿生根一般牢牢站定，两臂在铁栅栏门里相互交叉，连下巴也扒在铁栅栏上。 我妈妈说过，要想把日子过下去，就得全家齐努力。今天买到这瓶酒，并把它安全带回家，就是我对全家的贡献。我用右手小心地将副食本从绒衣的领口贴肉塞进衣服里， 因为绒衣的下摆被腰带系住，副食本不会丢。 接着，我又将左手的酒瓶交到右手， 左手抓住铁栅栏用力推， 脊背往后拱， 终于将胸口推离铁栅栏门，这才将酒瓶也塞入领口，好凉啊。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 或者说是真正的甲级酒卖完，许多人骂骂咧咧散去的时候，已经上午十一点多了，这是何大拿举着腕上的“大罗马”手表对我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身后， 发现有位民警带着维持秩序的那两民兵成“品”字队形站在他身后。何大拿也警觉了，用手抹了抹嘴，示意我什么都别说，然后从我的怀中掏出酒瓶，高声叫道：行啊小子，洋河大曲，你有道行，谢谢谢谢，过年我送给你俩橘子瓣弹球。 然后他作势转身，看到民警开心叫道：您可来啦，刚才那份乱啊，就别提啦。

民警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投机倒把，屡教不改，今年又犯在我手里啦。我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能走，我的酒还在何大拿手里。

民警一手抓过酒瓶，一手抓住我，两个民兵将何大拿挟住。 民警道：人证物证俱在，你上天入地也跑不了。 我跳着脚大叫： 那酒是我刚买的。还掏出副食本给他看。民警打开副食本，也对我大叫：还想跟我玩“二仙传道”，说，你爸爸是谁？住址，籍贯，成分？我一一准确回答，总算讨回副食本和酒。 何大拿赔笑说： 去年蒙您教育，今年绝不敢再干，我是上街买年货，看见邻居家小孩，逗他玩哪。民警道：有人举报，说你又来投机倒把。 何大拿将飞行员夹克上的七八个口袋都拉开：您看，一本副食本都没有，怎么投机倒把？ No，it wasn’t me.民警怒道：不是你是谁？ 这时，不远处传来曹无极的声音：八大名酒随便挑啊，价钱格外克己，五块钱就把定量匀给您。于是，民警和民兵一阵风似的将曹无极撮走了。

见民警远去，何大拿领着我来到公交车站，从小夏的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副食本， 冲我做了个鬼脸：好险啊。 我立刻便明白了，原来他是利用小夏玩的“二仙传道”。何大拿问小夏：洋河or 双沟？小夏：买贵的。他把那沓副食本藏在怀中，取了小夏的副食本和两块二毛钱，不一会儿就买了瓶洋河大曲回来， 还给我和小夏每人买了一根“嗍了蜜”，说：你们回家路上小心点，别摔了酒瓶子，我该花钱去啦。 我心中在计算，洋河大曲两块五，何大拿替小夏垫了三毛钱，应该算是小夏帮他“二仙传道”的工钱吧。

除夕夜， 妈妈让我给马爷爷送去一碗饺子和那瓶洋河大曲。 我用马爷爷的“七紫三羊”在旧报纸上临写“大达法师玄秘塔”，马爷爷在马奶奶的照片前供上四个饺子一盅酒， 然后坐在我对面吃年夜饭。喝了几盅之后，他像是与我聊天，也像是自言自语：日本降服那年，也是腊月，我在宿迁调拨车皮，国民政府抢运军需，把整整一列火车的日本家属卸在宿迁，已经五六天了，没吃没喝。他停下来指点我写字，说“内”字的横折钩，得努出筋疙瘩来。我问：日本家属怎么了？他叹了口气：日本男人无情无义，早就跑了，这三十多个闷罐车皮里全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只能自生自灭；他们用被单、床罩搭了个布围子，把妇女围在里边，卖妇女买酒糟吃，两块大洋一个，买主不能看，只能隔着布围子摸手。

我静静地听。 马爷爷叹道：那会儿联银券、法币、军票满天飞，哪儿有大洋，可一群日本老太太拦住我不放，非让我摸一个。他又饮了一盅酒，望着马奶奶的照片，又指了指洋河大曲的酒瓶：三义酒坊掌柜的认识我，常找我帮忙运货，他替我出了两块大洋，我伸手进布围子，几十个女人抓住我的胳膊不放，想让我选她们，把我的棉袍袖子都扯掉了，这是饿急眼啦；最后，我摸出来你马奶奶，她怀里还抱着“我的大儿子”，那会儿他刚八个月吧， 还没断奶。 我写到“裴休撰”，放下毛笔，今天的功课完成。 马爷爷接着说：新中国成立前后，你马奶奶又给我生了俩儿子，前些年临死她都念念不忘，说三义酒坊掌柜的是她的大恩人。 此刻我才明白爸爸让我买洋河大曲的深意，原来他知道真相。

第二天正月初一，我去给金教授拜年，遇见穿了一身银灰色毛料中山装的何大拿， 他的脚上是双黄色尖头牛皮鞋。 金教授的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黑煤灰，她优雅地端着盖碗喝茶，却不忘打趣何大拿：Cheaney Shoes，二十几块钱可不贵，你算捡着洋落儿啦。 金师母却问：那些英语单词都背下来啦？ 何大拿一拍大腿：别提啦，新卡车一到，厂里都傻眼了，车上全是俄文。

春节就这么过完了，没什么新鲜事，何大拿从委托行买回我爸爸的皮鞋我一点都不介意，谁叫我们家等着用钱呢。顺便说一句，开学前小夏来帮我补写寒假作业，她告诉我，初三那天她爸爸没来吃午饭，原因不详，那瓶洋河大曲至今还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