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冬林
一
少年时,我不喜欢杜甫。
是真的不喜欢。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有一种肃气,一身深重的秋色,在诗句里沉郁着。他的每一句诗都是沉甸甸的,是暗色的,要用半喑哑的嗓子吟咏。我总疑心古人抄写他的诗句时,要比抄李白的句子多费一些墨。抄他的诗句,笔锋要沉下来,落笔有力,墨色透得深。
初中时读《石壕吏》,第一句“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就把我吓着了。我们那时在乡下野蛮生长,也是一路“捉”过来的—学业之余的娱乐,是捉猫捉狗捉虫子,没想到还有夜晚“捉人”的。因为惊恐,所以读诗时我常常绕过杜甫,就像在乡下疯玩时,总要绕过一脸正色的父亲。
在我少年时的印象里,杜甫不仅严肃,还年老。我们当然不喜欢老脸孔,谁不喜欢一掐能掐出汁水的嫩面孔呢?所以那时喜欢李商隐,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什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而杜甫呢?他在一句又一句地老着、病着,什么“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什么“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像是总在叹息或者发牢骚的父亲,他又穷又老又病又孤单又壮志未酬,一副不走运的模样,让人想帮忙又帮不上,只好悄悄离他远点儿。
他自号少陵野老,我的语文老师在讲到杜甫时总喜欢称他老杜,就好像称呼一个老邻居似的。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杜甫并不老。他去世时不到60岁,按现在的标准,还没到退休年龄。他“白头搔更短”时,45岁;他“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时,不到50岁。可是他的诗句就是那么很现实主义地描写老、病、愁,好像他一直是低头踽踽独行的愁苦姿势。以至读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气势磅礴的诗句时,我以为是中老年的杜甫半佝偻着腰喊出来的,使出了洪荒之力,事实是,那是二十多岁的杜甫到洛阳参加进士考试落第后,北游齐、赵之时所作。他在诗句里老得让人怀疑他是否年轻过,是否豪情万丈过。
他还总是一副伤时忧国的样子。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深情讲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开花落,禽鸟啁啾,倒是在乡下常见,可是“感时”和“恨别”那样的精神境界和情感高度,我们就抵达不了了。我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这千古名句,心里是不服气的,总认为杜甫是个爱哭丧着脸的老男人,好端端的春天,硬是被他写得荒芜清冷。
二
可是,在岁月里走着走着,我慢慢发现自己喜欢上杜甫了。少年时绕过杜甫,没想到中年时忽然发现,怆然泪下、低头沉吟的杜甫正站在“中年”的路口等我。原来,杜甫隐匿在我的岁月里,隐匿在我心灵深处,只等我长到中年,只等我经历人间坎坷、人世辗转后,就会现身,就会迎面走来,与我执手相看,心照不宣。
中年多奔波漂泊。“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在异乡的天地里,看枫叶飘零,看黄花盛开,看芒草萋萋,看大江东流。在那些思乡的清愁里,我们会与杜甫相逢。李白是少年,是我们激情四射、神采飞扬的青春年华,是我们曾经的理想主义;杜甫是中年,是我们正经历的辛苦辗转的当下,是我们不得不认领的现实主义。在中年的颠簸辛劳里,常常会慨然而叹:原来,我们离杜甫这样近!
半生过去,我已经切身感受过人事的疏离变幻,有时候一转身、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人间离散,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间重逢,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杜甫的感叹,是中年人的感叹,要用戏曲里老生那略显嘶哑的唱腔唱出来才得味。中年之后读《牡丹亭》,最喜欢读的是杜丽娘的父亲杜平章出场的那几折,尤其是《移镇》和《御淮》,一个中年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沉郁苍凉之心和家国江山之情,令人感动不已。“砧声又报一年秋。江水去悠悠。塞草中原何处?一雁过淮楼。天下事,鬓边愁,付东流。不分吾家小杜,清时醉梦扬州。”在杜平章身上,我能感受到杜甫、辛弃疾那一群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影子。
三
每一个苍老的父亲都像是末路的英雄,有未酬的壮志,有独酌浊酒的无奈。每一回读杜甫,都像是面对苍老的父亲,面对外表冷峻却内心火热的沉默的父亲。所以,中年之后每一次读杜甫,都会暗自替他心疼,像不忍见父亲悲伤一样,也不忍见杜甫在诗歌里沉郁顿挫。
杜甫如父啊。
在杜甫这样的“父亲”这里,发现“我”之外还有“你”,还有“他”,还有“我们”,还有泪眼婆娑中所见“三吏三别”这样的悲惨世界。读到“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我会禁不住落泪;读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会沉痛感慨到不能言……是杜甫,像父亲一样,以沉郁之语告诉我,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苍生。
在我的印象里,李白抬头写诗。他仰望的是悬挂的瀑布,是长风和高楼,是不羁的心灵。而杜甫是低头写诗,在他向下俯视和照拂的目光里,有苍生,也有“烽火连三月”的家国。
中年以后,我和父亲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情感的交集,或者说对生命体悟的共性越来越多。我向着父亲变老的方向变老,我们越来越像盟友。每回和父亲聊天,像是在和杜甫对话。我在他乡求学时,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在某个夜晚给我打来电话,跟我细说日常。父亲年轻时也曾出远门谋生,坐船行于江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样的旅途风景,他是习见的。我们都以匍匐的姿势努力行走,我们紧贴地面,不像李白那样高蹈飞升。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充满泥泞的。虽然人世道路艰难,但我们壮心未已。
我在理解父亲之后,读懂了杜甫;在喜欢杜甫之后,重新喜欢上寡言的、沉重的父亲。
就这样,在中年,我与杜甫在精神上相逢。喜欢杜甫,理解杜甫。原来他那么像父亲,像中年的自己。
喜欢杜甫,还喜欢他沉郁顿挫之间不时流露出的小清新。那是经历人世困顿之后,转身发现的寻常人间的清美宁和。又好像是天地仁义,用美景来安慰他的老病,安慰他的忧时伤世,告诉他人间也有亲切。
在蜀地,在草堂,他欣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喜见“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每回读到“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我就不胜感动。因为,和杜甫一起匍匐在民间的,还有一个邻翁。那么近,隔着篱笆喊一声,杜甫就有了陪饮的人。如此,孤独就减了一寸。
杜甫如父,邻翁也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