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戏曲元素及其叙事功能分析

2023-10-23 01:30田佳蓓
名家名作 2023年16期
关键词:薛宝钗西厢记牡丹亭

田佳蓓

《红楼梦》被称作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百科全书,当中包含诸多诗词歌赋,也涉及衣食住行、民间习俗、文化礼仪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戏曲元素也是书中重要的文化标志之一,它对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暗示人物命运、构建小说结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红楼梦》中出现的戏曲

《红楼梦》全书共一百二十回,戏曲元素贯穿其中,其中涉及戏曲元素的章回共有二十八回,所引用、涉及的戏曲一共四十一种,不可谓不丰富。根据其引用和出现的方式、场合、目的,大致将其分为点戏出演剧目、行令作诗所引、戏曲典故引用、宝黛交流共赏与其他情况所提及五种类型,并分别介绍。

(一)点戏出演

《红楼梦》中的贾府乃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凡遇节日生辰、婚丧嫁娶,常常会举办宴席,热闹非凡。宴席上又往往以排戏、点戏、演戏助兴,因此《红楼梦》中所涉及戏曲剧目大多是在宴会场合出现。光是宴席演出便有十三回提及,上演或提及剧目共三十七出。

贾宝玉在第五回中梦游至太虚幻境欣赏了《红楼梦》十二支曲,这也是全篇为数不多的曹雪芹自作曲。第十一回庆贺贾敬寿辰,家班表演了《双官诰》,凤姐“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1]。第十六回贾政生辰也叫了戏班表演,未提及具体剧目。第十八回元妃省亲,贾元春点了四出戏,分别为《豪宴》《乞巧》《仙缘》《离魂》。随后,贾蔷指派龄官表演《游园》《惊梦》,而龄官坚持表演了《相约》《相骂》。第十九回贾珍设宴请人看戏,表演了《丁郎寻父》《黄伯英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剧目。第二十二回贾母为薛宝钗庆生命人搭台演戏,宝钗点了一折《西游记》和《虎囊弹·山门》,凤姐点了一出《刘二当衣》。第二十九回贾家清虚观打醮看戏,神前拈了三本戏分别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第四十三回至四十四回,凤姐生日,戏班演出的是《荆钗记》,黛玉对《荆钗记·男祭》作了点评。第五十三至五十四回,元宵佳节,戏班演出了《西楼·楼会》《八义·观灯》《牡丹亭·寻梦》《惠明下书》《西楼·楚江情》《灯月圆》等。第六十三回宝玉、宝琴、邢岫烟、平儿四人生日,怡红院夜宴芳官唱了一句《上寿》。第八十五回,黛玉庆生,舅太爷送的戏班唱了《蕊珠记·冥升》《琵琶记·吃糠》和《祝发记·渡江》。第九十三回,宝玉同贾赦去南安府听戏见到蒋玉菡,听的是一出《占花魁·受吐》。

(二)行令作诗

行令、吟诗是贵族子弟经常进行的娱乐活动。行酒令的形式有很多,可以随着参与者的身份、趣味、文化水平的不同进行选择、调整。“酒令在小说中是写到的游戏活动中最多的一种,用的多是前人现成的句子。”[2]因此,文中也会出现在行酒令时引用戏曲文本。如第四十回中,大观园中行酒令,黛玉担心会被罚酒,竟不小心将《牡丹亭》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与《西厢记》中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1]脱口而出。

除了行令,吟诗作赋本就是世家贵族必要的学问,也是贵族公子小姐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大观园儿女后来更是结了海棠诗社。第五十一回中,薛宝琴创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其中第九首《蒲东寺怀古》与第十首《梅花观怀古》便分别化用了王实甫的《西厢记》与汤显祖的《牡丹亭·写真》一折。

(三)戏曲典故

《红楼梦》中极尽笔墨呈现了当时的社会风俗风貌,形象地写出了贵族家庭的生活特色,因此也常用各种俗语典故,使文字更加生活化。其中,戏曲典故的使用十分常见。

第二十二回宝玉听薛宝钗评《山门》,黛玉讽了一句“还没唱《山门》,你倒先唱《妆疯》了。”[1]此处《妆疯》便运用了《尉迟装疯》的典故。第二十七回凤姐对李纨说林之孝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1],此处用了《九莲灯·问路》的典故。第三十回,薛宝钗讽刺宝、黛二人用了《负荆请罪》的典故。第三十九回,李纨说的“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1]和“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1]分别用了《白兔记·看瓜》和《霸王举鼎》的典故,连用数典,盛赞平儿之于凤姐的重要。第四十回行酒令至贾母处,“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这鬼抱住钟馗腿”[1]用了杂剧《五鬼闹钟馗》的典故。第五十四回秋纹笑金鸳鸯、花袭人二人是“金花娘娘”,用的是《混元盒》的典故。第七十五回,写世家公子们玩乐“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1],用了元杂剧《临潼斗宝》的典故,写尽富家子们夸耀豪富、争强斗胜的百般丑态。

这些典故的运用对小说语言、人物形象、情节发展产生了独特影响,增加了小说语言的趣味性、讽刺性,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丰满,同时也彰显了作者的博学多识,显示了作者对文字的灵活运用。

(四)宝黛共赏

在《红楼梦》中有几部戏曲如《西厢记》《牡丹亭》频繁与宝、黛二人交心、共赏的情节同步出现,影射了宝、黛二人的爱情与思想。因此将与林黛玉、贾宝玉及二人交流、共赏的部分剧作单独作为一类。

第二十三回中,宝玉从茗烟那里得了一些传奇脚本,并带着《会真记》进了大观园,遇上了葬花的林妹妹,二人一同欣赏,便有了“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1]“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1]等一来一往互明心迹。后又有黛玉梨香院墙角上听见演习《牡丹亭》《西厢记》等若干戏文,此景此情,领悟更深。第二十六回,黛玉自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1]宝玉打趣:“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1]都源于《西厢记》,引出之后二人之间一段公案。第三十五回,黛玉见一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1],触景生情,想起《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1]两句戏文。第四十九回,黛玉与宝玉讲起行酒令时误念了《牡丹亭》《西厢记》中两句戏文,受了宝钗的谆谆教育,感叹薛宝钗的人品心性。宝、黛二人对《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的交流有许多,这些是当时所谓的禁书、邪书,却也象征着二人间真挚的情感和追求自由、勇于抗争的精神。

(五)其他

除了以上几类戏曲文本的引用类型,还有个别处不便归类,或存在于对话中,或用作物品名,因此单独介绍。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众人述说自己曾在史家听过的演奏诸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第六十二回,丫鬟们斗草时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1]用了两个剧目名。第七十一回贾母寿辰,江南甄家送的围屏“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1]此处的礼品图案用了两个剧目名《满床笏》与《百寿图》。这些出现在对话或物品名中的戏曲剧目看似不比其他引用处更有深意,却巧妙地结合情境场合,读来妙趣横生。

二、《红楼梦》中戏曲元素运用的叙事意义

前文介绍了诸多《红楼梦》中对戏曲剧目的引用,可见戏曲元素在文中占有极大篇幅。但这些戏曲元素的使用不单单只是作为简单的写作素材,更起到了诸如塑造典型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暗示人物命运、构建小说结构等作用,使前后叙事内容相联系,使逻辑完善缜密。

(一)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小说叙事中的重要一环,而在全书反复出现的戏曲元素及所涉及的场合、情节,就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这一任务。在《红楼梦》中,戏曲元素多伴随着重要场合、宴席聚会,出现人物众多,一场表演能同时对多个人物进行塑造,并在一个场景中将不同人物相互对比,写出不同人物的异同。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场景中,他的行为、表情、心理也有不同,在一次次的群像描写中,这些典型人物的形象也逐渐变得具体。通过不同的剧目,就可以很好地揭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这种艺术方法别具一格。[3]

谈《红楼梦》中对典型人物的塑造,很难不将林黛玉与薛宝钗进行比较。第二十二回薛宝钗的生日宴上,贾母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戏剧和什么样的吃食,她就拿贾母平时习惯的热闹戏文、甜烂食物来回答,投贾母所好。点戏时点了一折《西游记》,之后又点了一折《山门》,与宝玉评它“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可见相比热闹戏,她也有自己的喜好,更欣赏戏曲的排场、词藻,那么之前所点《西游记》确实是投贾母所好。可以看出她是个有心思、有想法的人。而同样是点戏,林黛玉却是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先点,之后不得已才点了一出,可见其小心、谨慎。对《牡丹亭》《西厢记》等戏文二人也有不一样的态度与理解。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林黛玉脱口而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分别出自《牡丹亭》与《西厢记》,众人都无反应,只有薛宝钗回头看了看她,并于之后“兰言”劝黛玉,在她眼里这些都是乱人心志的淫词艳曲。黛玉虽然感念她劝自己,更是之后与宝玉称她是个好人。但当下面对薛宝钗的劝诫只是“垂头吃茶,心下暗忖,只有答应‘是’的一字。”[1]眼前虽默默接受了薛宝钗的劝诫,但她当真认同吗?在之后薛宝琴写怀古诗《蒲东寺怀古》与《梅花观怀古》化用《西厢记》与《牡丹亭》被薛宝钗劝阻时,黛玉站出来反驳她“胶柱鼓瑟”“矫揉造作”,更有李纨、探春赞同,薛宝钗最终不得不放弃。前后几回关于《西厢记》《牡丹亭》的你来我往,是林、薛二人思想的碰撞,也是二人观念的碰撞。林黛玉有着冲破樊笼束缚的自由的灵魂,而薛宝钗更囿于“大家闺秀”的礼法。通过她二人对《西厢记》《牡丹亭》此类戏文的态度,映射出二人思想境界的差别。

(二)对情节发展的推动

《红楼梦》讲述的是一个由盛而衰、“盛筵必散”的故事,作者通过多处对戏曲文本的运用,将自己的哲理思考串联在故事的叙述中。几次大的宴会中所点戏曲都有一定的预示作用,既预示了人物命运,也预示了家族命运,还预示了故事悲欢离合的发展。而对一些剧目的安排,有助于引起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在全书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第二十二回中,宝玉听宝钗点评《山门》喜不自胜,尤其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让他印象极深。二人的互动也引起了黛玉的注意,讽他“妆疯”,此时已有波澜。散场后宝玉更是陷入黛玉、湘云之间的纠葛,波澜迭起,气恼下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了更深的感触,也自填了一支《寄生草》。次日便引来了薛、林、史一众人来看,众人再回到宝玉跟前质问。通过一出戏引出一干矛盾与牵扯,环环紧扣,层层递进,波澜起伏。类似的通过戏曲推动情节发展的还有第二十六回,宝玉用“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打趣惹恼了黛玉,还未能安抚好就被薛蟠借贾政之名哄了出去,独留黛玉替他担心。随后黛玉前往怡红院探望他,却被使性子的晴雯关在了门外以致迁怒宝玉,难过不已。次日宝玉去寻黛玉却不被理会,一直跟至上次共读西厢葬花之处,听见黛玉哭作《葬花吟》,才讲开误会。自《西厢》起至《西厢》收,一句唱词引出一段公案,步步推动情节发展。

通过戏曲剧目暗示后文也有很多。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邀他入席,饮酒间,宝玉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其内容与先前所看判词相应和,并且更为具体,透过梦境中观册籍、听歌曲,将小说中主人公的身世、命运以及未来的发展一一描绘出来,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整部小说未来的结局。[2]曹雪芹在此处挥毫笔墨,借自作曲进一步预示了相关人物命运及有关情节的发展。

除了太虚幻境的判词、红楼曲有着预示的作用,其他宴席上所演戏曲也暗含预示。元妃省亲时,贾元春点的《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戏,分别揭示了贾府的衰落、元妃的离世、甄宝玉的赠礼以及黛玉的死亡。薛宝钗点的《西游记》《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本是要顺贾母的喜好,并让舞台上演一出可笑戏文,但在这一出好戏的最后,却暗示了贾宝玉历经繁华热闹的背后,结局也只是悲凉和孤独[4],预示其皈依佛门的结局。王熙凤点的《刘二当衣》则预示了整个贾府的没落。第二十九回中神前拈戏得了三本戏分别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记》,也是贾府由盛而衰的过程,更有贾母从询问是什么故事、笑言神佛这样也罢了,到最后不愿言语,可见贾母也感受到这是未来惨淡悲剧的预兆,也可看出作者确实是有意识地借戏曲剧目暗伏之后的发展与结局。

作者借这一次次的戏曲运用,将整个故事的预示暗埋其中,借对戏曲的出演、引用,把握小说的脉络,推动故事情节向特定方向发展。

三、结语

综上所述,《红楼梦》中的戏曲元素运用不仅表现了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特质,还在整体的结构构建上具有独特功能。这些戏曲文本、表演,不仅与作者曹雪芹本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而且符合当时贵族家庭的生活实际。通过使用戏曲元素,作者不仅能够展示出想要表达的社会背景和文化习俗,还能够在故事情节中增添细节,完善整个故事的结构,展现出作者的创造力。

猜你喜欢
薛宝钗西厢记牡丹亭
牡丹亭
《牡丹亭》之《游园惊梦》
王熙凤比薛宝钗差在哪里?
薛室钗:用一生为原生家庭还债
淡极始知花更艳——小议薛宝钗
王季思注本《西厢记》补证(续一)
陈继儒评《西厢记》的刊本流变及其真伪
《西厢记》释词补证
读《牡丹亭》
钗在奁中待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