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瓦

2023-10-22 17:01辜家齐
江南 2023年2期
关键词:华阳魔方

□辜家齐

她不是伽罗瓦,她只是一个笨拙的小孩。

我的初中同桌李羚,短发,黑皮肤,两颗王八绿豆眼,不爱卫生不收拾,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甚至不确定她是女的(夸张的说法)。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没见过比我更有天赋的人(绝非夸张)。

最开始大家只是觉得她比较怪。比如她的口音,和多数人不一样,她操一口不知是哪里口音的北方方言,里面夹带很多四川土话,语速又快,常常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又比如,她老是在草稿本上鬼画桃符。她的草稿纸是老式企业便笺纸,又薄又黄,抬头写着锦江区公交公司,估计是家长单位发的。李羚这种纸无穷无尽,它们既是草稿纸,也是笔记本,同时也是卫生纸。上完体育课,扯几张擦擦汗,吃过午饭,撕一张抹抹嘴,笔记本是它,厕纸也是它。作为一个女生,这实在不是很体面。每当下午第三节进行到最后十分钟,李羚总是躯干挺直,全身僵硬,然后屁股往后一送,椅子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音,直到撞上后排课桌。每次董凯文都要破口大骂,但她理也不理,迈起僵硬的大步朝教室后门奔去。这是李羚大解的时间,对她而言的一天中最神圣的时刻。

李羚的肢体非常不协调,手长脚长脖子长,平时看不出来,但一着急就顺拐,让人怀疑她各部位神经递质传输速度不同,并且比正常人少了一些关节。除此之外,她还毫无方向感,好像神经完全不具备罗盘功能一样。我们学校的体育课比较散漫,绕操场跑五圈后就解散。一般来说,其他人已经自由活动小半节课了,李羚还在跑。我想她可能并不急着跑完,因为在那之后她反而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小学时曾经有过这种体会,一个没有朋友的小朋友在课间装作学习,惨啊。和我们在同一时段上体育课的班全都围观过李羚跑步,慢慢大家就见怪不怪,各玩各的去了,除了那些不参加任何运动的女生,她们坐在双杠区一边聊天一边看李羚跑步,并不是认真地看,只是机械地跟焦而已。那种感觉就像在望江公园喝茶钓鱼的时候,如果河滩上有几只白鹭,总比静止一片更让人舒服。很多人都觉得李羚跑步像什么东西,但具体像什么呢,一开始谁也说不出来,直到有天隔壁六班的孙艺铃路过天府广场,当时百货大楼门口正在搞家电推销活动,她看到了那个十多米高、东摇西摆的跳舞充气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她想到了李羚。

男生的活动李羚参不进去,女生又嫌她邋遢。作为同桌,在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们也几乎没什么交集,直到某天我把李羚带进了“淫窝”,也就是教学楼五楼的机房。我们学校很重视学科竞赛,对竞赛苗子比较宽容。搞各科竞赛的人彼此都很熟,经常串来串去,带计算机竞赛的段老师本人又是CS重度成瘾患者,经常自习课叫一帮学生到机房酣战一场。结果机房成了竞赛班的地下窝点。后来有心怀妒忌的小人说竞赛班在机房集体看黄片,于是有了“淫窝”这个说法。这天体育课上,段老师瘾又犯了,到初二各班到处找人,最后在操场上看到了我,就让我赶紧再逮一个人去机房,说完就闪了。我心里也痒得发毛,哪儿有心情上操场找人,正好李羚从我面前跑过,我就一把抓住她的衣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她去不去。

“什么淫窝?”她吓了一跳。

“机房啊,段老组的CS。”

“我不晓得咋打啊。”

“没事,会用鼠标能走路就可以,到时候就跟我身后。”

李羚连鼠标都用不好,她家没有电脑,只在小学微机课上用过。但等到收场时,李羚的神走位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其说CS不如说她在玩儿劲舞团。她对射击完全不感兴趣,也不买枪,甚至连手枪也扔掉,只拿一把刀,如果刀可以扔她也会同样扔掉。李羚就记住了一句话,永远躲在我身后。她虽然不打你,但你也别想打中她。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关注瞄准和射击,也许是因为游戏中僵硬的人物模型深得她心,总之她操作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子弹来了绕着走,常常我已经死掉半天了她还没死,挥着刀左跳右跳,两三个人无奈地在后面追。李羚发现了新世界,从此体育课上也不再跑步了。

因为常常跟我混机房,偶尔竞赛班上课李羚也跟着听。很快她的数学天赋就显露出来了。有两三次我做卷子被卡住,李羚就在旁边小声提醒。按她说的一做,果然是对的。我很吃惊,问她怎么知道。

她说:“不是刚讲过吗?黑板左下角写的定理和例题。”

我抬头看向黑板,例题和习题的区别就像麦子和馒头那么大。我做出了题目,得到老师的表扬。李羚很高兴,而我很心虚。她的反应并不比一般人快,接受新东西也慢,但她好像可以很深入地理解理论,一旦她听懂的东西,哪怕变式十万八千里也能认出来。但这些大家都不知道,因为李羚的想法只跟我一个人说,竞赛班的人开玩笑说她是我家的童养媳。她也并没有对数学展现出多大的热情,只是偶尔无聊了才听听讲,或者我遇到什么难题需要她帮助,她就耐心地听我把所需的定理和工具都讲一遍,再和我一起分析。

直到魔方事件,我才意识到李羚的天赋有多惊人。在此之前,我都以为她仅仅是聪明,和我同样性质的聪明。国庆大假前,我带了个魔方到学校,刚掏出来就被李羚要过去。结果她没转两下又还了回来,让我帮她归位。然后她两手捧着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试着翻转起来,怕给我搞乱了,转得小心翼翼,每次只操作两三步就赶紧复原。不久上课铃响了,我让李羚还我,我说这节是数学课,让她赶紧收起来下课再玩儿。但她好像没听见,依然眉头紧皱,高速眨着眼皮,一双王八绿豆眼紧紧盯着魔方。她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时就会这样。

我说:“你没耍过魔方吗?”

李羚不说话。

“快还来,你喜欢自己买一个啊。”

李羚两眼依然盯着魔方。

“收起来,你找死别连累我。”

这时吴华阳走进教室。他像平时一样,从左到右检阅一遍教室。我心想死定了。但他居然没发现李羚。吴华阳是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大部分数学老师都支持数学竞赛,至少不反对,因为就算他本人不带竞赛,至少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反对竞赛是其他学科老师的事。但吴华阳就是那少数的反对竞赛的数学老师,理由当然多种多样、冠冕堂皇,但根本原因是他自己的脑子装满了屎。他的名字非常具有误导性,因为只要不是正事,他的花样多得来简直可以去冬奥会花样滑冰。

吴华阳把教案往讲台一放,说:“值日生,上课。”

值日生说:“起立。”

教室里响起桌椅拖动的声音,全班站了起来,除了李羚。这时吴老师才向我们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同学们齐刷刷地坐下。

这时吴华阳才转向我们说:“李羚,你又在搞啥子?”

我用胳膊推了推李羚,她这才回过神,看看我,又看看吴华阳。

吴华阳说:“我问你在搞啥子板眼儿。”

“什么板鸭?”李羚看看双手,“这个是魔方,吴老师。”

有几个同学小声偷笑起来。

吴华阳说:“谢谢你教我认识魔方,这节课学这个吗?”

李羚不说话了。

他又问:“你老子同意你带学校来的?”

听到这句我心里一紧,脚趾不自觉地抠紧,小腿肚子紧紧绷住。我看着吴华阳,李羚也看着吴华阳,而吴华阳看着李羚,可能还有我。我心想情况很不妙,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绝对不能把目光收回来。最后吴华阳说话了,他说:“那我们请李羚同学上台展示一下她的魔方。”

全班都把期待的目光锁定在李羚身上,跟着她走上讲台。吴华阳接过魔方,三两下打乱后递给李羚。他说:“现在请你给同学们演示一下啷个还原。”

李羚已经成功吸引了火力,我一身紧着的肉也松下来。虽然是她自找的,但毕竟没有供出我来,这让我有些感激。不过我当然没胆子站出来为李羚说话。我妈第一次家长会后就专门跟我说:“你们班主任不好搞,你以后莫在他面前冒皮皮,也不要让他晓得我是川大数学系的,莫说漏嘴了。”所以虽然我在学校不怎么听讲,大多数时间埋头做竞赛习题,但在吴华阳课上我总是保持百分百专注,态度良好,而且从不接嘴。如果他让我去讲台上做示范,我就老老实实起立走上台,在黑板上写答案,书写工整,速度缓慢,而且一个步骤也不跳过。但好像我越这样,他就越讨厌我。而李羚总能出其不意地让吴华阳出丑,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

李羚很干脆地回答:“不会。”

台下同学一个个憋住气,看李羚又有什么新花样。

吴华阳说:“那我现在教你,看好了。”然后他从李羚手中拿过魔方,让坐第一排的科代表齐聪聪计时,然后飞速转动起来。他手速确实快,用时47秒就归位完毕。同学们惊叹不已,齐聪聪更是摆出一副憨猪像,然后又是带头鼓掌又是敲桌子,教室里很快躁动起来,连吊顶电扇上的灰尘都要被震掉一样。吴老师皱起眉头,抬起右手示意大家安静。但谁都能看出来他相当满意。齐聪聪是个耗子精,什么时候该守规矩,什么时候破坏纪律,他火候拿捏得非常准。

大家静下来后,吴老师扶了扶眼镜说:“魔方看起来名堂大,其实只是个简单的数学模型,只要把数学学好,大家都可以做到,会转魔方也没啥了不起。”

呸。和数学有半毛钱关系。不过他最后一句倒是没说错,转魔方确实没什么了不起,无非就是背个公式拼个手速。

吴华阳对李羚说:“李羚同学,看清楚没得。你恁个爱思考,肯定已经学会了。”然后他让李羚站到教室门口,复原之后才能进来。大家知道李羚已经黔驴技穷,就收起看戏的心情,注意力渐渐回到黑板上。我向门外看去,李羚左手固定魔方,右手小心翼翼地翻转,每操作一次都要思考好一会儿。吴华阳也不时瞟她一样,发现李羚毫无进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嘴角那颗带毛的黑痣随之微微上扬。李羚的专注与迟缓让我有些不是滋味。无论如何吴华阳也没必要这样羞辱她。李羚还是和之前一样,脖颈前伸,眼皮眨得很快,一双绿豆眼睛盯在魔方上,就像菜板上终于中计的甲鱼,从壳中探出头死死咬住吴华阳挑逗的筷子。但吴华阳依然不动声色,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像个久经沙场的墩子,静待时机,最后砍下那致命一刀。

丁零零。

终于,下课铃声响起。吴老师等同学们说完老师再见,把断掉的粉笔头放进盒子里,然后像突然想起李羚似的,把李羚叫到讲台,问道:“想出点道道了吗?”

这时全班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李羚身上。我也憋住了呼吸。

李羚从魔方上收回视线,然后抬头看着吴华阳说:“想出一点。”

吴华阳眉毛一挑,说:“那请李老师讲讲。”

李羚说:“把任意一个面转动360度后,魔方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吴华阳愣了两三秒钟,连眼睛都没眨,他可能在思考,也可能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让李羚再说一遍,这次说慢一点。

于是李羚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把魔方递拢他面前操作起来,她说:“你看,假比这样,我把这个面顺时针转动90度,重复4次,也就是转完一圈之后,有什么变化?”

吴华阳说:“什么变化?”

李羚说:“没有变化。”

吴华阳依然盯着李羚手中的魔方,用他那灌满肥肠的猪脑拼命思考,仿佛眼前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多年教学经验的理解范畴。同学们也都专注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说话,有几个坐后排的男生为了看清楚已经站了起来。然后一瞬之间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吴华阳明白了,我们也都明白了,教室里爆发出狂笑。谁也没想到李羚还有这一手,360度是0度,李羚扮猪吃老虎,伴随一声脆响,王八咬断了筷子。吴华阳脸上的筋肉再也绷不住了,一下子垮下来,额头鼻尖冒出不少油,嘴唇一蠕一蠕的,整张脸上散发出一种菜黄菜黄的淡青色,他气得双手发抖,两步跨出教室前门走了。只有齐聪聪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到讲台上拿起老师落下的教案,跑出教室去。

李羚回座位后,我说:“谢了。”

她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多谢没把我供出来。”

她说:“哦,这有啥。”

我说:“你真行,这下他要往死里整你了。”

李羚依然困惑地看着我,表情像是问我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你就装嘛。”

李羚说:“我认真的啊,他自己不让我说完。”说着她就跟我解释起来:“我们把顺时针90度转动一个面定义为一个操作,任何一种操作重复4次之后都会复原,对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耍我。

“这不是屁话吗?”我最后说。

李羚接着说:“你莫急,这个确实是最简单的情况。但你仔细想想,如果是几个操作组成的复合操作呢?比如把面朝你的平面转两次,再把右侧那个的面转两次,把这4个操作当作一个整体,重复好多次后会复原呢?”

这还靠点谱了,我掐指一算说:“6次。”

“对头。我们再看个复杂点的例子,转动6次组成的操作组,假比说哈,正面转两次,然后左面转两次,再背面转一次,最后右面转一次。”李羚把魔方递给我,然后说:“你转一下试试。”

我说不用,接着闭上眼睛开始计算。两三分钟后我睁开眼说:“算了10次还没还原,不算了,它要是还不了原我还得永远算下去?”

李羚说:“不需要永远算下去,这个例子确实要复杂一点,需要重复90次,总共转540下。”

“你逗我嗦。”

“我逗你干啥子,刚才算过了。”

“你刚才在教室外算了90次?”

“反正也没其他事干,再说也不用算90次,重复个15到20次就差不多能猜出来了。你看,不管再复杂的操作,哪怕是1000次转动组成的操作组,有限次重复后也会复原。”

“你咋证明?”

“我大概有一些想法,还没具体写下来。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哈,魔方的运算结构很妙,它把旋转运算和魔方的状态打包成一种结构,而且这种结构很可能具有某种普遍性,你不觉得很熟悉吗?比如把0除开后,乘法运算也有类似的规律。”

虽然听起来没啥意思,但我说:“妙啊,你简直是个天才。”

李羚很高兴,这时上课铃响了,她把魔方还给我,说口头上讲不清楚,等她写下来了再给我看。下午第三节课下课后,她从草稿本上撕下几张拍在我桌上,又撕下一摞攥手里,屁股往后一送,椅子撞到后桌,董凯文照例骂了一声,李羚迈起大步朝教室后门奔去。她的大解时间到了。我看着桌上这几张又黄又薄的纸,联想到它们的其他功能,真的不太愿意翻开。而且李羚的卷面天生具备密码属性,基本不承担任何交流的职能,字迹鬼画桃符就不说了,最烦的是想到哪写到哪,步骤能跳则跳,而且夹带很多自创的符号和标记,不给任何定义解释,反正就是假设她写的你都能懂,她没写的因为是常识,所以你也应该懂,满篇的“前左前右”“前前左左后右”,如果不是之前听她口头解释过一点,我是怎么也猜不出意思的。可一旦读进去,我马上意识到她没有瞎扯,她确实证明了任何操作组合经过有限次重复必定复原,其实也很简单,魔方的状态是有限的,那么操作过程中必定存在两个相同的状态,再用数学归纳法一推,立马得证。

李羚从厕所回来后,满脸期待地问我怎么样。她手上的水渍还没干,一把撑在便笺本上,在正中留下一个大掌印,她鞋尖也是湿的。靠,不会是尿吧。

我说:“没看。”然后拿起稿纸就要还给她。她的头垂下来,脖子往领口缩。我赶紧说:“这么重要的思想,要回家后仔细看。”说完顺势一转身,把稿纸收进书包里。“真的?”她立刻扬起头侧着脸看我,两只绿豆眼滴溜溜转。

回家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我竭尽全力才从后门上去,硬钻到一个吃卤肉锅盔的嬢嬢身旁,她不耐烦地觑了我一眼。我一只手拉吊环,一只手拿稿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半蒙半猜能看懂个大概。李羚写的东西是我从没看到过的,不同于我做过的任何一道偏题怪题,它不涉及复杂的逻辑推理和运算能力,相反,其中反映出的都是最符合常识、最普遍而直观的数学思想。李羚由魔方的结构拓展到更一般的情况,将数字及其运算关系抽象之后形成的一种数学结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伽罗瓦所提出的群理论的中心思想。虽然那时候我连最基本的抽象代数理论都没接触过,更谈不上理解它对现代代数学的奠基性意义,但基本的数学直觉告诉我,她所提出的东西既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是很好很好的数学。我正看得入神,司机一脚急刹靠站停车,半片卤肉在一撮笋丝碎末的护送下,从嬢嬢的嘴中掉落到稿纸之上。然后车门开启。

“我××××!”我脱口而出。

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注视我,注视着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少年,他身着白底红边的七中育才校服,留着平头,胡子稀稀拉拉。他连剃须刀都没用过一次。

这时车内广播响起:“车门即将关闭。下一站科华北路,成都是全国文明城市,请主动给身边需要的人让座。下一站,Kehua North Road……”

嬢嬢伸手朝我脸上抓来,我敏捷地一缩,一挪,从车门一跃,稳稳地落在站台上。窃窃私语声响起。

“啧啧啧,七中的学生就这种素质。”有人阴阳怪气。

“这还咋创全国文明城市。”有人痛心疾首。

车门关闭,车屁股在尾气中渐渐远去。我人生中第一次把脏话大声说出口,而且还是在公共场合。我妈的理念是,如果人家朝你脸上吐痰,你就用手抹掉,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绕道走开。我希望我妈也在现场,全程目睹我的壮举。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嘿嘿傻笑着从站台旁捡起一个被踩扁的奇多包装袋,小心翼翼把卤肉刮掉,然后抖抖书包朝家里走。

听到我妈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后,我第一时间跑到门口,把李羚的稿纸递给她。我妈不耐烦地说:“你看看现在几点,饭不吃了哇?”但我还是缠着她一路跟到厨房,最后终于成功把她惹毛。我妈关上水龙头,瞄了一眼那些充满褶皱和油渍的黄纸,然后一把薅过揉成团,扔向垃圾桶,稳稳命中早上剩下的红苕稀饭。

我把它们捡起来,用卫生纸吸干上面的水分,然后回到书房,凭理解在笔记本上重新誊抄整理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我妈在背后说:“哦,群论嘛。说了好多遍没我同意不准你乱找书看,想吃笋子熬肉了?”

“都说了我同学自创的。”

“对头,你同学两百岁了。”

“啥意思?”我转过头看我妈。

但她已经走出我房间了。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啥意思?意思就是伽罗瓦是你同学。”

“伽罗瓦是哪个?”我跑到厨房问她。

她把我拿本子的手刨开,说:“你再烦我就各人来弄饭。书柜右手边第三格,青色皮皮的《抽象代数入门》,川大出的。站到,今天真题做完没得?各人自觉哈。”

周一早上,李羚刚把书包放座位上我就抓住她手腕说:“你绝对看过抽象代数。”

“手松开,痛。”李羚脖子前伸,又用王八绿豆眼疑惑地看我。

“伽罗瓦理论,抽象代数,你敢说没看过?”我把书往她桌上一拍。

于是从这天早上开始,我和李羚几乎无时无刻不待在一起,我们上课传纸条(多数时候是她的黄纸),下课就抓紧每一分钟讨论,放学了也赖着不走,直到拖地的同学把整个教室都蘸湿,只在我们的座位留下一个干燥而不规则的圆。周末我谎称要去学校排练节目,带李羚去川大图书馆,我妈的同学王健在数学学院当讲师,他可以带我们进图书馆。王健读本科的时候就一直追我妈,结果被我爸得手了,他就一直单着身。我妈说,她和我爸离婚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王健耳朵里,他果然又“起了打猫心肠”。王健的鼻子没长周正,我妈私底下提起他一脸嫌弃,她经常跟我说:“要是以后不想混得跟王健一样,现在就好生读书,四十多的人了还是讲师,这辈子都莫得搞了。”但我不讨厌王健,他语速不快,声音细软,很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嘴牢。他见我带了同学来,就去小卖部给我们买了两瓶可乐。进图书馆后,我告诉王健我是背着我妈来的,他看了李羚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表情很复杂。

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去图书馆,在二楼数理书籍区附近随便找两个位子,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李羚的方向感很差,她记不住路,所以每次都在科华北路的公交车站等待,我到了之后再带她一起去川大图书馆。就是在图书馆里她也会迷路,常常去找书后就回不来了。中午我不再和其他同学一起“奔饭”了,就和李羚一起慢悠悠走向食堂,排在队伍末尾,反正早吃晚吃都是吃。我也习惯了直接撕李羚的黄纸,懒得再自己带,其实写起字来还不错,不挂纸,薄却不透墨,关键是方便嘛。有一次在川大图书馆,我肚子痛但没卫生纸了,情急之下扯了一摞跑向厕所,没想到惊人地好用,这种纸的摩擦力恰到好处,既有丝绸般的触感,又有足够摩擦力以履行厕纸的职能。后来我干脆连卫生纸也不带了。那种无论要干什么就撕一张的感觉真的很爽。这其貌不扬的黄纸上有一种魔法,让人觉得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哪怕身处的场所臭如猪圈嘈杂如菜市场,你也只管埋头写你的就好。它让你觉得自己很特别。

李羚对线性代数与集合论几乎一无所知,很多证明推导看不懂,所以时不时就要问我一下。而我则越来越惊异,考虑到她的知识储备,她怎么可能想出那些东西呢,虽然只是一些最基础的想法,还远远算不上完备,但她的确明白无误地(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触碰到了群化运算的核心思想,依据隐藏在事物内里的复杂度而非表象来进行分类,这是违背人类思维常识的,我想伽罗瓦的大脑构造一定先天异于常人,因为只有天生结构化的大脑才会这样认识运算。我相信即使没有看过伽罗瓦的理论,只要假以时日,李羚也能形成一套自己的完备理论,而到那个时候,她也会顺理成章地解决三等分角、倍立方、正十七边形尺规作图等问题。我不敢相信我的同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中生,居然和人类数学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埃瓦里斯特·伽罗瓦想到了一起。伽罗瓦1811年生于巴黎,十六岁开始学习数学,不到一年就开始研究一般的一元五次方程求解问题;投身七月革命,二十岁两度入狱,二十一岁死于决斗;生前把手稿寄给柯西,柯西没看懂,寄给傅立叶,傅立叶没看懂;伽罗瓦死后手稿传到高斯、雅可比手里,高斯和雅可比也没看懂。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们竟没有一个人能看懂,直到1843年,伽罗瓦的遗作才被刘维尔读懂并宣告于世。近现代数学的历史就此改变。

要放清明假那周的周三,李羚正在跟我讲证明拉格朗日定理的新思路,齐聪聪来到我们座位前,通知李羚去吴老师办公室。

“啥事啊?”我问。

“她爷来了。”齐聪聪大声说。

李羚什么也没说,起身跟齐聪聪走。

我隐约感到一丝担忧,心想该不会牵连了我,就问齐聪聪:“只有她爷没其他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齐聪聪双手夸张地往外一翻,然后押着李羚走了。

李羚再回教室已经是下午第一节课后了。当时我刚上完厕所,从后门进入教室时,看到一堆人围在我座位周围,走近才发现一个男人正弯着腰在收拾李羚的书包。他年纪看起来六十多岁,穿一件微微褪色但很干净的蓝色T恤,背上大块大块的肌肉像马一样,弯腰时淡蓝色的T恤把肌肉线条绷得清清楚楚。我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李羚的爷爷,那李羚去哪儿了?我不好就这样在座位上坐下,但他已经注意到了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朝我点头示意,然后继续收拾抽屉里的东西。他那双绿豆眼跟李羚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豆荚里剥出来的。我心想他肯定知道我是谁了,只能坐下帮他一起收拾。我把书本按顺序整理好,李羚的爷爷也不说话,只是很配合地帮我把书包口子撑开。这时上课铃响了,吴华阳站在教室门口,李羚没跟在他身边,同学们见状马上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吴华阳站在门口不进教室,他一脸严肃地说:“李羚爸爸,现在是学校上课时间。”原来他不是李羚的爷爷。我听见齐聪聪倒吸一口气然后用手捂住嘴,他声音很低,但人人都听见了,有几个人露出努力憋笑的表情。李羚她爸朝我微微点头,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往包里一塞,低着头朝外走,路过吴华阳时他也温驯而歉疚地点点头,但吴老师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他完全走出教室,才关上门,走上讲台。

之后的几节课我整颗心七拱八翘,倒不是在担心李羚,还想不了那么远,我是在担心我妈也被请到学校来了,那我就真的死定了,你可以想象像我妈这种一直被封为教育专家的人,如果被请家长了,她肯定会当成一生的污点。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叫我去办公室?李羚又犯什么事了?上次说要请她家长还是几个月前的魔方事件,吴华阳随口一问就可以轻易得知魔方是我的,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也过去那么久了。数学课上,吴华阳时不时就往我这边扫一眼,扫就扫吧,最蠢的是每次都完美避开我,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就是那种心里揣不住秘密但又总想把话题往那引的感觉。吴华阳这种没脑子又好面子的人具有这种特点,他们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明,所以很享受那种猫耍耗子的感觉,还自以为没人知道他心里的算盘。后来他实在稳不起,还点我答了个问题。于是我知道我也跑不脱了。

果然。放学回到家,晚餐很丰盛,我妈拌了份红星兔丁,买了卤菜,还专门去白果林端了一钵蒲氏烤鸭回来。但我哪能安心吃,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吃个烤鸭还非要原因,说得跟妈妈平时虐待你一样。”我妈说。她把虐待读成药待,在这种语境下,听了让人心里发麻。

“没说你虐待我,有啥事你说嘛。”我说。

“没啥啊。”她就是不说。

“你不说我不敢吃。”我说,然后把卤蛋夹到碗里,放下筷子。

“妈,你就说嘛,我心头慌得很。”

我其实根本不慌,恰恰相反,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稳得起。现在属于诈对方手牌阶段,要攒劲演。

“乖乖,你心头慌啥子?”我妈轻言细语地说。

我又刨了一口饭。

我妈说:“你有啥子话想跟妈妈说?”

我想了想,显然吴华阳已经告诉她了,不如直接坦白周末去川大图书馆。本来也不是啥罪大恶极的事。认错道歉受罚,然后到此为止。

但我失算了,牌局并没有结束,我妈又笑眯眯地重新给我发好牌。我妈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她依然轻言细语地问我:“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这个提问明显把事态提升一个等级,也让我心里揣根红苕。我伸出筷子,在铁钵钵里搅了搅,想利用这个时间快速思考我妈啥意思,但想不出来。她的提问属于客观事实陈述,如果这种问题你都要思考半天,那必然是心里有鬼,所以我不能多想,必须不经思考马上作答。

最后我夹一只鸭掌放进碗里。我说:“和一个同学。”

“哪个同学?”

“就那个伽罗瓦。”

我妈好像没听见一样,她一边往我碗里夹另一个鸭掌,一边问:“有莫得女同学给你写信?”

我心里一紧,原来前面都是烟幕弹,到这儿才图穷匕首见,原来是我喜欢林青青的事情败露了。我们班一半的男生都喜欢林青青。但她咋可能给我写信。莫非她也喜欢我,给我写了情书被吴华阳半路截获?我简直又惊又喜,但没有慌,多年的反扫荡斗争迫使我总结了一部作战手册,要向我多疑的母亲否认一件事需要非常的耐心和技巧,而且要随着形势的改变随时调整应对策略,比如现在这个情况,就相当于我妈拿着根木头棒子,在草地里东敲敲西捣捣,一边给你夹菜一边柔声细语问你,表面上随口一提,其实是故意打草惊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反应过度。

我说:“啥子信,没有啊。”

我妈说:“哦,那有莫得喜欢的喃?”

“喜欢的啥子?”我一边啃鸭掌一边说。

“你喜欢的女生,有没有?”

“咋可能。”

“其他班喃?”

“其他班的我咋会认得到?”

她不说话了,做出一副凝重的表情,眉心也皱得跟打结一样。但这种程度根本唬不住我,我也不说话,坐等她出下一招。

然后她说:“你现在青春期,各方面都发育很快,有喜欢的女生是很正常的,跟妈妈说实话,妈妈又不得整你冤枉。”

妈妈,全世界就你整我冤枉最凶。但这次你鱼也钓得太钩直饵咸了。现在牌局进入后半场,如果还是继续装疯卖傻,不仅显得我自己是个蠢货,还会让对手觉得我把她当蠢货。此时需要表现得非常不耐烦,甚至还可以适当生点气,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于是我说:“没有没有没有,烦不烦你,要说好多次,我一看到女生就想吐。”

我妈说:“哦,你刚才说哪个伽罗瓦喃?”

我妈岔开话题,给自己预备好台阶,牌局进入尾声。

我说:“上盘你不是说我同桌是伽罗瓦吗,就她。”

她又假装不经意地哦了一声,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没说话,眼珠瞟着餐桌左边的果盘滴溜转。根据反扫荡手册面部表情纲眼神科第三条,眼下的情况说明我妈对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些紧张。她的面部不是特别对称,左眼要比右眼稍大一些,这就使得她左边的小动作变得十分明显。但我妈自认为是刑侦高手,对于表情管理的漏洞浑然不知。

最后她说:“你跟妈妈讲实话,你们是不是在给对方写信啊?”

“啊?和谁?”

“伽罗瓦啊。”

我一口蛋黄渣渣噗地喷到茶几上。

“你笑啥子?”我妈左边眉毛微微一抽,这也是我妈的面部特征之一,她警觉的时候就会这样。其实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及时澄清,但我再一次误判了形势。

“妈,她基本上是个男的啊。”

我妈说:“你好好跟妈妈说,不要岔开话题。”

“我岔开啥子话题?”这个时候我开始有点生气了,说我喜欢李羚,这多少带些侮辱性质。

“妈妈问你们是不是在写信。”

“写啊,没哪天不写。”我站起身,去卧室里拿书包。

“我现在脑壳头有颗乒乓球嘣嘣嘣地跳。”我妈脸色有些变白,嘴唇也开始发乌,右手小指翘起,中指食指并拢,浮夸地点在左额:“不要气妈妈,你好生说。”

“都写了几本了,你自己看嘛。”我拿出笔记本,往桌上一搁。

我妈连本子都没翻就两眼一闭倒在椅子上,人中都快被我掐烂了才醒过来。电视里被气成偏瘫的事情不是编的。如果你妈妈也有高血压,而且吃降压药不规律,那最好不要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

李羚周四没有来学校。周五开始放清明假,虽然我妈跟王健通话后相信了我的解释,但她依然决定对我实施严格的禁足政策,并且严禁我和李羚来往。我妈跟我进行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恳谈会,说这学期期末带我去川大,王健帮我们约了带竞赛的彭教授见个面,争取要到他手上那个旁听冬令营的名额,要我这段时期铆足劲准备,反正说来说去就这些,什么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阶段,千万闪不得火。反正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每个阶段都是最关键的阶段,一失足就要成千古恨。

从此我周末就没去川大了。李羚还去不去呢?我不知道。但她想去也找不到路。我想起她爸宽阔的背部。如果连我妈的反应都如此过激,她爸会怎么对她呢?我可以向我妈澄清误会,但李羚怎么办?她既没有解释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习惯啊。

周一李羚没有来学校,周二也没有,直到周三我才第一次看到她。吴老师调了座位,他给我安排了新同桌,把李羚调到教室后门靠垃圾桶的独立座位。上午第四节下课后我加入了奔饭的大队伍,火速蹿出教室。周一午餐有卤鸡腿,但数量总是比学生人数少,所以奔饭也比平时更激烈。我和刘祁他们一起占到了食堂窗口的前排位置。打好饭去餐桌的路上,李羚果然在队伍末尾,一边排队一边在便笺上写写画画,等排到她鸡腿早就没了。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李羚她爸也给她下了同样的命令吗?我希望是这样。如果没有,我该怎么和她解释呢?如果打完饭后来找我,我怎么办?我这一桌已经坐满了,这不是我的错。最终李羚并没有来找我,她像以前一样在角落随便找了个空位。

接下来一个月,我们不仅分开吃饭,也不再一起去机房打游戏,有时候我在走廊远远看到她就马上绕道。偶尔路过她的座位,瞥见桌上展开的一页页便笺纸,看来她的研究还在进行,心里很不爽,想一把给她扯来撕了;但另一方面心理压力也减轻不少。不到一个月我就不再绕着她走了,当没看见,好像再自然不过。

五月末的一天祸不单行,我拉肚子,在学校厕所蹲到腿麻,下阶梯时崴了脚。结果放学时又在校门口碰到李羚她爸,因为我注意力在脚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等发现时距离已经太近了,一瘸一拐又跑不脱。这个情景我设想过很多次了。无非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李羚她爸听信谗言,觉得我拱了他家宝贝白菜,要教训教训我。第二就是感谢那一类的,什么他女儿没什么朋友啊,感谢我帮助她啊,她经常在家提起我啊,朋友是一生的财富之类的。

“叔叔好。”我说,像苍蝇一样搓起手来。

李羚她爸也向我问好。他好像喝了酒,脸涨得很红,还是上次那种温驯的微笑。一直点头,他像是想多讲些什么,但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我太理解这种人了,他们简直是人间的天使,我希望我妈妈也多一点这种品质。我怕李羚随时会出现,就跟他说我先走了,叔叔再见。李羚她爸也对我说再见,然后和我握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我想打个比方但找不到合适的喻体,因为那双手不像任何东西,它只像另一双粗糙的手,像任何一双常常使用工具的皮肤粗糙的手。我突然间脸烧透了,耳朵里像在冒蒸汽,不知道说啥。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他的工作,于是说:“叔叔,李羚的草稿纸很好用,可以再给我几本吗?”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放这一幕,我心里很忐忑,但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荣誉感,一种史诗般的悲壮感,挤公交时看着窗外,觉得自己站在古希腊的战车上。

第二天我到学校时,发现抽屉里满满当当塞了几十本信笺,哭笑不得。下课后我去找李羚道谢。她看到我来了,脖子微微缩起,表情有些诧异。

我装作随口提起:“最近在想什么问题?”

“东想想西想想。”她说。

“又假谦虚了。”我说,然后抓起她的信笺。她想拦我的手但没成功。我一翻,只是些乱涂乱画而已。原来她之前只是在装样子。我心里有点酸,冲动之下就说:“之前代数结构那个,继续搞啊,不然太可惜了,下下周末我要去川大见一个教授,搞李代数的。你跟我一起去嘛,这两周多准备一下。”李羚没说话。

接下来的两周,我虽然没有和李羚一起活动,但有时上厕所会经过后门,跟她搭两句话。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而且更加专注,把所有的时间都扑上去。但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心虚,毕竟我还没征求我妈同意。我几乎是当时跟李羚说完就立刻后悔了,但没办法收回。我开不了这个口。

到了约定那周的星期四,实在不能再拖了,我决定跟我妈摊牌。我妈正在扫地,好像没听清我的话。她说:“什么?”

“我叫了李羚后天一起去。”

“不行。”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以至于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都说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只有一个名额。”我妈依然平静地说。

“跟名额有啥关系,她又不搞竞赛。”

“不行。”

我说:“我已经答应她了。”

“不行。”我妈头都没有抬一下。可能她正在想别的事情,或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但我当时不这么认为,她的态度让我觉得还有可以争取的空间,而且那种不太坚决的语气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兴奋感。“那我也不去。”我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说啥子?”这时我妈才停下手上的活。

我想说话,但舌头已经有些翻不转了。

我做了整整一晚上加一早上加一下午心理建设,跟李羚开口比跟我妈开口难太多了,直到放学前我才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她,但开口的一瞬间就失去了坦白的勇气。我飞快地编了个谎,我说明天的见面取消了。

“嗯,没事。”李羚轻松地说。

我知道她一脸无所谓不是装的,但这反倒让我更加自责,于是又说:“你明天下午六点在学校等我嘛,我们去打CS。”我心想川大那边结束后应该赶得过来。

“好啊。”李羚说。

我又一次整夜失眠,早上跟我妈出门时像僵尸一样。约定的时间到了,但彭教授的办公室锁着,打电话也暂时无法接通,王健只好陪我和我妈在门外等着。这段时间很难熬。我妈不说话,抄着手读墙上的院系风采。王健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没话找话。不时有学生经过,每个人都投来打量的目光。我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就像一个屁。

又等了十来分钟,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小老头向我们走来,王健赶紧带着我妈迎上去。他很诚恳地解释说给学生答疑耽搁了一会儿,手机又没电了。他看起来怪可爱的,像猪太郎一样。

我妈叨叨说了半天,彭教授就让她说,不打断她。

最后我妈说:“那彭老师,你看冬令营……”

彭教授说:“娃娃还太小了,哪儿有初中就进冬令营的。”

我妈说:“先旁听一下嘛。”

彭教授说:“他对理论感兴趣就等他自由发展嘛,不一定非要搞竞赛。”

我妈笑嘻嘻地说:“嘿嘿,还是要搞,争取保送嘛。”

彭教授笑着摆摆手,然后转向我,问我叫什么名字,学过些什么。我把李羚的想法说了一通,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我越说越兴奋,又即兴提了几个问题,彭教授耐心地做了解答,但我没听懂。说完后,他从桌上翻出一个信封,在背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两行字,递给我。他笑眯眯地说:“你对数学的审美很好,但代数基础还不牢,你要是愿意,可以来听我的大一基础课。”信封上写着《高等代数》的课程时间表和教室。左上角的抬头写着:给李根小友。

不知道为啥,我突然很想哭。我赶紧捂着肚子说要去厕所,飞快蹿到走廊上,往楼梯口跑,跑下一楼,接着冲出数学学院的大楼,用尽全力往前跑,途经张澜雕像、荷花池塘、川大北门、薛涛墓,一直到望江公园门口的石凳前才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只觉得整个左边身体像瘫掉一样,针在戳我的胃,塑料口袋捂住我的肺。我希望那只口袋拴得再紧一些。我不敢坐下,怕这样会得心脏病,只能沿着河边走。河边有缺口,阶梯向下延伸,尽头是捞垃圾的小艇,一个环卫工人坐在船沿读报纸,抬头看了我一眼。当我能慢慢喘上气时,已经能远远看到九眼桥了。我跨过九眼桥,走过水井街。今天是周六,学校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李羚不在。她没来,或者没等到我已经回去了。我走进门卫室,背心的汗水已经凉了,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我用门卫室的座机给我妈打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双腿开始微微打抖,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就在这时,我透过门卫室的窗户瞥见了李羚,她掀开久久文具的胶皮门帘,走到街道中央。我看到她,就一点也不想哭了。

李羚说:“我们去哪儿?”

我摸摸口袋,发现一分钱都没有。于是我问她带钱了吗。李羚拿出张新崭崭的百元票子,两只手指捻着抖动起来,像风中的粉红旗帜。

我们都不饿,但还是随便找了个小摊吃了粉,然后去了新南门车站附近的一家黑网吧。“网吧”两个字用红色油漆喷在服贸学院旁那栋楼的楼梯间,右下角还有一个箭头,上面写着“请上四楼”。爬楼梯时,李羚很担心地问我会不会出问题。

我说:“等会儿你站我后头不要开腔。”

其实我只来过两次,是跟我念高中的表哥来的,这次要靠我自己交涉了,我也吃不准老板会不会让我们进去。

我往里面扫了一圈,学我哥把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说:“开两台机子。”网管低头打CS,没有理我。我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他还是不理我。我开始有点慌了,背心冒出一股汗。刚才在路上时,我预演了网管可能的反应和我的对策,但没料到这种,人家连理都不理我。我感到很悲哀,事情总是像这样,以最直接的方式无视我的各种预案,将我的谨小慎微衬托得如此滑稽。

我看了眼李羚,她正疑惑地盯着我,我用下巴指了指楼道,正要迈腿,听到网管对我说:“哪两台?”

我回过头,说:“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要哪两台?”

我们选了角落靠窗的两台机子,我做出熟练的样子,输入QQ账号和密码,一连串咳嗽的声音,都是系统消息。我们加了网吧的局域网打了几局CS,但和学校的场子很不一样,在学校无论谁打出漂亮击杀或是死得冤枉,整个机房都会全体沸腾。这里也没有人有心情跟着李羚转,无论她跳得再起劲都会被一枪爆头。我们老是死,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然后我们就各玩儿各的,李羚不会玩儿别的,只能继续打CS,而我就东玩玩西玩玩,梦幻西游、泡泡堂、冒险岛,都是没玩多久就退了游戏。朝李羚那儿望去,发现她趴桌上睡着了。李羚早就死了,但游戏还在继续,她的屏幕上显示着上帝视角,像幽灵一样静静俯瞰战场,反恐精英跃过集装箱,从仓库侧面包抄,铁门背后,戴墨镜的悍匪端着重狙悄悄埋伏。李羚头上的耳机歪了,憨口水顺着下巴流进耳机的皮罩子里。

我轻声喊她:“李羚,李羚。”

她没有回答,于是我放心地打开百度搜电影。花了很长时间,搜索了很多关键词,但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弹窗广告。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打开一个小网站,找了个美女拼图小游戏。随着一次次通关,美女穿得也越来越少,但每当脱到关键环节,下一关总会变成另一个美女。我坐在那里,脖颈前伸,两眼死死盯着屏幕,尿涨了也憋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关,终于,也许制作人的图用完了,或是对它的兴趣耗尽了,当我拼完最后一张穿蓝色比基尼的沙滩美女时,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什么色图,而是“恭喜你”三个字。黄色的字体睁大眼睛跳动着,耳机里传出鼓掌的音效。接下来展示名人堂,排行第一的是我,过了200关,用时1小时40分钟。我看着那张排行榜,看着排在我后面的那些名字,貂蝉,西施,王昭君……虚假得毫不掩饰,掌声、关卡数、游戏时间,屏幕上所有的一切是那么地不可置信。

我拿过李羚的书包,翻找她的便笺本,果然找到了她最近两周的手稿。她的证明思路依然跳脱,极不规范,满篇都是涂抹和箭头,很多推导也并不严密,但一旦跟上她的思路,这布满油渍的黄纸就变作施了咒语的羊皮卷轴,让人再也无法移开视线。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如同电流穿过我,流过我拿着稿纸的指头,流过我的腋窝和锁骨,我头皮发麻,眼眶湿润,一个无比整洁且根本的规则,一个印刻在DNA上而我却视而不见的基因密码,在奥秘显露的一瞬间,将我完全击穿。当我看到最后一页时,才发现本子已经被我的眼泪打湿,粘成一团。眼泪顺着耳机套子滴在我的领口上。

我尽可能地帮李羚统一格式符号,猜测她省略的步骤并补全,然后打开Word文档录入电脑中,最终将她6页纸的手稿扩写为32页。我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东西。保存好文档,打开QQ,点开邮箱。我在网上找到彭教授的邮箱,上传文档,署上李羚的名字,点击发送。这一切做完后,我看看右下角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就凌晨两点了。我随手打开班群看了看,又翻了翻几个同学的空间。然后我关闭了所有网页和窗口,漫无目的地滑动鼠标,在屏幕中央的Windows标志上拖出一个个长方形,就这样对着屏幕又干坐了十来分钟。

李羚还在睡,耳机已经取了下来。我叫醒她,去前台结了账,然后招呼李羚下楼。

走到街上后,李羚还没睡醒。她虚着眼睛问我:“现在去哪儿?”

我说:“回家啊,还想去哪儿,再不回去你爸要报警了。”

李羚说:“不得,他晓得我跟你出来的。”

我说:“你爸不报我妈也要报了。”

李羚没有说话,眼睛又要眯上了。

我说:“莫睡了,你晓得咋回去不?”

“回哪儿?”

“回你家啊。”

“咋回?”

于是我带着李羚走到路边拦出租车。这个时间十七街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一个环卫工人骑着三轮,摇摇晃晃轧过街边的泡沫饭盒。我说:“去大街上等吧。”然后我们走下街沿,走到路中央,沿着十七街向新南路走去。我走在前面,李羚拖着腿跟在我身后,鞋子和地面的垃圾摩擦发出长长的拖音。

“喂。”我说,回头瞟了她一眼。

李羚埋着头跟在后面,没有看我。

“早上我妈逼我去了川大,但我打了一头就来找你了。”

李羚点点头。她的眼皮已经要粘上了。

我停下脚步,等李羚跟上来,和她并排走。我说:“对不起。”

李羚说:“啥?”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李羚好像在梦游,但她梦游的姿势并不东倒西歪,反而四肢协调,行动自如。

我说:“我把你的证明给彭教授了。”

李羚依然半眯着眼说:“哪个彭教授?”

我说:“川大那个带竞赛的,我今早去见他了。”

李羚说:“哦,他咋说?”

我说:“没咋说。我发到他邮箱了,他看了之后会回复的。”

李羚疲倦地嗯了一声。

我说:“你那个证明,有些地方我没看懂,但我感觉你是对的。星期一中午吃饭的时候给我讲下。”

李羚说:“可以啊。”

这时街对面开来一辆空车,我连忙挥手。出租车掉了个头,沿路边停下来。我打开后门,让李羚坐进去,关上门,然后打开副驾的门,把准备好的二十元纸币递给师傅,说了李羚家的地址,正要关车门,李羚问:“你不上来吗?”

我说:“我家方向反的,走回去就行,你注意安全。星期一见,拜拜。”

李羚说:“拜拜。”

我关上车门,看着车子向前开去,等了个红灯,然后左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然后我也一步步向回走。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跟我妈解释。她有没有报案,有没有通知我爸,她会怎么惩罚我呢?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些事我妈比我清楚得多多了。我想到伽罗瓦死去十四年后,刘维尔终于重新整理并发表了伽罗瓦的著作,关于伽罗瓦的理论为何一直得不到理解,他这样写道:“过分地追求简洁是导致这一遗憾的原因。人们在处理像纯粹代数这样抽象和神秘的事物时,应该首先尽力避免这样做。当你试图引导读者远离习以为常的思路进入较为困惑的领域时,清晰性是绝对必需的,伽罗瓦太不把这条箴言放在心上……现在他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不要再过分地作无用的批评。让我们把缺憾抛开,找一找有价值的东西……在填补了一些细小的缺陷后,我看出了伽罗瓦用来证明这个美妙的定理的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在那个瞬间,我体验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愉悦。”

马路对面就是我家院门口了,黎师傅正在收烧烤摊。大铁门已经关上了,我喊了快一分钟才听见钱大爷缓慢的脚步声。他打开门,骂了我两句。我有时候晚上失眠,也听见过他这样骂其他晚归的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走进单元楼,爬上三楼。摸了摸胸前,钥匙还好好地挂在那里。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模模糊糊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忽然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同时涌起一阵困意。我打了个哈欠。直到这时我才感到两腿的酸胀和眼皮的沉重。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然后我做出抽烟的姿势,夹着空气送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包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这一幕即使现在想起,我还是会觉得尴尬,虽然那种感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偶尔的疲惫而已,只不过当时的我还不是很熟悉。但是忽然之间,要怎样解释,面对怎样的后果,这些事情都不那么急迫了。我记得我当时心里只是在想,我妈妈就在门后面吗?这天晚上她是怎么度过的,有小睡一会儿吗?吃降压药了吗?当我扭开门把手,她看见我后会说些什么?她会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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