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遁

2023-10-22 17:01阿微木依萝
江南 2023年2期
关键词:魔术师克里卡片

□阿微木依萝

我的朋友克里布确实遭遇了极荒诞的事儿,要不是亲眼所见,谁听了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早上他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他有什么别的事不方便说,胡诌了一个理由。但他没有胡说。如他所述,他在那儿挂着呢,在我眼前的衣柜上,我坐在床边,一条白色已经泛黄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睡痕。棕色衣柜门上挂着一张二维码,已经用得有点儿旧的黑白色卡片,对着它吹一口气还晃了几晃。

克里布就在那张卡片里面。

我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卡片还是克里布,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太荒唐了。”我说。

朝卡片吹气时,克里布在里边大喊头晕,他说风大。我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从卡片里传来的。

他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四十,天知道如何被“吞没”的。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前我还拿着卡片抖了抖,企图把他抖出来。毫无意义。除了把人在卡片里抖得一阵怪叫,问我外面是不是地震了,就再也没有获得什么好的作用。

“别人死了挂在墙上起码是一张照片,我倒好,挂在墙上是一张二维码,问题还在于我并没有死。”他在里边忍不住抱怨,但这个话把他自己说笑了。

人处于绝境中的求生能力超强。他在给人打电话,跟警察求助,在报送自己房子的位置,请求对方找几个医生来,会修电脑、修车、会搞程序的也行,什么都行,反正能把坏掉的东西修好的都行。

我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像是要感冒,非常困乏,比我感冒时吃了头孢之后的困意强得多。觉得不可思议,这种困意一点儿都不正常,眼皮发麻还带着轻微的痒,耳朵一遍一遍地轰轰几声大响之后又突然放气似的“瘪”了,至于我的手脚,我觉得它们像螃蟹似的那么多,有的扯着我的下半身,有的在腰杆上乱晃。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像个人肉机器一样摇摆起来。我觉得我就是在摇摆。喉咙里在打嗝,这样持续了好几秒钟,仿佛从胃里要翻出一条鱼来。

我原本打算看完克里布之后去自己的摊位上卖鱼,现在却头晕眼花,起不了身。从他家到鱼市步行只需一公里,我是个杀鱼的,克里布则干着收购特产转卖的生意,就像他那样,我的二维码也经常挂在脖子上。

我必须离开这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留在这儿可能连我自己也要出问题了。他那隐隐约约的求助声我快听不清。

“欧森、欧森……”细微得几乎像蚊子叫,我知道是克里布在喊我,我没办法张口回应,脑袋都像快从脖子上掉下去了。

太难受了,我被自己的双脚和双手拖累,我在摇摆,后来是旋转,要散架了似的。我的头早已昏涨,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是思想还在活跃,并努力保持清醒。

“欧森、欧森……”

天旋地转。眼睛能睁开一点了,我努力让它睁着,房子成了线条……不,是我自己成了线条。我觉得我是个抽风的陀螺。

没那么昏了。手和脚逐渐恢复安静,耳朵里还是一阵一阵爆响,不太能听清声音,但无关紧要了,胃里至少没那么难受。克里布问我刚才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

警察:

你真是不走运,一个大活人居然被这张卡片吞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这怎么可能?还是出来吧,别藏了。

克里布:

是呀,警察先生,我今天运气坏透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在欺骗您,可不是,悲剧发生了,但听上去谁也觉得是个笑话。您不用到处找我,就算把这间房子翻个底朝天也没用,我就在这张卡片里,挂在您跟前的衣柜上。麻烦您想办法让我出来。

警察:

好吧我也累了,你这个房间我也翻遍了,你应该不会有胆量和时间跟警察同志玩无聊的游戏。卡片我也检查过,确实没有安装什么录音,但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远程通话设备,这的确只是一张普通卡片,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真的在里边儿吗?太不可思议了。

克里布:

您凑近一点儿听,看看是不是我本人在里边儿跟您说话。

警察:

好的,你现在吹一口气——啊,天哪,果然是。

克里布:

您现在应该相信我是“现场”说话了吧?

警察:

是的,我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奇怪的事儿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等怪事。

克里布:

怪事不分年代,警察先生。

警察:

说得也有点道理。

克里布:

我只是一个读了高中出来的普通人,干过很多工作,跑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事,我如今在这座小城市奋斗事业,也谈不上事业,就是一件稳定的生存活计,我把高原上居住的山民种的天然果蔬收购,然后打包拿到网上销售,这个活计让我给做得有模有样。今天早上我就是准备去卖东西的,现在那已经是我的热门生意了,眼看着,我就要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计划将这间小屋置换成大房子,可是您看,我居然遭遇了这么可笑的事。刚才我还跟我的朋友欧森(他在你们来这儿之前离开了,他说他好像生病了,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我跟他说,别人挂在墙上起码是一张黑白照片,而我是一张二维码,我这么悲惨的事情搞得像一场笑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情。您也不要怀疑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我就是这张卡片,这张卡片就是我,我被它套牢在里面了。我绞尽脑汁,但就是没法挣脱。您快想想办法帮我。

警察:

你能看见外面吗?光,物件儿,或者我们?

克里布:

能看见一些轮廓,比方说您,我看到的就是一个线条组成的人,一个框架,比方说我的床,也是线条,大长方形的床,小长方形的枕头,还有床单,也是线条,都是没有颜色的,都是黑白的,无论物还是人。我只能从声音上辨别谁是熟人谁是陌生人。

警察:

就是说,还能看见(或者说感受)光线,只不过它不再显示物体的彩色,看到的都是黑白。

克里布:

是的,只剩下黑与白。

警察:

这么说来,世界对你而言变得简单了。

克里布:

是的,黑是黑,白是白。可我不要这么简单,我已经在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活了三十多年,眼下这个怪事无法接受。

警察:

不说你无法接受,就是我也无法接受。我给你带来的医生都走了,他们看到房子里没有人,觉得被欺骗了,我也不能把他们强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都等着治病。要是你真的需要他们留下来,你那会儿应该在卡片里大叫救命。

克里布:

那会儿我打了个盹儿。在这儿很容易犯困。

警察:

哦。你也不用失望,就算医生留下来,我觉得他们对这个情况也束手无策。我敢肯定。

克里布:

嗯。

警察: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很着急,很无助,很崩溃。可我能怎么办,如果你真的被关在这样一张纸片里,谁也不会有办法。

克里布:

是啊,不知道怎么办,恐怕现在谁面对我,都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只不过,我虽然很崩溃,可也没有想着坐以待毙,您是警察,您平时就负责抓坏人,破案,擒拿,什么硬招您都是训练有素的,您对自己的工作也认真负责,现在遇到眼前这个情况,即便很棘手,也不会轻易放弃的对吗?人们都指望您维持治安坏境,帮助弱小。现在我就是弱小。或者您不这样看待也行,把我当成一个藏匿在这儿的坏蛋,我都没有意见,只要您愿意帮忙开动脑筋——您只要想:要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警察:

你现在就是告诉我,你杀人如麻,祸患无穷,天地不容,我也无能为力。

克里布:

您想想办法。

警察:

想啦,没有办法。

克里布:

那您怎么回去交代这一趟出警的任务结果呢?您该说自己完成任务了还是怎么讲?

警察:

我如实讲。即便领导会觉得我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说胡话了,也只能如实报告。如果还有警察愿意来帮你,或者他们也觉得稀奇,要来看看情况,那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克里布: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我还有出去的希望呢。

警察:

你觉得人多力量大?

克里布:

嗯。

警察:

你倒是很乐观。

医生:

你叫克里布?

克里布:

是的医生,这是我很满意的名字。您有办法让我出去吗?

克里布:

我很感谢你,欧森,你把医生请来了。你刚才不舒服暂时回家,现在好了吗?

欧森:

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好多了。我把从你这儿出去的医生重新帮你请回来。本来他们还忙着走呢,可是当我把你的遭遇说了一遍,不管是出于相信还是好奇还是救人一命的心思,救护车司机终于调转车头,再将这位年轻的主治医生送到你的楼下,她是我们这座城市医术最好的专家。你也应该感受到了吧,我用手抖这张卡片是完全没有经验的、粗暴的,可是医生的手,也在抖卡片,但你在里面就没有发出不舒服头晕之类的喊叫。

克里布:

这倒是,我没有哪儿不舒服。

医生:

你挪开一下,别挡着,让我看看这张卡片到底是什么原理,它怎么会把一个大活人给吞没。也不要再说好听话了,没有用的,我可以肯定,我救不了你的朋友。

欧森:

医生,您想想办法,能救他的人只能是您了。

医生:

这儿还有一位警察先生呢。

警察:

我无能为力,我干脆坐在椅子上看你们如何处理。我反正一点儿办法没有。本来我应该走了,但不太忍心就这么离开。也许我要申请在这儿蹲守,就当是遇到了特殊案件,要长期性地出警。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留下来,克里布先生是不是允许。毕竟,如果有人打开门,克里布也不做声的话,别人以为我用职业之便霸占了民居。

克里布:

不会的,警察先生,我很感动您这么说,也期待您继续留下来,不管您出于好奇还是别的,我都不想这个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

警察:

那就好。但我肯定随时会离开,我对自己蹲守在这儿没有多大信心。

医生:

我理解警察先生的无能为力,因为我也束手无策。

克里布:

医生,这个时候,您就是我的救世主,如果您也没有信心,我可如何是好。拜托了。

医生:

我的医术在这张卡片上丝毫没有用处。克里布先生,我只是很好奇,想端详它一下。

克里布:

只要能让我摆脱这个窘境,怎么看都行。

欧森:

你不要泄气,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医生:

我没有办法。

警察:

我也没有办法。

医生:

但我会仔细观察原因。

警察:

我会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欧森:

您二位一定要帮帮忙,不然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求助谁了。

克里布:

也许可以找找修理工,魔术大师也行——啊,对,魔术师,天哪,我突然想到这个,也许魔术师真的可以帮我解决困难,他们能把东西变没有,也能无中生有。欧森,你愿意帮我去找一位高明的魔术师吗?

欧森:

我愿意帮忙,但我不知道上哪儿找高明的魔术师。

医生:

这不科学。怎么能依靠旁门左道解决问题。

克里布:

医生您大概忘了,我现在这个情况就很不科学,您还能使用任何科学的办法来“解剖”我吗?

警察:

他说得对,医生,我们现在用科学道理也解释不清这件事了。当然啦,克里布先生,你还是要保持信心,就算我和医生没有办法,兴许还有别的部门和人才能帮忙,但肯定不是魔术师,魔术师就是个游戏高手,耍把戏逗你开心,但救不了你。

克里布:

我不能等了,我的处境你们体会不到。不知道怎么的,我真的觉得这件事只有魔术师能帮忙,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时特别坚定,想到“魔术师”这三个字,我都觉得像是看到了曙光。

欧森:

那我帮你去找吧,克里布,我一定尽我所能。

医生:

我很想劝你们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去求助一个耍把戏的人不太靠谱,但又害怕浇灭了你们的信心,有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也端详够了,确实没有办法。

警察:

既然医生束手无策,我也早就说了没办法,蹲守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你们眼下坚持去请魔术师,那就去吧,我也离开这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操办。克里布先生,欧森先生,再见啦。

我要乘船漂到对面才能进山,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大魔术师黄青柳住在这片海子对面的山中。这是一片高原湖泊,宽阔的水域,若不乘船,就只能步行绕道。我已经走不动了。不想围着这么宽的海子绕大半圈。我从自己居住的城市到这个地方,基本上都在徒步,一进入这片山林就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村落极少,而且住户更少,我在途中看到最大的一个村庄只有四户人家。而在眼前这片海子附近,就根本没有人居住。幸亏我带足了干粮。当然,也背够了,有时候累得想把它们全部吃进肚子里。

这个地方信号时有时无,到处都是荒草野树,海鸥和白鹭在水面盘旋之后飞入天空,洁净的白云,明晃晃的太阳光,蓝色天空,还有我船下流动的水,这一切把我烘托成了游人或探险者的样子。我的心情逐渐变得舒畅起来,半靠在船尾像个半醉的人。我突然后悔没有将途中傻乎乎跟了我一程的哈巴狗带上,它肯定已经没有主人了,很脏的皮毛,很可怜的目光,但我竟然把它给撵走了。应该带它上路的。

我恳请船家给我唱一首山歌,他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船家是个老头子,一件灰色短袖衬衫一条速干运动裤,一个斗笠,一杆烟枪用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他性格开朗,一个人驻扎在这片水域负责摆渡,可能长期没有与人交流,他说话有点不利索,好像语言功能在退化。我反正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副很期待在这个时候听到一首山歌的样子。船家禁不住我的恳求,他开口哼了一首调子,配着滑动的水声,比那些专业的歌唱家也差不到哪儿去了,甚至也许,比他们还好呢。

到了岸边,下了船,只身走入山林,去帮克里布办正事了。

我其实连黄青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些给我介绍的人也不知道,一会儿说他是个上了年岁的男人,一会儿又说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黄青柳真正的样子,因为他(她)从不以真实的样子出现,忽男忽女,忽老忽少,男时男声,女时女声,老时声音苍苍,少时音色清亮,不管他怎么变化,人们也坚信他就是黄青柳本人,只要站在台上,那令人熟悉的举手投足,就再也隐藏不住他就是本尊这个信念。人们会爆发出掌声和感动,在舞台的边缘,摆满了众人赠送的各种野花和果品——黄青柳会提前几天放出下山表演的消息,他喜欢在春天进行表演——跟我介绍黄青柳的人在说起表演场面时声音都是哽咽的。我也能理解,在这片茂盛但孤寂之地,人们的乐趣太少了,一场难得的表演总会拔高人们兴奋的神经,感到幸福,毕竟在往常的日子,苦涩的生活瓢泼大雨似的浇泼着每一个人,只有黄青柳在春天夜晚这场短暂的一个时辰的表演、可以将人们生活的灰尘清洗一遍。所以,每个人都爱黄青柳,就像爱一个亘古洁白的月亮。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魔术师了,他是这儿每个人精神上的一盏明灯。人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黄青柳可以多在山下待一会儿,但是不能,每次下山表演完,这位可敬的魔术师不做片刻停留,立即又回到山中。人们无数次寻访过黄青柳,都想亲自拜访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不说与他结下深厚情谊,就是跟他多说两句话也值得,可不知道为何,黄青柳的庄园至今无人能够接近,有的人走到庄园附近五十米的地方,突然不想走了,有的人则是压根儿迈不动脚,还有的突然坐在庄园门口喝酒,大醉一场之后疯子似的哈哈笑着下山,不管什么原因,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迈进那座园子,就是走到大门跟前抬手敲门的都没有。后来渐渐无人再去拜访。黄青柳每两年或者三年才会下山表演,他也不去别的地区,这也就是为何我跟克里布从来不知道我们周围有什么大魔术师的缘故。要不是这次四处打听,我都不知道有黄青柳这个有趣而神秘的人存在。

我光是听到别人介绍,就已经很期待见到黄青柳了。

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耽误时间,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完一半的路程,这样才能在明天上午靠近庄园。介绍我到这儿的人给了我一张地图,按照上面的标注,到目前为止路线没有偏离。只是山中空气越往高处越冷,我都忍不住给自己加了一件薄毛衣。

我长出了一条腿,谢天谢地,我就知道在我身上还会发生更奇特的事。可是我要用这条腿干什么呢?它只是扁平的纸片,只不过以线条组成了一根大腿的轮廓,使它的“扁平”看着像是饱满,对于这张小巧的二维码来说,它的比例恰到好处,就像人的上半个身子必须搭配两根完美的长腿,现在,突然从“我”这个正方形的“身体”下面冒出来的这根长柱子也是完美的,我几乎第一感觉就没有怀疑它是别的东西,它就是我的腿,率先要给我这残缺而糟糕的身体或者生活以弥补似的,它来到我的身躯上。我的幸运在于,能感知并仿佛可以亲眼所见自己作为纸片人的外在样子了,而之前,我所见的“外面”的东西除了线条和声音,不会有更多感受。现在我有了感受,就像一只光脚板踩在泥土上,触及到了土壤的潮湿。我只要稍微抖一抖,这条长柱子就会受我所控地抖一抖,我往左边迈一步,它就往左边伸出一点点,往右,它就往右,屈膝,它就弯曲。

“谢天谢地。”我要这么说,才能表示这件倒霉的事儿降临之后,给我半分“恩赐”时我的心慌意乱。我居然要感谢老天爷?不然呢?一个人不知为何被困为何所困时,就总是埋怨老天,那么现在,我也只能感激它。就是这样,把我扔进了泥潭,凭空长出一条腿相当于丢一根牙签给我,对于解救我的性命毫无意义,可我也仍然在泥潭中痛哭流涕地感激上天终于好像要照顾我这个可怜人了。

“谢天谢地。”我应该直接说出来而不是张一张嘴。最好高声喊叫,像匍匐在坟地上哭拜我的先人那样,最好谦卑地期待能有更多好运:这条腿能化为真正的腿,我能做回原来的样子。

我就大喊了几声,并且跪倒在地上,我抓着泥沙“哗哗”地朝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撒,我仿佛是在某个寂静的野地里跪着,仿佛在我身前有褐色的土地——不,不是仿佛,我就是在野地里跪着,这条独一无二的腿的膝盖被小石子儿硌着了。如果说我被困在了这个荒唐的纸片中出不去,在四处求助,将希望寄托给别人,不如说,我其实并没有完全依靠他们,我之所以保持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窘境打垮,在于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股力量,那便是,我知道我是可以依靠自己出去的。我只是在突然遭遇不幸时,需要有人与我说说话,让我分散一下心理负担。哪怕我跟欧森说话的时候带着不少泄气的情绪,我也并不真正气馁。如果我准备好了,我就有办法出去,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办到。在我把欧森派出去找魔术师那会儿,我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我能给自己这种特殊的力量。当然,刚落入纸片里时,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向警察和医生求助那会儿都还没有这么好的信心,我还很颓丧地坚信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什么神迹,我只会遭受磨难和不幸,跑过多少江湖就吃过多少苦,淋过多少天上的雨水就落过多少人间的眼泪,我会这么想,并且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乖乖地待在纸片中盼望欧森把魔术师请来救我。在那短暂地放弃自我的期间,我陷入回忆,想起曾在某个黑暗的小房间我躲起来伤心地抹着眼泪,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远离家乡漂泊在遥远的地方,我在那儿干苦力,那儿的男人身强力壮却从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们每一天都浑浑噩噩、了无生趣的模样,这种状态把我也带坏了,像个老烟鬼似的,我跟他们待在一起混日子,嘴里一支一支的香烟,如果叠起来都可以触及苍天,把天空燎一个破洞。我记得那其中一个中年人性取向偏离了轨道,他跟我说话总是捏着嗓子,像个有点老的肥女人一样,偶尔还会对我扭扭屁股或者故意将他的屁股撞到我腰上。一种羞耻感把我从那个地方再一次逼走,当我在小黑屋里伤心够了之后,第二天便卷铺盖走了。等我从这个回忆中醒来,我便更加想要脱离眼下的困境,逃离一个又一个的困境本身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宿命和勇气,这小小的空间令人憋闷,那无形中的力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产生了,我的一条腿也是在这个回忆之后冒出来。像个残疾人一样,我挂着这条腿,清醒地感受到了荒野中的凉风,我还把这根天赐的长腿抬起来,放在一块高处的石头上,就像跷二郎腿那样。我只享受到一会儿凉风,就又回到了纸片中。几乎不真实,像在做梦,但确实,我知道我就是去过了野外,只是我的精力不济,使我无法长久留在外面。

即使无法长久留在外面,我也获得了一些自由,操纵这条腿的自由。这对于我来讲很有意义。就是现在,我试图从衣柜上单脚跳下去,不仅为了做出一番真实的行走,还想打扫一下家庭卫生。我是个洁癖症患者,并且,也许好运正在降临,除了物体还是线条构成的图形外,我居然可以闻到味道了,一些从前不被我所忍受的霉味儿。如果我成功落到地上,我就朝着桌子的轮廓去,桌子上摆着一只欧式餐盘,盘子里装着一个拳头那么大的“圆圈”,那是我昨天傍晚吃剩的土豆,剥皮之后放在盘子里,天气刚刚入夏,它有可能已经长毛了,我要收拾一下,屋里好几个垃圾桶还没有清理。

我往下伸腿,这条独一无二的给了我希望的长腿,我努力往下降落,想要够到地板,却无法实现愿望。我只能不停地左右摇晃,试图把自己从衣柜的把手上甩脱。很后悔当时没有让欧森把我取下来摆在床上。

我左右摇晃,卡片撞到衣柜门板时,我觉得自己的脑门儿都开始鼓包了。天旋地转。

“我现在长出来一条左腿了,已经五天了,欧森,你找到魔术师了吗?”

“快了,我正在向着那座庄园的方向赶路。你长腿是什么意思?”

“卡片下方冒出来一条腿,然后今天一早,又冒出来一只右手。欧森,我现在可以使用这条腿和这只手了呢,我把自己从衣柜上取下来了。现在的我,躺在床上休息。我用这条腿在房间里走路,除了不敢出门,也不能出门,多少已经满足了我自由活动的愿望,起码比挂在衣柜上晃荡要舒服很多。我知道你听得很迷惑,但这就是我所经历的。”

“我已经不迷惑了。”

“你快要看见那座庄园了吗?”

“还没有,还在途中。”

“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不知道。”

“我觉得他是男也是女。”

“不知道你在说啥。”

“一半是男的,一半是女的。”

“少说胡话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把你给折磨惨了。”

“我没说胡话。我在这儿躺了好几个小时,脑子清醒得很。我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挺了解黄青柳。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一股很奇特的熟悉感就在我心里流窜,但又说不清楚,我记不起具体的一些事情,但模模糊糊的,我就是觉得与这个人肯定有什么渊源。”

“你只是对这个魔术师很好奇。没有人不对这样一个人好奇。我都恨不得立即见到他。”

“说来也许你不信,我有的时候认为我就是黄青柳(最起码跟他脱不了关系),你可以说这是幻想,我也是这么跟自己解释,当我从这个念头中醒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只不过是胡思乱想。人在绝境中容易幻想自己是某个神仙,或拥有某些神奇的能力。可这种幻想难道不令人生疑吗?我怎么没有幻想我是你,或者是别人,怎么就唯独对黄青柳这个名字格外感触和熟悉呢?听到他这个名字我内心都是热的。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也正是这件事令我想到与黄青柳可能有着什么渊源。昨天晚上我居然发现自己可以把这条突然长出来的独腿伸出去很长,一开始我做不到,触到地面都办不到,可是昨晚那会儿,猛的一下,我把它伸出去了。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出右手,无法从衣柜上把自己取下来,我挂在上面晃啊晃,突然闻到楼下飘来一股烧烤的味道,就下意识伸脚到窗户那儿,想把窗门再推开一些,好让香味更容易流进房间。虽然我并不感到饥饿,被囚禁在卡片里以后,饥饿也从我身上消失,可我迷恋烧烤的香味,它使我怀念那些可以在外面自由活动的日子,怀念我实体的肉身。那条突然拉长的腿真的冲到了窗边,很快速地一下子到了那儿,把我自己也给吓了一跳,不过,惊喜也随之而来,它按照我的心思打开了窗户,并且伸出去挂在外面晃了晃才猛地收回来。这个‘意外’从开始到结束持续了至少二十秒钟,之后就没有再变长了,直到今天早上,长出来一只右手,我到了地上用这条单腿做各种动作,它都没有再变长。可这个事情令我心里非常惊奇,我认定自己身上有一些连我本身都不了解的潜能。你也知道,我患过一场失忆症,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了,很多人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自己跑过无数地方。黄青柳没准儿是我的师父呢,要不然,前几天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找魔术师救命?这是凭空而来的念头还是我在危急时刻想到了最重要的人,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而且你也清楚,在我们这个地区本身是没有魔术师的,我为何凭空会想起要找什么魔术师,这也是令人费解的一点,不是吗?”

“行吧,那你就当自己是魔术师或者魔术师的徒弟好了。你这个事情把我搅得晕头转向。如果是那样,也许能救你的人只能是你自己,那我找黄青柳还有什么意义呢?本身他也不高兴见到外人,到他庄园附近的人从未真正踏入那个大门,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我觉得他会见你。”

“你又‘觉得’了。”

“是的,我的直觉。”

“你醒一醒吧,别犯糊涂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

“我知道我是我。”

“我突然想到,你会不会再冒出来半个脑袋?你看,你冒出来一半脚,一半手,都是一半一半的。”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还真有可能。”

“无所谓了,不说了吧,我赶路了。再见。”

那幽深的密林就在眼前,是一片极奇怪的树林,没有一棵杂木,全是水冬瓜树。

这片树林的尽头,有一个馒头似的大山包,而在那巨大山包的顶上就是神秘的黄青柳的庄园。

进入林中,树木最密集的区域,阳光飘在树林顶上,仿佛林子里常年下着看不见的雨,被冷飕飕的味道包裹,好像隐形的凉水一遍一遍冲在脸上。

出了树林,到了庄园跟前。“黄先生……”我老远就激动地喊,这时候我还在山包底下,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上面的屋宇。我看了一下,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才能真正走到房子跟前。可是我也有些疑惑了,因为,这房子的位置好像与别人告诉我的不一样。他们述说的黄青柳的庄园似乎是坐落在一个山坳的平坦草原上,而不是眼前这个巨大的山包顶上。就连描述中,所谓的一片松林深处也不实,我明明穿越了一片毫无杂木的水冬瓜林。可我的路线没有错呀,完全是按照指路人所说的方向走。除了水冬瓜树林与描述相差。也许黄青柳自己换掉了房屋跟前的松树林,他自己换,或者请人帮忙,种上一片水冬瓜树。作为一个神一样存在的魔术师,他能隐藏自己,又如何不能改变一片树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没准儿我看到的树林只是我看到的样子,别人眼里或许就是一片茂盛的松林。要么他们看到了真相,要么是我看到了真相,但其中肯定有假象,或者全是假象,可能我们这些人,看到的都只是一片虚妄的树林,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当我是穿越了一片虚妄的树林,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在虚妄中穿行吗?克里布都在虚妄的卡片世界里漫游了,我还要为眼前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疑惑什么?

我加紧脚步往上攀登,这山包还挺陡的,一条小石子铺成的路,蜿蜒向上。接近庄园门口时,一棵大树也看不见了,左边全是绿油油的思茅草,长得很坚硬,很挺拔,而右边,则是连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草,非常细嫩,整整齐齐,就像人们事先编排好了尺寸放到土地上。右边的青草属于浅绿色,被阳光照得都要发亮了。

终于,我离大门只有五十米。我还能继续往前走,没有感受到别人说的那种,离大门近的时候,会冒出什么退缩不前的念头。我没有这种念头。反而是一种很想靠近大门的心思把我牵着,我甩着两只手,身上的汗水因为放松了心情早已消退,如果不是近距离凑到我身上,也不会闻到什么难闻的汗臭了。我很悠闲,又保持着一个来访者最基本的礼貌,除了在山包底下忍不住激动地发出一声喊,这会儿,我紧闭嘴巴,摆出一个造访者的姿态,脸上露出愉悦的“心情”,不管魔术师什么时候出来,就算马上站在跟前,我这个心情就会被他看到,他不会碰着一个令他不舒服的脸色。我是个讲礼貌的人,也是个讲体面的人,给别人体面,也给自己体面。我不必非要把自己弄出一张求人的灰脸、一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我觉得我眼下这个态度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还剩下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高山一样的房门,巨大的房门,灰色的房门,高昂的门框和门板……以及那遥远的屋檐,几乎像长在半空中。

还有十米……我停下来。我不是冒出不想继续走的念头而止步,只是停下来仰头观察巨大的房门。它为何像山一样,那么高,那么遥远的高,是我无法理解的高,我们这样矮的身体,何必要这么高的门楣?可是它高得真吸引人啊,真正的高门大户,令人叫绝也令人望而生畏。我本来可以马上敲响房门了,可我的眼睛,就像两颗小小的遥远的星星似的,望到它的门顶上,一时半会儿都不愿移动视线。

房门的锁扣根本就够不着,除非顺着门框爬到门板中途,在那个位置拉起锁环敲击。

我有点担心我的力量,即使我能顺利地、像是获得了恩赐似的来到房门跟前,却无法够到锁环。锁环是两个巨大的银色圆圈,非常庞大地挂在对它这道门来讲非常合适的位置,而对于我,那是半空中了。首先我得有力气爬上去,拥有向上攀爬的力量才能够着锁环,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将这两个圆圈中的一个提起来(我真怕提不起),撞击在门板上使它发出声音,要如此恰当和稳重地操作,才能帮我叫出可敬的魔术师黄青柳。他似乎已经给过我机会了,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受到“阻拦”,凭空生出各种退缩的念头。我已经站在距离大门十米的地方,只要向前走几步,抱着门杆爬上去,就能见到庄园主。

可我爬不上去。我的攀爬能力还不如一只狗。要是沿着门板的最底层敲击的话,内心又无法接受,我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刨墙根的耗子。如果站在远处丢石头砸门,那更不像话,不是一个正派的造访者能做出的事。

“克里布,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当我目光缩到墙根,落在门的底层时,心里悲哀地这么说。

“你该顺着门板上去。”如果克里布在我旁边,他就会这么指派我。他向来最有主见,也最能接受任何挑战。

攀登高门,我从未体验过。要是就这么放弃,也确实对不起自己舟车劳顿地跑到这儿。

也许很多人就是攀不上这道高门才退缩的,并不是说,黄青柳给他们的内心施了什么魔咒。

“爬上去吧。”我最终给自己鼓劲,于是,我靠近了门板,摸到了城墙一样厚实的门。幸好门框的边缘有参差不齐的火砖,每隔两尺的地方,一块仿佛多余的半截砖头就会伸出墙面。我踩着这些砖头,倒也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费劲,来到了门环的位置。我不敢往下看,也不敢朝上看,眼睛只保持在与我身体平行的这片区域。风大的时候,我夹紧两腿,把自己贴在门柱上,像颗蜘蛛似的,不作任何轻举妄动。风停了以后,我才勇敢地一下子抓到了门环,它确实重得有点离谱,可是作为一个有劲的成年男人,真正要操作它去撞击门板,也不是十分困难,只不过确实很重,往外拉动的时候,几乎要把我整个身体都倾斜过去,再投注所有力量,才把它给拉了起来,再放下时,我直接选择了松手,由它自己随便发出多大的响声。

响声挺大,但无人回应。仿佛庄园里没有人在看管。我不信黄青柳真的一个人独居这么大的巨宅,最起码有人帮着守门和打扫卫生吧。

“黄先生。”这回我顾不上其他了,张口喊道。无人应。不得不再次拉动门环,再敲击,这一次还没有效果,便再重复了一遍。我连着敲击三次之后,确实无力再拉动门环,就连喊话的力气也没有,我紧紧抱着门柱,生怕一个虚脱无力而摔落下去。

就在我不知道该不该拼了命再敲击第四下时,门那边有了动静。

“你进来吧——门,开。”这样一句话投入我的耳朵。随着对方说“门、开”之后,门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都没分辨出刚刚说话的人是男声还是女声。非常中性的一种语调,似乎随意能归类,可男可女。

由于我没有及时从门环的位置下去,门开时,更不能下去,我便只能将自己尴尬地挂在门的半腰上,门一开,我也被顺势“摇”到院子里面了。不敢朝上看也不敢低头看。我也不知道跟我说话的人在哪个位置站着。当大门打开,我所面对的是更大更复杂的屋子,一间连着一间,为了保持平衡,我也只把目光平行地放过去,恰好看到那些漂亮的屋檐,有很多小铃铛挂在檐角,开门后,被风吹得一阵脆响。

“有台阶给你,怎么不下呢?”还是先前那个声音。

我扭头一看,在我挂着的墙壁上,一条连着墙壁的楼梯,由平地镶接到门环的位置,像是专门给我这种挂在门环上的人准备的。

我顺利从台阶上走到地面了。那么多的房子,我只能选正中的一间走进去。那门终于是正常的门,不用再考验我攀爬的能力了。

“您选对了门,我目前正‘居住’在所有房子的最中间这一户。您有什么事情找我?不要怕,向前靠近,我挂在墙壁上。”

“您在墙壁上……哈哈哈哈哈哈……”

“您笑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

“您只是像所有人那样,忍不住笑。”

“是呀,我最近遇到的事情已经只能用哈哈大笑来对付了,真是太玄了。您在哪儿?”

“墙壁正中的这一幅画,很大的一幅画,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这山水画中,那坐在山下的小老头了吗?一小块石包上。对面还有瀑布呢,好凉快。”

“看到了。”

“那就是我。”

“啊?”

“啊什么,那就是我。”

“您说您就是画中的人,那白胡子老人家?”

“就是了。”

“天哪。”

“这也值得您叫唤。”

“当然啊,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找到这里,却告诉我,您坐在一幅画中,这如何是好。我怎么回去跟朋友说,难道让他失望,说您现在也自身难保?”

“谁给您说我自身难保了?”

“难道不是吗?这不明摆着嘛,您和我那朋友一样,也挂在了墙壁上。人生真是无常又公平啊,您高门大户照样遭遇怪事,他一个做小生意的,也遭遇怪事,都怪到一处了,只不过您不是一张二维码,可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能有什么区别?都一样可怜。这样想来,我已经不怪您把房子修那么高大,害我先前差点儿摔死在您门上了。”

“我知道了,您那位朋友变成了一张卡片。”

“是啊,和您差不多一样,都那么倒霉。只不过您坐在画中,他隐遁在自己平时用来收款糊口的二维码中。”

“我和他不同。”

“有什么不同,您看您这……”

“我喜欢住在画里。”

“这么说,您还能出来?”

“当然。”

“那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又值得您这么高兴。”

“当然啊,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这儿。”

“算了,我们不要这么客气。放下尊称,就当我们是一对好朋友。我知道你千辛万苦才跑到这儿来,中途吃了许多苦,你对朋友尽心尽力,这份心很让我感动。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

“是我那朋友硬要我来,按照我的想法,我可是半步都不想费劲。他相信世界上只有魔术师可以救他,并且还坚信,也许他跟你还有什么渊源。他都开始说胡话了,当然,在那种‘地方’,我也可以理解他的神经错乱。”

“他不是神经错乱。”

“难道你知晓他的遭遇吗?”

“如果你也相信我是神秘的大魔术师,就不要怀疑我的某些能力。”

“你认识我的朋友克里布?”

“哈,我果然猜对了,他就是小布。”

“你喊他小布?”

“他是我女婿,呵呵,差一点点儿就是了。”

“啊?”

“现在不是了。”

“噢。”

“他们早就分开。我的女儿已经学会了我所有的本事,然后消失无踪,别说小布找不到她,就连我也搞不清她在哪儿。山下那些所谓看到我的无数个分身,都是他们看错了。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女儿能模仿我,谁也察觉不出。我已经不去解释那些去了山下的‘我’,哪一个是,哪一个不是。没有必要。这件事我也解释不清。只要她过得开心,每天戴着不同的样子下山游乐,享受她的生活,过得有滋味就行,你说是不是?”

“嗯。是。她可真神秘。”

“那是当然。”

“你现在可以出来跟我见面了吗?”

“你一定是想亲眼目睹我如何从画里出来。”

“是的。”

“那好吧。”

“啊,我都没有看清,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穿着这么古老的衣服,你的胡子(这么白),你的头发(这么灰),你的鞋子(木制的底),都和我们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我进了这幅画,穿衣打扮就要与这幅画匹配。明天我准备当渔夫,装扮又会改变更多。就在那幅画里,看到河面那艘小船了吧,我准备去那艘船上。”

“难道你一直就在这些屋子的画里‘游荡’,从来也不出去了吗?”

“不出去了。”

“你总得需要接触几个人,我是说,你半点儿都不感到孤单吗?”

“我怎么会孤单?而且,我这儿从来不缺人。”

“人,在哪儿?”

“在旁边的屋子。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细弱几近无声,却仍然被我听见了,一群人类的声音在这些晃动的物件儿上传来;屋里所有的陈设都是“活”的,躁动不安,那张豪华的桌子从一个墙角挪到另一个墙角,速度非常缓慢,传来很重的“脚步声”以及一个人走累之后的喘息;再有一些金银首饰品,尤其是一支玉如意,它一会儿倒立一会儿躺平,一会儿把自己差点儿伸出窗外却又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反弹回来。在这些所有的东西上,我都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人类的影子,风衣似的挂在桌子底下的一侧,或者像一摊水,卸落在平地上。这些影子始终贴附在金贵的物品上不肯松动,晃来晃去,即使短时间松开一会儿,转瞬又贴回去了。当然,要集中精力和目光,才能察觉到那些物体上的人影。人影,像风一样有了魔力,使得原本不会活动的死物在我眼前跳跃。

魔术师让我看了十分钟,就把我带出门,并谨慎地刻意将打开的房门重新关上。

“现在你相信我不需要下山与人接触了吧?希望里面的情况没有把你吓出毛病。事实就是这样,它们,并不是你看到的桌子,也不是玉如意,这里面全是人。你不太能看清他们,顶多看到一些贴附着昂贵物件儿的影子。他们现在只是一些光影,粘在那些金贵的东西上。是不是觉得很荒诞?”

“不会觉得荒诞了,我早就不这么固态地去看待事情了。硬要深究起来,我会觉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荒诞的。我只是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意思大着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考模式、不同的兴趣和欲望,就像我的欲望是变化,变得什么都没有,但又明确地感受到存在,我想达到一种‘无我’的境界,可显然,我还不行,我还只能隐遁到画里去。要不是我已经把这件事做成功了并且在你面前展现自如,如果我只是跟你讲述我的隐遁入画的想法,你会觉得我是妄想症。要不是你看到克里布挂在衣柜上,你也不会相信在明确的现实背面还有这样一种现象存在,人可以超越本体,成为别的化身,有时以思想,有时以肉身,你以前一定不信。你可以理解为,刚看到的那些也是欲望的化身,他们想要什么就恨不得把它搬走,即使这些东西属于别人,他们也想弄走。所以,当初走进我房门的一瞬间,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看到我的玉如意就恨不得把它‘穿’走,我就知道他早晚会那么干,会变成那个小物件儿,后来他就真的把它‘穿’上了,你不用打听这是怎么做到的,你可以认为我给他们这些人都施了魔咒,让他们‘实现’了愿望,你也可以怀疑今天进入的这幢房子是一个魔窟。无所谓,我只是要你看到,那些人根本走不出去,富贵如衣服,他们却欢天喜地,自得其乐,即便那些东西不是他们的,他们只要能依附在这儿就会感到快乐富足。人总是追求一些很虚妄的东西,并以为完全拥有了它。他们都不像你这样没对我的这栋大屋另有所图,你爬到高门上敲门,事先跟主人打招呼,这很难得。而他们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利用了各种门道进入了这栋房子,只有少数没有太大信心和指望的人在门口坐一会儿就打消念头折返。而屋子里那些人,他们有的是从我大门一侧的矮洞里爬进来的,你没看到吗?我指给你看,就在那儿,一个圆形的洞子。”

“看到了,我之前没注意,是狗洞吗?”

“嗯,就是狗洞。还有院墙上的爬梯。”

“之前也没注意,只注意看大门了。”

“有人从那儿翻墙进来。只有你是唯一爬到门上敲门的,哪怕你都害怕自己提不动门环,你还是那么做了。所以我今天愿意从画里出来见面。当然,你看到的也不是我的真样子。我喜欢把一成不变的东西变来变去,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和样貌。”

“这没关系,人反正是一个空物,可每一个都是你,也可以每一个都不是你。”

“你倒是很有慧根和悟性。”

“他们怎么才能出去?”

“放下那些东西就行了呗。”

“可看样子,没人愿意放下。”

“那就怨不得别人了。有人已经开始享受和习惯这些东西,刚才我带你去的那个房子里,你看到的那些会动的影子,他们都是喜欢昂贵物品的人,首饰,桌子,雕件,所以他们凑在了一个屋,你听到的那些脚步声,都是他们在彼此走动交流,对自己喜欢的物件儿进行点评,夸耀对方的眼光和品位。当然这些交流你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到。这样一来,都乐在其中了,还能出去吗?你以为是我把他们关在屋里不准走动,我其实连房门都没有上锁。每次去看他们之后,我总要把房门带上,如果门开着,他们会很不乐意,会故意在房子里闹出很大动静使我在画里不得清静,直到我关上房门,满足他们在那儿安静地交流。现在我带你去看另一些。”

“还有另一些?”

“当然。”

穿过好几个屋子,到了后院,又是一道大门,跨过这道门,一个极宽敞的广场出现在眼前,都不能说是院坝了,即使它真的只是这座巨型庄园的院坝。在这个院坝里,看到了无数令我惊讶的小房子,密密匝匝的,很漂亮的、只有拳头大小的小房子。

“怎么样?眼睛都看直了吧?不敢相信了吧?”

“我倒不是被吓倒,克里布变成那样之后我就不奇怪了,只是眼前这些数量也太多了,确实有点儿吃惊。”

“你坐在这儿观察一会儿吧,没准儿他们愿意跟你交流几句呢。我去忙我自己的事情,离开画太长时间,我还有点不适应呢。”

“你要回到画里吗?”

“是的,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

“可我是来请你去救命的。”

“你说小布?”

“嗯。”

“用不着救,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可他托我办的事儿,总不能不办。”

“你放心,他其实比你有信心呢,根本用不着我帮忙,也用不着你帮忙。你要相信我说的。在这儿玩够了就回去吧。”

看到那白色的纸片我险些笑出来,它和我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我长出的是左腿和右手,它的是右腿和左手,至于脑袋,也是跟我相反的,我的左脑袋,它的右脑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白色卡片就像是“我”的另一半。如果它被风再吹过来一点,我就可以拿过来往自己身上套一套,没准儿就是“量身定制”的呢。可它飘在我窗口对面的那棵树梢。它是一只风筝,被什么人放丢了,飘到树梢,半根绳子缠在树枝上,剩下两米左右的线条还拖着它,不然,也不会在这儿停留,而是会飘到别的地方去。

我一早起来靠在窗户上,现在,我已经活动自如了,用一条腿可以轻松走路,一只手操作所有事情,只要我喜欢把自己变得更高大,就可以是一张跟人类一样身高的卡片,可我不愿意追求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表象,就算我拥有变大变小伸缩自如的能力,却无法让自己恢复成真正的人样,只变成一张高大的纸片又有什么意思?我还是保持二维码原先的大小,用半个脑袋依靠窗户,坐在窗上最起码也有半个时辰了。我一直观察那只风筝的动静,一会儿飘荡,一会儿落在树梢的枝桠上。都怪我太无聊了。这些日子以来,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在我的楼下往常总有人经过,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现在却几乎看不到一个成年人,在楼下经过的都是少年和比他们更小的孩子。这些孩子非常忙碌,忙着一些他们那个年纪喜欢的事情。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外面肯定有什么变化,但又实在不想去验证。我在担心和害怕什么,心里有悲哀的情绪,由于我现在也不需要粮食喂饱身体,灵魂就更闲荡,一旦觉得悲哀,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悲哀,直到我突然忘记为了什么而忧愁,忧愁才会从我心里隐退,我才能稍微获得一点平静。

我现在就还处于忧愁的情绪中。眼巴巴地望着那只飘不走的风筝。

“你看什么呢?”我感觉,它都被我看得快要这么跟我说话了。它在风中跳跃,这会儿,风又吹摇起树枝。

渐渐地我感到困乏。我还是第一次在窗户上想要打瞌睡呢。就是这个瞬间的困乏使我从窗户上跌落了,也被风吹到树梢,不由自主地旋转了几番,差点儿把我转得吐出来。我撞到了那张白色卡片,等我觉得风小点的时候,那卡片已不见了,而我看见我自己成了一个完整的卡片人,双手双脚,满当当的一整个脑袋。就像一个人终于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又仿佛被安排和注定,终于与他空白的前半生合体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为了自己突然获得的这个“完整”身躯而高兴得尖叫。我把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是一张完整的卡片人,并未获取别的什么。由于那半个白色卡片原先脚下拴着一条绳子,现在这绳子便套着了我。但这难不倒人。我本身就很能利用之前的一只手,现在给我配齐另一只,一切就只能是更好操办了。很轻松地解开了绳子,观察四周无人之后,顺着树干下到地面。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

外面空气真好啊,要是忽略我身体的问题,今天可真是太好了,该去饮酒作乐。

我进了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又拐入另一条街道,全是空空如也,仿佛时间的扫帚从这里清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一些邋遢陈旧的物件儿还在街道里摆着,人,一个也不见。我下意识地故意发出声音(狠狠地跺了跺脚),我想张口问一声:“嗨,有没有人呢?”又不好开声。我也不是人了。我只是很久以前是人,现在仅仅是个走路的小卡片。为了避免吓到别人,我从树上下来那会儿就把自己变得非常小,也就跟一粒豌豆那么大小。

沮丧。失落。悲哀。

终于有一群孩子来到巷子里,他们在玩游戏。在玩“荒岛求生”的游戏。是他们自己说的,要怎么样才能在荒岛上活下去,首先要寻找食物,还有保暖的东西。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真的像是在逃难。我跟在他们脚下,好几次被踩扁了再弹起来。我只不过是一张卡片,哪怕是人形的卡片,也不会引起什么好奇心了。我从他们的聊天中知道,这个区域所有的大人都消失了,而他们,也知道那些消失的大人变成了他们之前最在意的东西,很多人成了收款卡,就像我这样,变态地在街上乱跑或躲躲藏藏(很多人躲躲藏藏,他们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一个怪东西,却又无力改变),他们知道大人们就在自己身边,只是以不同的样子陪伴在身边,可他们不需要这样,不需要这些忙得变形了的“东西”还要操心他们的生活——“事实证明他们什么也干不好,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所以,当那些卡片悄悄离开时,他们——这些孩子,几乎要高兴得笑起来,深深地吐出来一口气,仿佛终于解脱了似的。他们把大人们这种不幸的遭遇称为“隐遁”。自从所有的成人无一例外地“隐遁”之后,他们就不再相信这些人还能跳脱“深井”,回到以往的生活中了。“他们都那么老了,是吧,让他们去吧,很多人是故意求着变成那样的,这样他们就暂时获得了一点儿属于他们的自由,就再也不用为别人活着啦。现在我们去找食物,我们要玩游戏,用我们的方式活下去。我们不需要争取很多东西,天黑之前,我们找到食物和保暖品,我们回我们的地盘。我们不需要一些无意义的陪伴。”他们的语气是这样的,听上去很有信心,也很绝情,对他们的生活充满期待又无欲无求,并且,他们决心放弃我们这一帮老掉牙的卡片人——曾经的、他们的顶梁柱。

我感到疲惫极了。停下脚步,不再搅和进他们之中。

孩子们在巷子的店铺中翻找东西,然后,在阳光直射的前方,顶着红彤彤的太阳,只给我一些背影,便朝着远处走了。

我又落入比之前更空荡的空荡中,这回可以用死寂或荒凉来形容了。

凭直觉,我知道我周围偶尔活动着一些物件儿,我不想承认,那并不是什么物件儿,是跟我一样的人。它们最好忍住声音,什么都别说了吧。

我把自己像风筝那样飘了起来。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干,偶尔会互相碰撞到,可我们都假装天空里除了自己在飘荡,没有别人,如果不想承认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在飘荡,就只能失声,就只能悄悄地,不打扰任何东西也不介意被撞飞多次,就这么安静地飘到前方去。

前方什么都没有。可我要去哪儿转一转。从前我在地上走路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呢。

我的很多记忆都飘起来了。我记起了一个姑娘的面孔,她与我曾那般亲密相爱,她的笑容迷人,嘴角上翘,酒窝深深的。我记起了她的名字,一个奇怪的名字:黄昏。顺着这个名字的涌现,那过去的一切也都涌现了。这也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对魔术师“黄青柳”的名字那么有感触,他除了是我的师父,也是黄昏的父亲。而黄昏,那个调皮的姑娘,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冒充她父亲的名字来的,说起来都荒唐,我以为我在跟“黄青柳”谈情说爱。

黄昏,一个注定了生命中只有离别的人。

克里布,我,从前就是一只风筝。

我们没有在一起,我选择四处流浪,她选择四处流浪,我们都说,喜欢流浪的人不需要有具体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可能在画里。也可能就在我身边飞动。也可能,她就是那半个白净的卡片,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但我也不能确定那白色卡片就是她,那么有个性的人不会成为谁的附属品。只是我知道,就算她可能在我身旁飘荡,也不会停下来了,为了谁都不会。为了我也不会。

我知道这一趟,欧森要白跑了。我只要能放下一切,就能从这儿降落到地面上。

我能放下一切,我就能从卡片中出来。

可我放下一切,出去干什么呢?

我听到风声呼呼地,它们现在就是我的翅膀。

我听到风声呜呜地,它们现在也是我的眼泪。

我听到风声哗哗地,它们现在也是所有人的翅膀和欢叫,和忧愁。

我听到风声——不,我什么都没有听。

只要我忘记“黄昏”,黄昏就会过去,明天一早,我就会从房间的眠床上睁开眼睛。只要我肯清醒一下,我就会发现,我目前所经历的都是假象,世界没有变化,只是我一个人的心理作祟,是我一个人变了,人们还在热腾腾地忙碌着。来看过我的医生和警察会觉得,我只是病在了那个早上,他们给我提供了帮助,我恢复如常。我在现在的“睡梦”中醒过去,明天就会在市场上继续我的生意,我的特产卖得最好。我曾经发誓(我想起为何要放弃流浪),要停下来,好好经营生活,我想给喜欢的姑娘证明一下,也给自己证明,我可以停下来,她也可以,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去找她,告诉她,飘荡不是生命的目的(虽然我也不知道生命真正的目的,也许真正的目的正是飘荡,可我管不了这些,我想做出改变,也希望这个改变可以给她信心),一切都可以改头换面,以别的样式开启,只要我们愿意停下来。

可是生活真难啊。改变真难。我的生意看上去挺好的,可其实赚不了多少钱。总是在我快要凑够钱的时候,快有生活资本去看我心爱姑娘的时候,又出了别的岔子,又花了不少积蓄。就是这样,我恨不得变成收款的二维码,每天“喀喀喀”地像一把镰刀,只收割不往外掏。果然,就在那天一早醒来,我就变成了这么一张卡片了。该实现的愿望一个也实现不了,不该实现的愿望,稍微起一下念头,就实现了。

但确实,我不该再抱怨什么,抱怨没有意义,如果一切只需我从这里清醒而降落到地面、从一个新的黎明睁开眼睛便能恢复以往的生活(我好像听到我那敬爱的师父黄青柳在对我说:放下、放下……),那我就该从这儿鼓起勇气,只要稍微合拢双手(就仿佛收敛翅膀)贴紧身体,我就会像一根棍子一样从风中落下去。风越来越大,好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了。

十一

“你什么时候来的,天哪,我怎么没有注意到?”

“你的注意力全都在这些小房子身上,还能看到什么呢?”

“你怎么进门的?”

“当然是,推门而入。”

“那不可能,门那么高,你现在的身高跟我一样,怎么能做到?我都是爬到门环那儿敲门才进来,还不是正常地进来,是挂在门上很难看地进来。”

“那是你,不是我。门是正常的门。”

“什么正常的门?”

“难道不是吗?”

“别扯谎啦,就算你说是从狗洞里爬进来也不丢人,魔术师说了,这儿很多人都是从那儿爬进来的。如果你真是魔术师的徒弟,你该知道,这儿有些东西的表面全都是人的影子,你只要注意观察。就像这些小房子,里面都住着小小的人:一小栋房子里装着一个小小的人。我观察他们很久了,有时候,我把他们提在手里观看,当然是等他们都睡熟以后,我把他们的小床拨到门口,然后‘端’起来观看。他们除了小得很惊人,倒也没什么令人恐怖的。他们一条一条躺在小床上,躺在这些小房子里,真像一条条小小的鱼苗。你看你,这种不屑的眼色,难道你真的不是从狗洞进来的?”

“我不需要那样做。这道门对我来讲,是合身的。”

“合身?”

“对。”

“我懂了,你本来就是他们自己人。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门对我是高的,对你,就是合身的。”

“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吃惊吗?”

“本来应该吃惊的,但魔术师说过,你会自己解决麻烦。当然,我确实不敢相信,你居然恢复了人样。你怎么做到的?”

“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一点,我倒是想知道,人是如何变来变去的。你是不是跟魔术师学的?”

“欧森,我让你到这儿请求帮助,你没有办成就算了,坐在这儿看稀奇也算了,现在见了我,问题倒是一个接一个,你要是这么能纠缠,早就把我师父请下山了,也不会害我狠狠地摔落到地上。我接触到地面那会儿就是个人了,所以,我也狠狠地痛了一顿才从地上爬起来。”

“啊,你落到了地上?”

“是啊,我本来飘荡在天上。在飘荡之前,我是坐在窗户上的,看一只半个人形的风筝在树梢跳舞。它后来就成了我。这个话说来有点复杂,反正,你就当是,我与我那些隐遁了的白纸般的前半生或者后半生合二为一。从那一刻起,我就是个完整的卡片人,再后来,我像风筝一样顺风而去,当我脑海里响起我师父黄青柳的训诫‘放下、放下’之后,我收拢双手,就从那上面掉下来了。我就走到这儿来了。我说明白了吗?这回你也该听清楚了吧?”

“嗯。”

“你在这儿蹲了足足半个月?不吃不喝?”

“嗯。吃,也喝。然后又来这儿蹲着。”

“就为了看它们?”

“嗯。”

“你不要光‘嗯’啊,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看你的脸,那么惨白。你之前在我房间的时候我好像就感觉到了,你想生病?”

“嗯。我那时候也觉得我要变成一条鱼了。”

“你觉得脑子昏沉吗?”

“嗯。当时很昏沉。”

“算了,我看你也不想跟我说话。你歇会儿吧。要不要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不用。”

“那你继续蹲着,我劝你别一直盯着它们,小心把自己看进去了。”

“那不会。我顶多变成一条鱼。”

十二

我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魔术师,也就是我那位可敬的师父。他走了。欧森说的那幅画中,只留下一丛坐歪了的草。

魔术师带走了许多东西,那些属于他的财富,玉如意之类。所以在那个房间里,原本附于贵物上的人们像灰尘似的落在地面,我对着门的猫眼看了看,他们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人样,都还是一些轻薄的影子,像一件件旧衣服,偶尔发出一点点呻吟。

只有那些小房子他没有带走。那些东西像玩具似的,被一个个小脑袋顶着,每天在欧森的眼前晃动。他们仿佛在给他表演如何快乐潇洒地生活,在那些小房屋中,都只是单独的一个人,没有伴,不需要伴。欧森入魔般地喜欢看他们拖着房子移动,他很好奇,人在缩小之后的力量和蚂蚁一样并且更强,蚂蚁可以举起比它本身更重的很多只蚂蚁,而人类,居然能举起他们的房子了。当落雨的时候,他们就把房子挪到水边,因为这个时候,地上因雨水而多出一些小水凼,那对于小房子中的人来讲,相当于一片宽阔的湖水。他们会把床板拆下来丢在水面,成为一艘木筏子,在上面撑着一把小伞游荡一整天。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给欧森看的。他们几乎不需要多余的食物,一滴雨够喝一天,一粒米够吃一顿。当然,欧森后来发现,在另一个小房子的片区,里面生活着一家三口或者一对情侣。他们和那些只愿意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人隔着一条小沟(其实是地板的一条缝隙)。这些人还跟原来一样生活,除了身体小,生活习惯毫无改变。他们不愿意和那些单个居住的人混在一起。两个区域的人也从来不互相走动。

我也凑过去跟欧森看了两天。第二天我就不敢看了。没有勇气看了。因为我发现,在那些单个居住的房子里,其中有两个人很熟悉,我凑近了看——并且在他们睡着后把他们端起来观察,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是欧森,一个是我。这个发现令我二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我,简直不能接受,在那样一片“天地”下,我竟撞见了自己如此渺小而可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看见了他,“我”在那小小的床板做的木筏上躺着,在随时能干枯的小水凼上漂浮,“我”那样子像是终于获得了幸福,不再奔波劳碌,被一种幸福和自由包裹着,完全在享受我那满意的人生了。我看得眼睛都是酸的,急忙就扭开脑袋,跟欧森说,算了,我不要再看了,你也不要再看了。但是他不答应。他还坐在那儿越发有兴致地观看。看见自己那么幸福的样子,仿佛他这高大的皮囊也获得了力量。他说,人总要从不同的角度去发掘自己,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如此渺小而快活的样子,总比看到自己受难的样子好啊。我说那是假的,那都是假的,他反驳我,他说,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的,包括我们也不是真的,我们在这里这样过,和他们在那里那样过,可能没有什么区别。我不能继续跟欧森说了。越说越令我伤感。那会儿也是黄昏时候,天边晚霞格外耀眼。

欧森每天几乎都面对着那些房子,主要是看他自己如何在小房子里生活,悠闲啊,他看到“他”雨后天晴,坐在小房子门口的靠椅上,居然在哼唱一段戏剧,而肚子饿了的时候,“他”只需要拖着房子到魔术师的仓库里,取几粒米放入米缸。仓库里应有尽有,取之不尽,他们像是被祝福的一群小蚂蚁,只需要拖着房子去搬拿就好。无论做什么,他们都拖着房子,都不舍得抛开。

我说我要走了,把这个想法告诉欧森,他很不耐烦也有点伤感地说,你何必呢?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我这个想法可能也直接影响了那个区域的“我”。自从我起了要出走的念头,不再打算去兜售我的特产,那个区域的“我”便跟着躁动。他惶惶然,拖着房子在那些空地上晃荡,有个时候甚至抛开了房屋,独自跑了出去,他以为他终于跑了出去,甚至可以听到他得意地笑出声,可实际上,他还在那些房子的巷道里转悠,迷宫似的,好几次他其实已经迷路了,都几乎要看到他眼眶里涌满的泪水了,因为他也发现自己迷路了,但迷路的巷道都是他之前跑了好几趟的,他走失在熟悉的老路上。可他只能继续走,于是,他的眼睛又把泪水“吞”回去。就那么没日没夜地,在老路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欧森好几天只专注地看“我”在那儿瞎转,看“我”像只被砍头的公鸡,看“我”如此惶然却仍然像是怀揣某个伟大理想。他有时候也忍不住笑,看“我”闭着眼睛走路跌一跟头或者撞在墙上,他就笑。所以他劝我还是别出去乱逛了,“有什么意思呢?”他说。

但是,我要走。我也该走了。可以断定在这个地方,已经不会再见到我心爱的姑娘黄昏。我也不再想要见她,这个执念以后都不会有了。我已经相信了魔术师说的话:她会在世上快活地生活得仿佛没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

那么,我的爱,就只能像野草一样遍地,像雨水一样遍地,像不存在一样存在,才能在哪儿与她相遇。只能这样。

我要走了。我喊不动欧森,他坐在那儿像个木雕。他有他想走的路和想要的生活。“祝你安好。”我走到门口,在关门之际对他说。

十三

我都不知道克里布啥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留在这个院子里多久了,天气很冷了,小房子里的人已经不怎么出门。起码有半个月,我没看到任何一个人拖着他的房子移动半步。

宅院里所有的大房间都是空的,壁画全无,除了仓库还是饱满之外,可以用“空荡荡”来形容。

唯一使我觉得还有点儿意思的就是小房子里的克里布。也许不能说他是小房子里的克里布,而是漫游的克里布,或者行走的克里布,或者有家不归的克里布,或者是,逐月者克里布。由于他特别喜欢在夜里月亮照在所有物体上的时候开始行走,我就给了他固定的名号:逐月者克里布。

他已经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了。我们没办法交流,我能看见他,也能听见他,可他无法与我对视,更无法听到我对他的行径的褒贬。

连续好几天,房子里无一人愿意出门,而克里布却孤零零走在那些巷道里。他连个鬼影子都遇不到,除了遇到月亮的影子。我有时候害怕他过于孤单,刻意将我的手指伸出来,照在月光下,然后丢下一条阴影在他面前,可他也选择跨过去,懒得抬头看一看什么东西故意挡了他的光线。茫然,沮丧,但始终被一种勇敢的力量支撑着往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样子,他要在这些小房子的巷道里流浪一辈子。我越看越沮丧,难怪那个高大的克里布当时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了。可他难道不知道吗?我所见的眼前这一切,没准儿就是他现在正去流浪的投影,投在我眼前,他自己看了受不了而已。我倒是无所谓,哪怕我看久了也觉得透不过气,那种漫无目标的流浪,那种沉闷的荒芜感,那种盯着幽深的月色的小小身躯,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他直接拎起来硬塞回他的小房子,然后跟他说:“你醒醒吧,与其浪费脚程,不如躺下来歇息。”可是我做不到。他那小眼睛里装着雷电,盯着他前方的天空,仿佛这一路走过去,就能把天地豁开一条口子,就能收获他要寻觅的东西——假如他有寻觅的东西。他像一把镰刀,一直在那儿收割。

我想躲起来清净几天,所以,我选择白天睡在之前魔术师隐遁的那幅画下面的躺椅上。当然,那画已经被克里布带走了。我知道是他带走的,在那小小的身躯的一侧,一张卷好的画报别在胳膊底下。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念想,他可能跟我一样怀疑见到的人是魔术师的女儿黄昏,黄昏可以冒充她的父亲,谁知道呢,我们到底见到的是谁。他可能觉得,那画报里留下的印迹是黄昏的。他可以放下心爱的人,但不必遗忘。我就是看到逐月者克里布身上出现的变化,断定我已经看到了他真实的投影,我都不需要亲自见证那高大的身影流动到了什么地方,我只需要盯着那小小的身躯,他在我眼前所呈现的悲伤喜乐,都是遥远而高大的克里布的悲伤和喜乐。

当然,我改变不了什么。就像他离开这儿的时候,也知道叫不走我。进入这个宅院之前,我也还惦记着我的生意,惦记着成为一个比普通卖鱼的人更过得好的人。进了宅院之后,虽然我没有被那些名贵的玩意儿吸引住,但确实被这些小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给吸引了。那简直是我所梦想的日子呀。可现在,看久了,我又觉得这日子也好像并不爽快了,也开始呈现出来它本身就具有的乏味和没有意义。这种消磨时间的生活,把小房子里的人搞得越看越像一条一条的蛀虫,他们每天吃得不多,却也隔几天就要跑一趟仓库,就像蛀虫一样去那儿拖出一些米粒,不劳而获的食物,好像越吃越没有胃口了,我看到有些人的食欲开始减退,因为不需要劳动,食物似乎也不再香甜和吸引胃口,多部分人处于半绝食状态,整日躺在屋里无所事事也不思考,只有下雨天急急忙忙抛出床板浮在水凼上。如此反复而无聊的一生,短短几日,我似乎已经可以预料到,他们将反复地、无聊地这么过完一生。

我就躲起来了。已经躲了整整三天。

现在,是晚上了,月亮就要出来了,如果今天晚上,月亮不顾天冷而照样跑出来,那我就会照着月光回去。我已记不清在我和克里布生活的那个城市,是不是和这儿一样,天气再怎么阴沉沉,月亮照样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像个坏孩子似的露出一颗光头。我想出去了,从这所高门宅院中走出去,就像走出一片终于废弃了的荒地,想要照着月光回到我之前所热爱的地方,再次成为一个朴素而忙碌的穷人。这么一想,我就来了精神,就从躺椅上起身。我要回去卖鱼。不管外面是不是克里布形容的那样,变幻莫测,也许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谁能肯定呢,克里布自己也是昏昏的变来变去的。

我也昏昏的,都快要看不清路面了。也许看久了那些小小的房子和人,使得我的眼睛撞到大的物体时仿佛撞到了山包。

“走。”我对自己说。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走出仓库时我不再关注那些小房子。外面空气中,像是要来一场大雪。

我走出大门。昏昏的。朝着之前来的路上走动,我很卖力,在加速步伐。因为加速步伐,双脚在月影下扯成一片,旋风似的,像在水里游动似的。

我知道我已经走丢了一双鞋子,不知道如何丢的,像所有跋涉者那样,总会因为路途遥远而失去鞋子,或丢,或破,最终从双脚上脱落。

我赤脚赶路,听到光脚板在地上拍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嗯哼,哈哈哈,月亮真好,天气真冷,我的光脚板拍打的响声真好听。

我可能要变成一条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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