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语
以一个女子的名义开花,成为春天颂词里最值得回忆的章节。
易于亲近,也易于将她从众多的姐妹中区别开来。
那时,杜鹃在山中,我在雾里。
她用自己的发簪,插遍了群山,也插满了我的梦境。
春风的小脚丫,翻过山里每一道褶皱,送给松树苍绿和琥珀,送给梨花雪白和飘落。
来到杜鹃面前,它停顿了许久。送什么都难以表达,只揽过她细长的腰身,亲了又亲。
然后,在她小小的脸颊,敷上一层粉嫩的红。
那红,不是丹青描就,不是色彩天成,而是露珠加上朝霞,鲜血加上赤诚。甚至,不,任何诗句也无法形容。
请让我停下脚步,细想。请容我将这一抹红,再一次亲吻。
日头慢慢偏西。
爬下山谷的时候,我看见夕阳转过头,看了一眼我们。
刹那间,镀了一层金光的杜鹃,愈发抖擞和明媚。
那美,应该属于乡村的小姑娘,干净而淳朴。
我想起那个女子,那时,她也是那么干净,那么淳朴。
彼时,我叫杜鹃。
写到故乡,必须写到乌桕。
这是我记忆里最有思想和个性的树。
旷野中,他平凡,却又卓尔不群,像是一个长途跋涉、过尽千帆的旅人。
他的肩头,收留过迁徙的鸟巢,也停下过从远方搬来的星群。
春天的鸟,将一粒种子衔至于此,也是颇有深意的。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必须忍受孤独,才能发芽。
必须以孱弱之躯,承接风狂雨暴和电闪雷击。
然后,有太阳照亮新叶。
绿,是一棵乌桕少年的标志,它考证着时间的存在。
而我逐渐迟暮。
一棵乌桕的成长是漫长的。
穿过一片田畴,秋天将黎明和凉风送至。
鲜红的旗帜被他举起又放下。
落叶扑向大地,带着立刻就能埋葬的真理。
果实也是,它栖居在白色的巢穴,不可能自己独自醒来。
人类的痛楚在于,无法将一种经历,重新长回树梢。
幸好,在人间,我们偏居一隅,各有所安。
乌桕归于烈焰。
而我,归于寂静。
总有这么一棵树,像你的亲人,站在贫瘠的土地上,目送你小小的身影,与她拉开距离,且渐行渐远。
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春天,披一身粉紫,瞭望你在异乡疲惫的奔波。秋阳刚刚挂上苍穹,它就摇响一树金黄的小铃铛,等待你的归期。
飞雪扑打着原野,她伸长脖颈,将思念举起,无限接近于蔚蓝。
这些还不够,她还会在泥土之下,将自己的触角,向更远更深处蔓延,谛听你回家的脚步。
这就是苦楝树。
我在少女时代曾将她一次次写进日记、写进梦里。
离开故土,多年不见,我以为自己会将她遗忘。
当我在遥远的异乡遇见她时,我惊讶于命运辗转的奇迹。
我们久久对望。
抚摸她身上的疤痕,被风霜侵蚀之后的伤口,竟如此之多。
在一次次自我修复之后,这些伤口已经成为清澈的眼睛,凝视我。
在她面前,我深深弯腰。
这些年,我和她一样屡屡受伤,但不停地生长。
我心里的痛,比她身上挂的果还要苦,还要多。
天各一方,我们都在坚守梦里的一点火星,头上的一寸光亮。
人世间,我从不开口说出这些。
我只模仿她开花时的样子——
美,带着淡淡的忧伤。
春天的柿树,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他的孤独和我一样,无人分享。
遒劲黧黑的枝丫,像一支画笔,伸进辽远的天空,有时奋笔疾书,有时茫然无措。
有时,他是霸气的,将翻涌云朵的蓝天,当作自己的背景。
有时,他低头,任碧绿的苔藓,专注地在他的脚边,耐心地绣出一地细碎的花。
在春天,小小的叶片,不,应该说是雀嘴一样玲珑的新芽,一点点冒出来。
凌乱的线谱上,到处都是绿色的小蝌蚪。
有时又像黑夜里,熠熠发光的小眼睛。
鸟在树顶歌唱,声带尖细,似在讲述着阳光和星子的泛滥。
每一根枝条都是琴弦,上面荡漾着热爱。
在柿树下站久了,我似乎也成为这树上的眼睛。
一动不动,肋下就要生翼,振翅欲飞。
整个四月都被花开满了,被柿树染绿了。
人间多美。
我,此时真想成为他,头顶苍穹,一眼看尽无边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