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园园
在岛上生活的那段日子,是如此美好,现在想来,嘴角都会上扬。
但那段时光也是如此孤独,如果回到过去,好想张开双臂拥抱那时的自己。
彼时的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总是在海边游荡,像一个夜游神,海浪声是不止息的音乐,响在耳畔,陪伴着那个悲伤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如此相爱,常常坐轮渡去小岛上,在夏日的隧道里感受清凉。夹竹桃开得无比美丽,仿佛你的笑容,一道明澈的光亮,涌入我的眼睛。
我们日夜沿着海边的木栈道走,听歌,看浪,提起鞋子,在沙滩上漫步。
吹过椰林的风雨,落在我们身上,多么年轻的风雨,现在经过了谁的青春?
那时候我们相爱,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房间,去海边看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礁石,偶尔也在老建筑间穿行,仿佛夜里轻声细语的无脚猫。
夜行,成了我们最大的爱好。我们在深夜里寻找星星的位置,看月亮从月牙到满月再到月牙,看高过我们头顶的棕榈树、大王椰子和榕树。
我们牵着手,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夜里,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和一些可以构成诗的物质。
空气如此清甜,我们抱怨时光过得如此匆忙,舍不得黑夜赐给我们的被白昼剥夺。
夜行途中,我们看过木本曼陀罗绽放的花,似乎解释了那时候我们的爱情,美丽,但危险。
夏至只是刚刚过去,温度却一日高过一日,炎热的盛夏,山呼海啸一般汹涌而来。
阳台充满烈烈日光,书桌上的书,即使不翻动,也从书页间释放着股股热浪,散发木质的气味。
从清晨开始的蝉噪,偶尔停下来,但另一处的蝉声又会马上响起来。
楼下安静极了,没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平房的红屋顶颜色日益黯淡。
在炎热难耐中昏睡过去,梦到晚秋金黄的银杏树,满眼透亮的纯净,说不出心情如何,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平静地感受着。
即使在梦里,也感到困惑和疲惫,仿佛没完没了的蝉鸣,将要延续整个夏日时光。
即使在梦里,也没有一个声音能回应我的孤独,为我找到安置灵魂的旷野。
日暮黄昏收回了最后一朵发光的云彩,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让房间黑得更彻底一些。循环听几首老歌,曲调悠扬。
也许平行时空中,有另一个人,在同一时刻,把自己裹进黑夜之中,一边听歌,一边无法克制自己,歇斯底里地哭泣。
快到南方的雨季了,平静的海面将迎来更多的雨水,棕榈、大王椰子、美人蕉、三角梅,将在雨水中越来越繁茂,像不曾止息的爱,在别处蓬勃生长。
黑暗中,仿佛雨水落在头上的屋顶,风中的防护栏被雨水淋透,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而后,是盛大的寂静与孤独。
入夜,下起了雨,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湿漉漉的雨水味道。
我在窗边的床上躺着,关上手机,放下书本,安静地听雨,安静地呼吸清凉的空气,安静地想想爱过的人,如今是否在另一场雨中,听雨。
此时,已听不到昔日里热闹喧嚷的鸟鸣,连车声也被雨水稀释,只有一场绵绵不尽的雨,下在天地之间,在我与另一个我之间的裂缝,雨水温柔地弥合着哀伤。
你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感受一场雨滴落在心田,带来纯净的美好?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拥抱虚无的时间,拥抱时间里的虚无?
我在这一场雨中,听到雨滴的对白,下一场绵柔的雨已经在路上了。
骑楼下有很多老店铺,从密密麻麻的游客中突围出去,来到久违的点心铺,买些酥酥软软的糕饼,才算真正来过中山路。
中山路的尽头是海,闲逛中山路是假,穿过沸腾人声去海边吹风看花是真。
海边的扶桑,偶尔可见的山茶花,大朵的花瓣,美艳的美艳,纯净的纯净。我之所以爱着无边无际的海,喜欢海风拂面,花团锦簇,多半因为,我爱你,而你爱着它们,灵动、剔透。
但爱情短暂,人生漫长,海水永远不会停止冲刷海岸,永远有杂乱的藻类和碎贝壳。
爱在其中破碎,生命在其中完整。
周末,天气预报报道傍晚将有台风登陆。
但我实在不想虚度白日里的盛夏。清早出门,徒步到达狐尾山脚下,沿着宽敞的水泥石阶上山。阳光照满全身,热得汗流浃背,走进大树阴凉之处,顿感凉风习习。几只白色和杂色的流浪猫,踩过厚厚的落叶,追逐着同伴的身影。
两面针、美人松、大叶榕,装点着狐尾山,美则美矣。
山中逗留几个小时后,跟着风留在林中小路的脚印下山。
台风就要来了,我去十二楼的天台,收起晾晒好的被子和衣服,满天金灿灿的云,把整座城市映照得透亮耀眼。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台风,我的心因风暴而激动,仿佛听到大海进入梦境的潮涌。
从南方回到北方后,依然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朝思夜想,于是,趁周末放假休息,坐最近一趟飞机,再一次回到久违的南方。
登仙岳山是必不可少的,以前在岛上居住的时候,每逢周末,就会走出家门,经过两条榕树掩映的长街,过了马路,就到仙岳山的一个小入口了。
进山的路有些狭窄,台阶较多,偶尔会碰到一两只鸡在咕咕地觅食,山下还有几户人家,圈养着白鹅。
一年四季都是登山的好时节。从小路进山的人不多,清净,风吹来时,只有叶子簌簌地响动。
走上大道后,会看到一大片桉树林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美哉,壮哉。
我常怀念御风而上山的日子,怀念在山顶俯瞰小岛景致的时光,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只有眼睛在微微地转动。
山林阔大,接纳了我的彷徨。
日光宁静,原谅了我的不辞而别。
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琥珀色的阳光照在我的腿上,工作日的正午,小区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骑着电动车和送快递的人一闪而过。
我长久地坐在这里,听春天里鹧鸪的鸣叫,看家雀成群地飞落觅食,一群白鸽在楼与楼之间盘旋。
除了这一点声音,周围安静极了,飞机在天空留下绵白色的长尾,又慢慢地消散。
我想起一些过往,但很多细节已忘记。我想起一些人,但说过什么也已忘记。记忆涣散,像中年的倦怠,来得如此猛烈。
头顶一方蓝天,锦缎般的薄云慢悠悠地走,午后所见,也将很快被黄昏暮色笼罩。
打开一本新书,依然看得缓慢。这种缓慢的读书速度从我中学时代开始就是这般,无法一目十行,无法过目不忘。
天气逐渐变暖,玉兰花含苞待放,海棠树也微微发芽。
看一部短篇小说集,书中写到“当你早晨醒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这种感觉,我不仅在早晨有,在傍晚,在深夜,都会袭来,像忽然膨胀起来的气球要撑破我的内心。
黄昏时暗下来的天色,次第亮起来的霓虹灯,枯萎的梧桐树上最后的叶子。
我想起《恋爱的犀牛》 中,马路的那句独白“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这同样是我的感受。
黄昏冗长而令人感到孤寂,令我多么想在无人处歌哭,在合上一本书的时候,也把眺望留在那里。
时隔多年再读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他写里尔克的部分依然会让我动容。
生活让人疲惫不堪,在忙碌之中,对很多事情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曾有过的阅读感受却比较清晰地记得。
“我上无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以前也曾阅读此段文字,也是一个春天的雨夜,风吹送来泥土的腥气,雨声之外仍是雨声,草抽芽,花含苞。
时间匆匆,很多时候,对看过的书和经历的事来不及沉淀思绪,就要匆匆赶往前走了。
人生短暂,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此时此刻,再回馈生活以温暖,以明媚,以热泪盈眶。
夕阳映照着晃动的背影,金色光芒,让城市披上了暖黄色的外衣。
春日,我想记住此刻夕光下的背影,记住深夜里的手温,记住月光透过海棠落下的斑点,记住宁静地行走大街小巷的时刻,记住河水微漾与岸边歌声,记住米酒与微醺,记住鱼缸的水滴声,记住阳台丛生的杂草,记住摇曳的灯光,记住蛋白粉溶解于水在心间化开的时刻。
即使有一天忘记了,这些朴素的诗篇也会帮助我记住阳光与花朵,记住自己是如何战胜内心的恐惧、挣脱脆弱的外衣,如何一步一步坚持到了现在的。
在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刻,回想白日里的事情,有些只是刚刚发生过,就已经记不起来了。
夜晚很安静,远处工地不再施工,没有噪音侵袭,只能听到一点车声和近处邻居的对话。
傍晚从快速道返回时,早春清凉的风从车窗外吹进来。
忽然忆起几年前去某地看一个画展,在迅疾的高铁和拥挤的地铁上,我看完了达菲的诗集,具体写了什么已无印象,但那种外物息音,只有意识和情感在时间中流动,那种感觉,我始终记得清晰。
我不擅长处理生活中具体而细微的事情,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我正努力去感受这座城市一点一滴的气息和味道,云烟过往,值得回忆和沉淀。
那年夏天,我们从晚上八点启程,绕着厦门岛徒步十一个小时,在第二天七点到达出发时的地点。
整整十一个小时的步行,全长五十公里,从日落到日出,我们途经了整个夜晚。
那年夏天依旧炎热无比,即使在夜里,星空寂寥,人间也仍是暑热难耐。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风景,谈论我们历经的故事,难忘的时光,爱过也辜负过的人。
在几处补给站停留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休息太久,只短暂调整,又再度出发。
深夜徒步需要勇气,更需要热情。
那时候,我们年轻,充满力量,对一切充满好奇,敢想没想过的事,敢做没做过的事。
当清晨的太阳从海平面缓缓露头,到忽然间升起在海面,我们已走在最后一段路途上。
全程五十公里走完,似乎也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仪式。
前几天,无意中听到一首老歌——许美静《城里的月光》,不禁想起读书时南北折返,绿皮火车上会反复播放这首歌,而我坐在硬座或躺在狭窄的卧铺上,一遍一遍回味,这样的时光总令我记忆深刻,流动、消逝,像失而不复得的美好,像回到那年父亲和我一起赶火车去学校报到的时刻。
读书那些年,火车载着我,轰隆隆,叮咣咣,碾压着枕木,时间和风呼啸而过,我的许多文字也是在这样的流动与夜色中写就,那些动人的瞬间,令人心碎的短暂性,无爱又无所依托的岁月,任凭城里的月光,照着孤独的人。
我是如何和自己的这种无所依托的孤独感和解的,或者说,如何战胜它的呢?也许是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在卧室听着窗外火车经过的低沉声,忽觉光阴的残酷性,起身,抖擞,去做点什么,抑或压根就无法与内心的虚无惆怅和解,索性带着它,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进入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蓝天白云,阳光晒着春意萌动的悬铃木和白杨。午后闲来无事,独自去家附近的竹园散步,带着赏春的美好期待,拥抱灼灼桃花。
还是太早,除了忍冬青和竹子是满眼暗沉的绿,地上间或看到草芽,一切还是冬日萧索的干枯气息,生命还在沉静,等待时间下达生长的指令。
慢慢地走在石子路上,这一个水泥地块与另一个水泥地块之间,竟有蒲公英长成了硬币大小,在一片灰色中显得鲜嫩无比,黄昏的微光照在石子路上,鸟鸣穿透疏竹之风。
我因未见春日花开,但有意外之喜而感到快慰,风,也令我心湖的涟漪一圈圈温柔地荡开。
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在乡下搬了四次家。
每一次搬家,都是一堆杂物,从这里搬到那里,用父亲的话说,都是为了供我们姐妹两个读书,但搬来搬去,我们始终没有走出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而在时间的流逝中,父亲,在我们刚成年时便告别了人世。
离开校园后,我留在城市工作和生活,也在不停地搬家。
也许是骨子里有离群索居的基因,向往星空与旷野,对居住的地方总不满意,面对车来人往,总有说不出的拒绝和敏感。
春花夏景,秋果冬雪,我在北方和南方之间辗转,像一只孤独的流浪猫,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花盆,蜷缩进去,不管日出日落、潮涨潮退。
最近又将搬一次家,这一次搬去哪里?我还不确定。但总有一阵风吹响年轻时在海边拾起的螺壳,带来岁月悠扬的歌。
春节前,母亲从天津回了东北老家。
有三年多的时间,母亲没有回过老家,和母亲相比,我则更久没有回去,大概有十年之久了吧。
老家已没有更多的亲戚,只有舅舅和舅妈,守着那片土地,一辈子种地、养羊,操劳着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的父亲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日夜守着他生前耕耘的那片黑土地。和父亲的别离,令我悲痛了整个青春。
也许这就是我迟迟没有踏上回乡之路的原因。
现在,则更多地担心母亲,担心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但愿故乡平原的广博,空旷的犬吠,天高云低,可以治愈我的母亲。
而它们已经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缓慢地治愈我的心灵,当我只身走进茫茫白雪,世界将给予我更辽阔的洁白与爱。
一到冬天,北方会变得异常寒冷,白日的冷气透过窗缝,一股股地吹来。坐在阳台上读书,手脚冰凉,蜷缩似叶。
寒冷难耐时,我常想起在南方小岛看凡·高星空艺术展。
那时,我坐在大厅冰凉的空地上,湛蓝色的星光落满四周。
“没有爱,我不愿苟活”。
即使现在回忆起,我仍然震惊,满屏的蓝,似一片汪洋,给我震撼和沉郁之感。
以前,我特别喜欢雨,喜欢在淅沥的雨中,像夜游神一样,游走在大街小巷。
伴随年岁的增长,时间,似乎剥夺了我心灵最后的一片花瓣。
雨夜里的加油站、拥挤的城市辅路,我觉得这座城市太大了,人那么多,车那么多。
雨从车窗滑下来,让人不禁落泪。
莫名地冷,打了个寒颤,似乎回到那年佳木斯的冬天,我躺在人文学院楼前的空地,躺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
内心的溃败,有时只是在某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