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宗义
“雪山上的牡丹花从来不开,因为从前的世道太坏。现在牡丹花开放了,咱们的毛主席领着咱们从花丛中走出来……”
这是四川大学两个青年男女学生,在校内荷花池畔,声情并茂地哼唱的流行歌曲。他俩不仅经常在一起唱歌,在一起跳舞,还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上课和自习。这在别人看来,他俩俨然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情侣确是情侣,不过缘由还得从他俩入学时说起。
20世纪50年代初,大学入学考试尚由各招生院校单独举行,来自涪州的男生刘文彬和来自万州的女生章如虹同时被西南石油学院矿冶系、西南音专弦乐系和重庆大学中文系录取,又都在父母的授意下选择了名气较大的重庆大学中文系。
入学不久,全国高校进行院系调整,他俩所在专业跟四川大学合并。在乘火车去成都途中,他俩积极编唱“隆昌荣昌麻布白,永川豆豉味道绝,内江红糖顶呱呱,临江寺豆瓣冠全国,来往同志莫错过,快快到此来做客”的顺口溜以活跃车厢气氛。到新校后,他俩被同学们一致推举为班文体委员。
成为班文体委员后,他俩接触更多,了解更深,好感也更浓。每当看到章如虹那俏丽的面容,娇小的身影,褚红色上衣和脸上的两个浅浅酒窝,刘文彬总会感到阵阵激动。每当看到刘文彬那健壮的身影,憨厚的表情和勃勃英气,章如虹也总是感到恋恋难忘。
到大学二年级,在章如虹的介绍下,刘文彬也光荣地参加了共青团。
到大学三年级,当章如虹生病住院,刘文彬前去看望她时,他俩终于用哼唱俄国著名歌曲《连斯基咏叹调》中“我爱你就像狂热的诗人一样”的方式,表达了彼此的爱恋,成为本文开头提到的情侣。
不过,好事多磨,这对情侣的爱情之路远非一帆风顺。
这年暑假,他俩组织班上同学去成都附近的青城山游玩。
青城山位于灌县(现都江堰市)境内,是我国道教发祥地之一。山上峰峦起伏,树木青翠,道观林立,素有“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之称。境内有都江堰、竹索桥、二王庙、伏龙观等著名景观。
从成都到青城山单程七十多公里,他们自带干粮,全程徒步,一路欢声不断,笑语连连。
到青城山后,他们借住在山上一所道观里,白天结伴到各处游玩,晚上回来聚在一起唱歌聊天。
有一天,如虹和文彬结伴出游,沿途一边欣赏山峦美景,一边拜读“追名逐利堕红尘,青灯蒲团绝凡心”“野观钟声留客住,青山无语催人忙”等道观对联,不觉走进一个树木茂盛、绿草如茵、远离道路的林间空地。他俩躺在草地上,呼吸着清新的林间空气,聆听着动情的啾啾鸟鸣,顿觉激情澎湃,不禁深情相拥。
然而,年轻人极易产生的感情用事,却给他们的爱情带来了巨大挫折。
返校后不久,他俩组织同学到离校不远的狮子山游玩,文彬因照顾一个体弱的女同学,没能跟如虹在一起,如虹便大为不满,赌气数月不理文彬。
这期间,碰巧如虹的父亲病重,急需大量医疗费。她母亲早逝,父亲是收入低微的街道办事员,弟弟又在上学,不得已只好接受弟弟的一个已参加工作名叫周振东的高年级同学的资助,如虹也被迫给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去信表示感谢。谁知周振东接信后,竟热情洋溢地不断给如虹来信,还不时给她寄钱,久而久之,周振东便逐渐被同学们看作是如虹的新情侣。
这年元旦,按惯例,班文体委员如虹和文彬要组织班上同学到市人民公园游玩。他俩冒着细雨,分站在公园门口两边,给同学们发门票。发完后,文彬试探着轻声对如虹说:“咱们也进去吧!”
如虹微笑着点头说:“好。”
入园后,文彬诚挚地跟如虹解释说:“那天我在狮子山没能跟您在一起,是因为要帮助体弱的唐玉容同学。我没能预先跟您商量,是我不对,请千万原谅!”
如虹也十分后悔地跟文彬说:“我太任性,太感情用事了!是我不对!”
“您长期不理我,我难过得精神都快崩溃了!”文彬接着说。
“其实,这些天我也十分难过,早想跟你和好,总是鼓不起勇气!”
“听说您父亲生病时,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有时他还在给你寄钱。”
“那是我弟弟的一个高年级同学,我们其实只是朋友关系,他寄给我的钱我已全部退回去了!”
这天,他俩又唱又舞,有说有笑,玩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从这以后,他俩都深感任性之可怕和相爱之不易,不仅跟从前一样亲密,且开始设想毕业后他俩的幸福未来。
不料此事很快便遭到共青团组织的干预,团支书十分严厉地跟他俩说:“共青团是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先进青年组织,事事都应起表率作用。在个人问题上,绝对不允许脚踩两只船。更何况周振东是国家干部,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为了维护社会主义国家的稳定,经团支部研究决定,你俩只能是同学,绝不能谈恋爱!”
如虹辩解说:“我跟他从未见过面,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我跟他通信只是对他资助我父亲治病表示感谢,根本不是在谈恋爱!”
“你俩不断通信,他还给你寄过钱,这难道不是在谈恋爱?”支书提高嗓门说,“如再狡辩,就开除你俩团籍!”
她还想争辩,但迫于压力,只好勉强服从。
转眼到了1956年毕业时刻。那时上大学不交学费和食宿费,每月发不等量的助学金,每年还要发一套新制服。因此,毕业时根本不存在自谋职业的问题,去哪儿工作全由国家指定。文彬和如虹原被分配去北京,因团支部不同意,学校就临时把文彬改分到天津南开大学,如虹改分到桂林中国语专。
临行前,同学们在校园里手牵手地长时间散步、交谈,表不完对母校的浓浓眷恋,说不尽对学友未来的深深祝福。文彬和如虹更是到深夜才挥泪告别。告别时,他俩悄悄约定:来年春节,文彬到桂林跟如虹结婚。
因为参加一个临时性的社会调查,文彬迟至那年十一月才到达天津。十一月的天津,已经雪花飘洒,寒风刺骨,文彬从南方来,身上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衣,直冷得瑟瑟发抖。因此,他刚一报到,学校就发给他三十元防寒费,还预支给他十五元生活费。四年大学期间他每月只有两块伍角钱的助学金,现一下子拿到四十五元钱,感觉简直成了大富翁。
他在南开大学一村一楼教工宿舍安顿下来,一边跟著名翻译家朱维之教授进修外国文学,一边不断给如虹去信,急切地期待着春节到桂林跟如虹结婚。
桂林是我国著名的山清、水秀、石美、洞奇的风景区,沿漓江南下,还能到达另一著名风景区阳朔。这两个地方素有“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的美誉。如虹到桂林语专后,面对无边美景,心里总怀念坦诚忠厚的文彬,迫切地期待着春节的到来。
春节前,当如虹正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文彬来桂林结婚时,突然接到弟弟来信说父亲病危,要她立即回家。她考虑再三,只好给文彬去电报说:“我父亲病危,我必须回老家侍奉病危的父亲,我们的婚期只好延到来年暑假了,望谅解!”
文彬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全靠当小学教师的父亲辛苦养大。他事亲至孝,一直在盘算着成家立业后把父亲接来同住。因此,接如虹信后,他虽感失望,仍立即回电说:“孝道至上,婚期应延。望保重,我永远等着您!”
如虹回家在父亲病榻前精心护理了两个多月,直到父亲逝世,办理完丧事后才返回桂林。这期间,周振东也借故告假随她弟弟一道去了如虹老家,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如虹身边,殷勤地帮如虹干这干那。如虹忙于照料父亲,对这个曾资助过她家但从未谋面的人并不十分在意,只礼节性地对他表示感谢。
可事实未能如人愿,文彬后来被派到了农村,那是一个坐落在内蒙古大青山中一个名叫卯独沁的极其荒远闭塞的小山村。文彬被安置进一间破败的小屋里,土炕潮湿得需垫上砖头和木板才能睡觉,劳动归来只能在破锅里用半干的牛羊粪熬糊糊吃,春天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冬天冷得鼻涕落地便变成冰。
这沉重的打击,使文彬几乎崩溃。但为了如虹,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在给如虹的信中只轻描淡写地述说现状,着重点则是“尽管生活给了我种种痛苦和折磨,但只要想到你,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我一定好好劳动,争取能尽快回到原单位!”
接信后,如虹十分惊愕,坐立不安,执意要万里迢迢到内蒙古去探望文彬。因教学工作太忙,难以告假。又因非亲属暂不准探视。只好赶紧给文彬去信说:
亲爱的彬,
我虽不能去到你身边,但我的心永远跟你在一起!
不管是海枯石烂,还是地老天荒我都不会跟您分离!
切望你泰然应变,好好劳动,争取早日返校!
永远等着您的如虹
冬去春来,转眼文彬在卯独沁村劳动已满三年。他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人们对他从疏远、隔离,慢慢变为接纳、亲近。丧偶的生产队长秦复小不仅再三表扬他劳动好,甚至让他给队里当记工员。常跟他一起劳动的青年农民刘大朋见他住破屋、用破灶、每天只吃莜面糊糊实在太苦,让他搬到他家去住,以便能睡个热炕、吃个热饭。生产队长的独养女秦翠花,也常对他嘘寒问暖。
文彬慢慢适应了这儿的生活。他白天随队员们下地劳动,晚上回来在油灯下认真记工或专心读书。这里依山傍水、如诗如画的景色和朴实的民风,也慢慢使他那沉重的心情得到缓解。
这年夏天,一个特别让他激动的事从天而降:因他表现良好,如虹的多次探视请求,终获上级批准。如虹带了很多食品和礼物匆匆赶来,文彬在队长和乡亲们的帮助下,给如虹准备了舒适的住处和丰盛的饭菜。久别重逢,他俩几乎寸步不离地依偎在一起,彼此都有说不尽的话题、道不完的想念。但想到数天后他俩便要分离,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彼此又感到万分难过。
如虹走的那天,文彬一直把她送到离村子很远的公路旁,见她上了路过的公共汽车,才万分难舍地跟她挥手告别。
回到村里,文彬长时期陷入了矛盾而痛苦的思绪中:他深深地爱着如虹,殷切地希望如虹能欢乐和幸福。但他却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原单位,这使他深切地感到他不但不能给如虹以应有的欢乐和幸福,反使她处于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痛苦和无尽的万里奔波中。一想到这无尽的思念可能会成为常态,这锥心的痛苦可能要长期存留,这生离死别般的万里奔波还要不断重复,他心里便感到像刀割般疼痛!怎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怎样才能使如虹获得应有的快乐和幸福?想来想去,他觉得,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下狠心断绝他俩的情侣关系。
恰好这时生产队长秦复小见他心事重重,便常来关怀他,他便对耿直正派的秦复小如实坦白了自己的心事。秦复小认为下狠心断绝文彬跟如虹的情侣关系,是文彬高尚情操的表现,也确是解决困境的唯一可行办法。但如何才能割断他俩的情侣关系呢?秦复小认为文彬只有赶紧找个对象,并尽快结婚。
对象找谁呢?文彬把村里的未婚女青年滤了一遍,觉得秦复小年逾二十的女儿秦翠花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勤劳朴实、聪明能干,且常对他嘘寒问暖。便托人试着跟秦复小提出,秦复小略作思考后便爽快同意。翠花见文彬忠厚老实、勤劳能干,早就对他产生好感。文彬和如虹的关系经父亲说明后,她也对此表示同情和理解。于是,不久后,文彬跟翠花便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如虹在返回桂林的途中,一直木然地坐在汽车和火车上。文彬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出现。文彬的声音,总是在她耳畔回响。她太同情文彬,太爱文彬,太离不开文彬了。但文彬何时才能回到她身边?她该怎么办?这一切,她都完全感到茫然。
回到桂林后,她经过长时间思考,认为目前解决问题的可行办法,只有调到他身边工作或干脆辞职。因此,她在不断给文彬的去信中,除再三诉说她对他的思念外,还说:“如果你短时间不能返回原单位,我便要求调到你所在的地区当教师!或干脆辞去工作到你那儿去跟你一起过农民的生活!”
可是,她发现,对于她调离和辞职的想法,文彬总不作答,到这年年底,她竟突然收到了文彬寄来的一封诀别信。
如虹:
您是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应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可我不但不能给您应有的幸福生活,反而只能给您无尽的痛苦和折磨。因此,经过长期的痛苦思索,我决定断绝我俩的情侣关系。殷切地希望您尽快找到自己应有的幸福!我永远默默地为您祈祷!
顺告,我已于上月跟村里的一个名叫李翠花的姑娘结了婚。
文彬
这封信,让如虹伤心欲绝。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考虑到文彬的处境,她又只能认定这是文彬为她的幸福前途而采取的万不得已的办法。
她想再次奔赴内蒙古,但想到文彬已结婚,事情已无法挽回,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把这份时代造成的悲情深深地锁在心底。
周振东从如虹弟弟处知道上述情况后,便加紧了对如虹的追求。他几乎每隔几天便要给如虹去信,一有机会便要到桂林去看望她,每次去信和去看望她的时候,他都要再三倾诉他对她的长期爱慕。一年后,如虹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嫁给他。婚后不久,为照顾夫妻关系,如虹便调到沈阳去当中学教师。
周振东毕业于重庆大学机械系,在沈阳重型机械厂工作。他终能如愿以偿,自是万分欣喜,对如虹百依百顺。但见如虹老是沉默寡言,事事勉强支应,心里也不免感到不快。所幸他深知如虹和文彬的关系,且自知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感到能跟如虹结婚已属不易,故婚后生活即使过得不理想,也只好处之泰然。
文彬婚后搬进了生产队长家,每天照常下地劳动,每月照常拉着毛驴到武川县粮店去领回三十斤口粮、三两白糖和二两油。尽管文彬总是若有所思,但朴实无华的翠花对此也并不十分在意。两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光阴似箭,转眼过去了十多年,文彬终于回到了原单位工作。
这年暑假,文彬把年迈的父亲接来天津后,立即带上翠花和十多岁的男孩去沈阳探望如虹。
十多年阔别,如虹已年近五旬,女儿也已十多岁。她的眼角尽管已略现皱纹,动作也稍欠灵活,但面容仍存俏丽,目光仍含深情,衣服仍是大学时代的褚红色,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仍依稀可辨。文彬虽略显苍老,肤色黝黑,衣衫简朴,但表情仍是那么憨厚,微笑仍是那么亲切,眉宇间仍散发着大学时代的勃勃英气。
十多年阔别,他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乍一见面,除相对凝眸外,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他俩那久经压抑的激情又汹涌澎湃起来,彼此心底都浮现了历经挫折终该破镜重圆的心愿,但面对伤残的丈夫、卧床的岳父和年幼的孩子,他俩又只能徒唤奈何地把这心愿深深地埋在心底。
倒是如虹的女儿和文彬的儿子显得十分投契,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宛如一对少年情侣。
翠花在这儿实在难以久留,只住了三天,便和文彬一起跟如虹怅然告别。
又过了十来年,振东已病逝,如虹已退休,他俩的女儿已从艺专毕业当上了艺术设计师。文彬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埋头工作,成了特级教师,儿子北工大毕业后成了电气工程师,翠花和岳父也已不幸病故。
现在,相恋多年的如虹和文彬,总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可惜如虹此时已病魔缠身,不但不能跟文彬践约成婚,反而生活都难以自理。文彬只好以朋友名义,把她接到天津治疗,在病床前跟她一起慢慢追忆他们那受尽挫折的往事!
他俩的唯一希望,是他们那正在热恋中的子女们,能不再被命运捉弄,能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