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果
嫁给杨朝军是一生里犯下的最大的错。每次去嘎日村采访,阿占都表达了这个意思。一边说,她会一边把牙齿咬得吱嘎作响,仿佛有个缩微版的杨朝军此刻就藏身在牙缝里边。
两人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第二年,杨家请人提亲,阿占正喝水呢,差点没给噎着。这人虽说相貌还行,但个头长得节制。家里穷也不是主要的,就凭同一间教室里坐了三年两人没拉过一句话,阿占就能想象此人是半个呆子。你看不上我,我还不稀罕你呢。阿占家条件好,老爹几年里开出二十亩山地,收获季节,白花花的芸豆让人眼红。杨朝军不想攀这高枝,而且那时节,他心里还藏着个人。可最终,他俩还是谁也没躲过谁。阿占老爹一身劲,除了种地还略有盈余。两个姐姐的亲事,就是被他用竹竿在身子骨上敲定的。阿占想,还是为他老人家省两根竹竿扶芸豆去吧,再说还有那么句话呢,聪明人自带三分熊样。杨朝军这边呢,心里住的那个人心里住的偏不是他,心里一空,阿占的形容就挤了进来。想当年,一朵叫阿占的花,开在了多少人的心上。
倒腾药材也好,买卖玉米、土豆、芸豆也好,承包工程也好,这么些年过去了,杨朝军差不多就不知道“亏”字怎么写。最难得的是男人有钱不变坏,而且看样子也没想给自己变坏留机会。看他身上穿的就知道了,拿阿占话说,土得掉渣。一双几十块的皮鞋,穿了几年还舍不得丢,连修鞋的师傅都叫苦不迭:杨总呀杨总,难不成是在考我手艺?
说杨朝军“会挣钱不会花钱”那是冤枉他了。只有阿占知道,他“手散”起来,吓得死人。
事情从2008年5月12日,也就是汶川特大地震那天讲起。全省21个重灾县,宝兴是其中之一,嘎日村在全县受灾最重。地震后,正在雅安办事的杨朝军第一时间心急火燎往回赶。S210线桦桤林段大面积塌方切断道路,他弃车步行,于13日早上6点到得嘎日。只回家看了一眼,他就人间蒸发了似的见不着人影。当时,S210线成为通往汶川的生命线,安顿好村里的残疾人、五保户和有特殊困难的群众,杨朝军带着两辆装载机、一辆挖掘机和几十个村民连日奋战夹金山上,义务为过往救援力量提供交通、餐饮保障。5月18日晚,为准备次日干粮,杨朝军驾车冲进瓢泼大雨,经过波日沟道班附近时遭遇岩体垮塌,车身被砸出几个大坑。6月2日,“失踪”多日的他终于回到家中。阿占憋了一肚子火——过渡房搭在路边上,湖水只差几米就要漫上来,一家老小每天光吃灰尘都能吃个半饱了,这个家你到底还要不要!可杨朝军的话抢先说了出来:家里还有多少钱?阿占那天身上只揣着两百块,原本打算扯个窗帘遮灰,却硬被预备党员杨朝军“抢”了去,连同别人刚刚还他的1万元,交了“特殊党费”。
2012年8月18日,宝兴县冷木沟发生特大泥石流灾害。阿占知道,杨朝军手又痒了,得靠捐款去挠。没想到的是,他会狮子大开口:灾情有点凶,快去银行取6万!
阿占眼泪下来了。虽说外人老板娘来、老板娘去地叫她,只有她才清楚,卡上那几个钱来得多不容易。就说眼下,杨朝军的一个工地,二十多个人一日三餐全靠她一个人张罗。这几天水厂瘫痪,全城停水,淘菜煮米、刷锅洗碗的水全是她顶着烈日走半个多小时去背,这点家底,是汗水凝成的盐!
还像汶川地震那阵一样,捐个万把块吧。阿占流着泪说。
上次是大灾大难,有国家撑着;这次不同,主要靠自力更生。杨朝军的语气是出了冰柜的雪糕,表层松软,内里坚硬。
那就两万。我熬更守夜的容易吗?
阿占的话没有回音。
三万,三万你还嫌少,我们各过各的!阿占在心里画了一条线,别说脚,脚的影子也不许他跨过半步。
“掰手劲”的结果,阿占赢了。这是假象。真相却是,杨朝军捐款时,背地里又添了两万。
纸包不住火,阿占气得肺炸。可她还来不及发作,芦山发生七级地震。震中近在咫尺,家中五层新房眨眼成了站立的废墟,看着裂缝像巨型蜈蚣从墙上爬过,阿占听到了一颗心开裂的声音。
县城的家成了印着“救灾”字样的蓝色帐篷。帐篷搭在乱石堆上,离街道不远,晚上有重车驶过,地皮嗡嗡直颤。余震本来就多,地抖得一勤,人根本睡不踏实。人是遇事往家跑,杨朝军偏反其道而行之。临出门,他冲阿占甩下一句话:我“家”占着地利,来了那么多志愿者,你想办法帮他们解决一日三餐!
灾后市场供应紧张,没米没面没菜没肉,水也停了,这饭咋煮?就连自己家,过不了三天也要断顿啦!阿占话没说完,杨朝军已没了人影。
杨朝军震后第二天开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皮卡车回过一次。车斗里装了大米、土豆、莲花白、大桶大桶的山泉水,以及摞得高高的烧火柴。一起来的还有杨朝军的大哥大姐。杨朝军说,东西不够我会再想办法,要是人手不够,你去娘家搬人!正说着,阿占的弟弟弟媳扛着一捆腊肉、两袋大米匆匆走来:你们房子坏了,送点吃的应急!不等阿占说话,杨朝军一锤定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段时间,你们就别回去了,留这儿吃饭!
这饭“吃”了整整一个月。灾难似乎安装了延时设备,直到这时,阿占才和自己的生活狭路相逢。自家房屋成了废墟,废墟清除后,地基由政府征用,一家人一时间无处容身。地震后她只见过杨朝军几次,而且差不多每次都是拿了换洗衣服就不见了,像在躲债。
阿占并不急着找杨朝军讨债,她知道他忙。刚地震那阵忙抢通,从省道到村道,一条路通向好多条人命。接着是排危除险、过渡安置、灾后重建,事情千万头绪。经历了“5·12”地震,即使杨朝军一声不吭,她也知道他这支书在忙些啥。所以,当她找杨朝军商量回硗碛建一座酒店,杨朝军说了一个“要得”,这事似乎就和他撇清了关系,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六层楼的酒店几乎是阿占一手拉扯起来。遇到建材吃紧,或者施工方案调整,她也会找杨朝军帮着拿个主意。起先还好,不管咸淡,杨朝军至少有话可说。达瓦更扎公路开修后,杨朝军就不那么耐烦了,这边话还有一半含在口中,那边的耳朵就调到了另一个声道。有一次,阿占心中的无名火顺着电话烧了过去:杨朝军,你要搞醒豁,这个房子姓杨,不光是我阿占的窝!杨朝军这才态度端正起来:听说林业上有个林区公路项目,我想把城墙岩牧场跑下来。还有草棚子沟,以工代赈,这事有戏!等这两个项目一落地,洗脚水我都给你端过来!与其说悬在半空的这盆水把阿占心中的火浇灭了大半,倒不如说杨朝军明显水分不足的声音让阿占生起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心疼。家里的重建和达瓦更扎公路差不多同时起步,从那时候起,杨朝军哪天过的不是两头黑?记得有一次去雅安跑项目,县城方向修路堵得厉害,他一大早开车翻夹金山从小金、映秀绕道。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阿占才接到他报平安的短信。阿占不是没想过给他打电话,可一来怕影响他开车,二来电话要是打在他的盹上,还不相当于在自己心窝子捅上一刀?
酒店就要落成时,杨朝军吃了还魂丹般记起一桩事。他对阿占说,修座房子像生个儿。是个娃,总要有个名字。
阿占斜睨他一眼:生个娃,你就只干两件事:撒种子,取名字。我就惨了,十月怀胎,还得转体翻滚三百六十度。
杨朝军脑子转得不慢:要不怎么都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就没听过唱爸爸好的。要不,这个名字你来取?
阿占撇撇嘴:别假惺惺了,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
再兜着藏着自己都觉得没趣儿了。杨朝军说:达瓦更扎——后边再来个“卫星定位”——主题生态酒店。
达瓦更扎。几个音节在心里风铃般响过一遍,阿占隐约感觉伸出了小手指,触摸到一个婴孩嫩嫩、软软、滑滑、暖暖的肌肤。这种感觉自然真切,她都看见孩子在张着小嘴朝她笑了。
高兴的芽苞才刚冒头就被一阵风拦腰折断。这天,阿占正和人布置客房里的家具,杨朝军闪进眼里。
家里还有多少钱?见到阿占,他劈头就问。
听到钱字,阿占来了精神:家具只交了订金,你总算来了次雪中送炭!
杨朝军也不多说,扯一把阿占袖子:跟我来。
见是往信用社走,阿占压低声音吼杨朝军,十个男人九个坏,你娃居然有私房钱!
杨朝军窘得脸色通红。可是,都啥时候了,男子汉大丈夫,该不吱声就不吱声!
到签字时阿占才发现自己是被杨朝军“卖”了。他拉她来贷款,不是取钱!
不管怎么说,能把家具尾款结清也不错。无债一身轻嘛,阿占签名时,不忘在心里幽自己一默:我的字原来很值钱,一个十万!
“阿占”两个字墨迹未干,二十万就跟她没了半毛钱关系。杨朝军说,这钱我有急用,家具款下来再说!
阿占惊得合不拢嘴。
事情说起来比路都长。达瓦更扎牧场路刚登顶,新华社来了个摄影记者,名叫江宏景。江宏景问杨朝军,路修得这么苦,图啥?杨朝军说,放牛。看到他手里的相机镜头一尺多长,杨朝军加了一句,外加看风景。冲他这句话,江宏景把帐篷扎在了“北京山”。第二天一早,照相机镜头打开,宛如仙境的森林、云瀑、花海、草甸、佛光,还有梦幻般浮游眼前的贡嘎山、夹金山、峨眉金顶、帕格拉神山让阅景无数的江宏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继驴友圈内无人不知的牛背山、轿顶山之后,又一个360度观景平台横空出世。开发达瓦更扎由此进入灾后重建叙事范围,仅路面改造升级,政府就投入7500万元。担心上下左右的热情昙花一现,王婆卖瓜的机会,杨朝军半个也不放过。侄女西曼带着同伴回村探亲,说到达瓦更扎,杨朝军又是口若悬河。西曼纳闷,以前舅舅的嘴可是上了锁的。杨朝军笑笑:我说再多,也不如你张口唱上一句。原来,西曼所在的“阿吉太组合”已经拿到央视“星光大道”总决赛门票,“家乡美”环节,杨朝军希望唱响“达瓦更扎”。“阿吉太”很快写出了《达瓦更扎》,导演说,歌虽写得不错,没有MV也不成。杨朝军想也不想就说:MV的钱,我来想办法!
听杨朝军把话讲完,阿占知道,要拦住这二十万的去路已经断无可能。她还想说点什么,眼睛里冒出的委屈和心疼却先滴滴答答掉了一地。
这天,阿占坐在一个宽绰的青石案板旁,打理她一早从山上扯回的野生金银花,一把剪刀,裁出半院子安静。尽管阿占埋首于手上的事,我还是远远就认出了她。一年多前我来她家,她穿的就是这件藏袍。就是那次,她给我讲起“阿吉太”,讲起《达瓦更扎》。那天晚上她掉下的泪至今湿润着我的记忆,而这次来,我顶想做的事是去她的地里看看。那块地是她眼里的洪水冲出来的。那一次,阿占带着哭腔说,杨朝军袖子一挥,我就要在地里镐刨几年。
听明白我的意思,阿占哈哈笑了,一副见了外星人的表情。阿占静下来是幅静物画,气氛合适了,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段子手”:陪你去可以,不过还有十多个客房,你得先帮我打扫!这才知道,这个有着四十来间客房的酒店,总经理是她,前台接待是她,收银员是她,甚至很多时候,客房清洁也是她。正说到这儿,阿占接到电话,预订的团队明天暂缓出行。没有一个老板会因订单取消心情大好,阿占却说,正想得空去地里看一看呢,那些豌豆,只怕比我都还老了。
说起来,阿占是喜欢地的。她喜欢地的诚实,你花多少力气,她就给你多少回报。她喜欢地的沉默,让你锻炼身体,还在不声不响中供给丰富的营养。她喜欢地的结实,金山银山都可能会空,只有地是铁饭碗。她还喜欢地的包容,从来不会对人发脾气。相比之下,管理酒店要闹心得多。家里人住在六楼,六楼主要是休闲功能区,一次客人打麻将,到了凌晨三点,还在为一把牌是不是“麻胡”大呼小叫。不到六点就得起床准备早餐,阿占忍不住起身提醒客人该休息了,至少,也把嗓门音量调低点。客人并不拿正眼看她,说,搞醒豁,我出了钱,我说了算!阿占觉得这种人不如地里一棵玉米、一颗土豆值得尊重,可这个酒店她又不能撇下不管。别的都不说了,要不是酒店扎起,拍MV的那二十万又该拿什么去还?
有时搭杨朝军的顺风车,多数时候,她要坐五块钱的短途公交,再走十来分钟才能来到地里。肥是必须上的,但除了玉米,一粒化肥都不用,这是她的底线。十多个塑料桶分放在几户亲戚家,猪圈牛圈,统统“肥水不流外人田”。星星点点凑到桶满,杨朝军会开车拉过去,再由阿占一手一脚喂给土豆,喂给玉米,喂给瓜菜豆菽。餐桌要丰富,地里先得热闹起来。头伏萝卜二伏菜,阿占地里可没这么简单。她指着眼前个头高高矮矮、颜色深深浅浅的玉米棵子对我说,别看都是苞谷,论品种可有七个,烙饼子的、做玉米汤的、烤玉米棒子的、喂猪的,各有各的用处。我怀着强烈的诧异(或者说是怀疑)来到地中间,却发现这句话只是为喧腾的舞台揭开了一角幕布——站在远处看,玉米地是一处风景,而在玉米茎叶纵横切割的光影下,一台大戏正在上演。因着体格壮硕,土豆把地垄撑出了一道道缝,露出白生生、胖嘟嘟的脸盘子。豌豆苗是错落着站在地里的,密密缀着的豆角鼓胀饱满。空出来的地方差不多被南瓜瓜分掉了,大的小的,绿的黄的,一个个招人喜爱。无以立足,二季豆只能往空中发展了,顺着竹竿,生龙活虎地往上爬……植物王国的狂欢让我目瞪口呆,好容易回过神来,跟在阿占身后,来到一片裸坦的菜地。白菜、包菜、萝卜、圆根、芹菜、蒜苗、芫荽……与青纱帐里隐秘的喧嚣不同,这里是理直气壮的百花齐放,名副其实的百家争鸣。作为国家级“非遗”,硗碛多声部民歌多次登陆央视,早已遐迩闻名。阿占是在歌王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她说,这些庄稼这些菜,是我种在地里的多声部民歌。
地里每年出产的蔬菜不下百种,土豆要产一万多斤,玉米又是一万多斤。阿占不是齐天大圣,一双手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特别是播种、收割。这时候,她会找人帮忙。最靠得住的是两个儿子,虽说一个才读大一,另一个正念小学。见她太苦太累,杨朝军多少次劝她“金盆洗手”。把酒店管好,生意好时,一天赚的都不止地里一年收成,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占还是没有动摇。其实也动摇过,但像几年前的地震,过了也就过了。她说要对得起挂在酒店外墙上的“生态”二字,还有,就是要让这块地成为儿子不说话的老师,告诉他们,地不种会荒,人闲着会废。
骨子里,阿占是个有小资情调的女人。地边有一道堡坎,阿占在上边铺了厚厚一层土,让月季、牡丹、棋盘花和最喜欢的格桑花在那里代她妖娆。种地累了,她会挨着花花草草坐下来,把爷爷教给她的民歌一嗓子吼到天上。她常常在此时看到那些花枝颤动着为她喝彩,而陶醉在歌声里的花朵,是她最忠实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