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敏
(南方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515)
20世纪末、21世纪初出现了 “后人文主义”和“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物转向”是这个思潮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物转向”产生于对“语言学转向”的超越,在“语言学转向”的批评话语下,人类的世界被认为是由社会建构的,是由概念、文化、文本、意义和叙事构成。然而面对21世纪生态危机、全球变暖、科学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开发、人类与机器的冲突和科学技术入侵人们的身体等现实时,以人类为中心、注重话语、意识和权力的社会政治理论似乎不能解释这些现象,因为对于这些理论来说,所有的现象都被简化成了语言、符号和社会关系,实实在在的物的作用被抹除,这便难以解决现实生活中如气候变化、地质变迁等问题。因而,“物转向”试图打破语言的囚笼,回归到物的自身去。那么,在文学领域,作家作品又是通过怎样的书写形式来对抗语言表征、社会意义建构和解构“人类中心主义”的呢 文学本体书写是对抗语言表征与社会意义建构,以及解构“人类中心主义”的有效书写方式,在诗歌、小说创作中得到越来越多的运用。列举和清单式书写是文学本体书写的主要方式,它们记录一系列并置、重叠的事物,对物不做任何说明解释和描述,通过位置配置来表明交互关系和揭示物之间的关联。
“物导向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是“物转向”的重要内容,是“思辨实在论”的主要分支,其代表人物是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主要批判后康德哲学主张的相关主义,即认为事物在相关性之外不可知。哈曼主张:所有一切都是物,无论是物质的还是虚构的,物是自足的 (self-subsisting)、自主(autonomous)存在的;所有的物都是平等的,即“物导向本体论”是一种“扁平的本体论”(flat ontology)。继哈曼的物的理论之后,出现了“物导向本体论”发展的第二次浪潮[1],代表者有列维·布莱恩特(Levi Bryant)、蒂姆·莫顿(Timothy Morton)和伊安·博格斯特(Ian Bogost),他们对哈曼的理论进一步深化和拓展运用。
哈曼在阐释“物是独立于人类思维、是不可直接获得”的观点时,提出物的“四面模式”(the fourfold model): 实在的物 (real objects)、 实在的特质(real qualities)、感官的物(sensual objects)和感官的特质(sensual qualities)[2]。这个四面模式告诉我们,物具有独立于人类的实在性,这个实在性是 “隐退”的(withdrawn),是不可能完全把握的,“我们能把握的只是它的外显特征(properties),或者它给我们的感觉(sensuals)”[3]。物表现为“感官的物”或体现为“感官的特质”,它与“感官的物”或“感官的特质”之间总是存在距离(gaps)。因而,物之间是没有直接(direct)联系的,不存在直接通向物的通道,“直接获得物的认识是不可能的”,“获得物的认识只能是物自体”[4]。照此理论,那么人类语言对物的描述也不能获得对物的认识,语言对物的描述实际上只是对物的实在的一种翻译,这样的翻译不可能覆盖物的每个维度,不能穷尽物的所有特质。因此语言不能全面再现或表征这个世界,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文学只是对世界不完全的、片面的或修饰性的转换。很多时候,我们对语言的意义的研究囿于一个特定的符号体系,语言的意义只是在一种话语体系中进行,在这个体系中语言不能让人类更好地了解这个本体世界。因而探讨文学文本语言的再现或者所指的意义是不足的,人们应该跳出语言表征意义的桎梏,去研究其本体意义,从“物导向本体论”视角思考作为物的文学文本。
布莱恩·麦克黑尔在 《后现代小说》(Postmodernist Fiction)中论述现代主义小说向后现代主义小说转变的特征变化时,指出了文学文本本体转向的趋势,认为后现代主义小说是“本体论的”,不再追问个人主体意识,更加关注世界的奇异性、文本通向实在的指示性(indexicality),以及文学本身的本体地位[5]。而把文学文本看作物正是体现了麦克黑尔的“文本本体主义视角”,体现了文学文本本体转向的趋势。在21世纪“非人类转向”的各种思潮的影响下,众多学者已经把文学文本作为非人类的物来研究:如布莱恩·金·史蒂芬(Brian Kim Stefan)认为诗歌、小说文本是“可怕的引擎”(Terrible Engine)[6],蒂姆·莫顿认为诗歌文本是“非人类主体”[7],哈曼认为文学文本就是“物”[8]等。而列维·布莱恩特在哈曼的“物导向本体论”基础上提出了 “机器导向本体论”(machine-oriented ontology),指出文学文本也是机器。把文学文本作为机器更加能够揭示文学文本作为物的机制以及它的主体性。
在《制图本体学:机器和媒体的本体论》(Ontocartography:An Ontology of Machines and Media)一书中,布莱恩特认为“世界是由各种单元(units)和单个的实体(entities)组成,它们存在于不同的规模和水平中”,布莱恩特把这些单元或实体称为 “机器”(machine)。“机器”一词暗示世界是由无数的、各种各样的机器不间歇地彼此相遇而产生出的,人类只是嵌入这个世界中的一部分。布莱恩特把机器区分为实体(corporeal)机器和非实体(incorporeal)机器。文学文本就是非实体机器,它们可以无限地再生产,在大量的不同空间和时间里同时展现自己并保持自己作为一本书的身份。“所有的非实体机器都需要一个实体的载体来维持其在世界的存在”[9],文学文本这个非实体机器的载体就是一本具体的书,文学文本把输入转换成输出,产生新的意义,这些运转都是在文学文本物理实体中进行的。
布莱恩指出文学这个非实体机器的特征通过具体的各种形式的文本表现出来(如纸质的文本、电子的文本),这些具体的文本和世界中的各种机器相遇,在与世界各种机器以各种方式相联系的同时,它们又按照自己的运行方式封闭地运行。也就是说每一个机器可能是一个更大的机器的一部分,但每一个机器又是按照各自独立的轨道运行,并没有有目的地朝着更大机器的方向运行,虽然机器看似是组合在一起形成更大机器,但更大的机器绝不会预设一个完美的一致的联合体。这样的结果就如布莱恩特所说,所有的机器实际上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因为当机器在形成更大的机器时,机器按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机器和更大的机器之间会产生一定的张力,那么就会产生问题。当更大的机器和组成机器之间的张力不能达到平衡、问题不能解决时,机器就会倒塌。所以,这个世界是充满失败的机器的世界[10],同样地,文学文本作为机器,其内部从未按照所期待的结果运行,文学文本也可被称为 “失败的机器的文本”。正是因为这样的失败,产生新的机器才成为可能。格兰特·汉密尔顿举了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什克洛夫斯基指出,文学的语言是把日常的语言陌生化,人们在诗歌或小说中看到的语言试图让人们所看到的周围的世界陌生化或奇异化。文学的语言打破了人们看待日常世界的视角,使读者思考所读到的语言及文本所表达的内容,从而打断读者看待世界的习惯。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说,文学作品的作用是 “恢复生活的感觉,让人感受物的感觉,让石头变得有冰冷的感觉”[11]。文学作品可以以一种不寻常的、陌生的方式让读者以新的方式经历和思考所生活的世界。文学作品描述的物品让读者感到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物品,这样,文学作品的语言不能吻合读者的时代经历,就是个失败的机器,但正是这种失败使得读者的感受与习惯之间的张力崩溃,让读者用新的有趣的方式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文学作品的陌生化不能让读者直接体会到日常的生活,但正是这种失败使读者产生新的体验和思想。只有当文学文本这个机器失败了,文本的新的意义才产生。文学文本这个实在的物就是通过无数次机器失败而产生丰富的意义。
把文学文本当作物,那么文本这个物又是怎样来展示其本体意义的呢?布莱恩特、格兰特和莫顿把文学作品本身看作物,但没有深入到文学文本的内部去研究其物性,伊安·博格斯特(Ian Bogost)和哈曼则在物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本体书写”(ontography)的概念来研究文本内部的本体含义。受到物理学和地理学领域“本体书写”的影响,以及瑞士信息学家托比亚·库恩(Tobia Kuhn)用最简单的句法和语法来最大限度减少语言的模糊性的 “本体绘图”(ontograph)的启发,博格斯特提出了文学本体书写方式。博格斯特认为“本体书写总体上是一种铭文策略,旨在发掘各个物的丰满程度以及它们的交互客体性”,“它通过对物不做任何说明解释或任何描述来揭示物之间的关系”[12],即本体书写就是记录一系列事物,这些事物并置、重叠,它们通过配置表明交互关系。
3.1.1 列举
而记录事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列举 (list),即“一组事物松散地放置,它们之间不是由逻辑或力量或有用性加入一起,而是由温柔的逗号所打的结把它们联系起来”。哈曼指出,因为物是独立于人类存在的,物之间也是相互分离的,列举则强调了物的这种独立性、片段性和间歇性,以及它的反持续性和反流畅性。因而,列举式的文学书写旨在表达一种不协调性,通过语言的片段来展示意义的断裂性而非流动性。列举不仅批判了存在本身的连接力量,更是批判了语言的连接力量。“列举是绝好的工具,它自身不具有表达意义,它使人们从意义表征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因此,可以说,在文学创作中,列举拒绝传统的写作方式,依赖与现世的物的亲近关系来表达意义,这样的创作方式摒弃以人类为中心的叙事模式,打破人类语言表征意义的视角局限。
3.1.2 编目
除了列举外,编目(catalog)也是一种本体书写方法,与列举一样,它也展示了独立人类的物的视角。
博格斯特把列举和编目书写方式都统称为 “清单式本体书写”(inventory ontography)[13]。 这种只列举、编目、不解释的清单式本体书写体现了博格斯特“薄本体论”(thin ontology)和拉图尔的 “扁平本体论”(flat ontology)的思想,再现了平等之物,使得叙事中的万物逃脱了任何具有统摄意义的视角。清单式的本体书写在诗歌、散文和小说中都有所体现,特别是诗歌。比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诗歌。威廉斯一直认为诗歌应该直接和现实世界交流,提出了著名的“只有事物,没有概念”(No ideas but in things)的说法。威廉斯的诗歌直接呈现物,而不使用任何比喻和象征手法来把事物转化成抽象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观念,他不对所呈现的物强加任何的意义和价值,表现了明显的本体书写的特征,进而表达出“物不仅仅为人类存在而且还为自己和其他物而存在”,让人们更加关注无数的散落在世界中看不见的物。如他的《红色手推车》,在这首诗中,红色手推车、雨水和白鸡它们没有特意在做什么,而是按照毗邻的关系存在着。威廉斯没有描述这些物是为了人类而存在,如手推车不是为了推土,水不是为了灌溉,鸡也不是为了下蛋,这些没有共同特点的非人类事物的描写就是一个本体书写,它们不依赖象征、所指和再现来表达意义,而是通过位置的近邻关系来表达一种美学维度:红色不会因为雨水而变得更亮,白色的鸡也不会因为透过阴云的阳光而变得灰暗,鸡也不会因为手推车惊吓而逃远,它们为自己而存在,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物本身。威廉斯通过清单式本体书写引起人们对缺席的物的思考,创作出了博格斯特早期版本的本体书写。
到了21世纪,本体书写的形式变得多样化,在后现代小说、诗歌创作中多有体现。例如,美国作家马克·丹尼利斯基(Mark Danielewski)的作品《仅仅革命》(Only Revolution)(2006), 该作品采用对称结构叙述,每页刚好360字,每页上半部分是正面的书写,下半部分是反面镜像式书写,作品的开始几页正面阅读是女性的视角,阅读几页后,读者要翻转作品进行阅读,此时作品的叙事视角转换成男性视角。因此,阅读该作品时读者要先正面阅读8页,然后翻转作品阅读镜像的部分,从另一个主人公的视角进行阅读,读者重复这样的阅读行为才能把整部作品阅读完。在这部作品中,语言仅起到组织文本的作用,并不是作品的主体。作品通过镜像的书写而不是情节或背景或人物来推动故事的发展,表现了作品的本体书写特征。大量模糊的事件罗列在镜像结构中,事件的意义无需用语言准确地表述出来,其镜像的结构告诉读者人类无法进入事件的真实实在,从正面到镜面叙事的重复更加表明这些事件没有中心,它们只反射自己,并不能解释或反射事物的本质。《仅仅革命》一书通过本体书写体现了语言表达意义的局限,旨在提醒人们物本身也可表达意义,人们在创作过程中不能忽略物的本体地位。
随着科技的发展,文学作品利用视觉等元素来进行本体书写,表达语言所不能再现的意义。例如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的《树木编码》(Tree of Code)。该作品利用镂空技术把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z)的作品《鳄鱼街》(The Street of Crocodiles)切割成一个新的故事,每一页都采用了不同的分割技术,福尔就像在石头上雕刻一样,切割出每一个字词句和每段话。作品只印刷单页,每一个页面上的字数都不多,当读者阅读作品时,必须重视页面的形式,辅以手来遮挡镂空来获取文本含意。《树木编码》是一部典型的依赖作品的物理形式来进行书写的作品,它通过书籍页面本身来表达意义,即让纸张说话。由此可见,福尔是利用了文本的物的性质来表达故事的意义。
本体书写的方式无论如何多样化,但都只有一个目的,即摆脱人类语言的囚笼,逃离语言的社会意义的稳定性和合法性,打破以人类为中心的格局,把物提高到与人类平等的地位,通过物来表达意义。
“物导向本体论”视角下的文学本体书写是一种具有批判力的书写形式。它不仅对当前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活动进行批判,而且当它和种族、性别等主题结合起来时还可对抗不公平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体系。例如,美国非裔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在《约翰·亨利的时代》(John Henry Days)(2001)中则采用了本体书写方式,他罗列了大量的事件,这些事件支离破碎,表面看起来毫不相关,甚至自相矛盾、毫无逻辑、没有叙事中心,怀特黑德旨在通过清单本体式书写来反思美国非裔民间历史,质疑官方唯一的非裔历史记录。又如美国华裔作家特德·蒋(Ted Chiang)的科幻作品、非裔作家帕西瓦·埃瓦雷特 (Percival Everett)的《擦去》(Erasure)(2001)等都通过本体书写形式书写了后种族时代的新种族主义。因此,“物导向本体论”视角下的文学本体书写是一个很有用工具,它超越语言文化的社会建构,回到物本身,为文学创作和批评提供了另一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