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简史

张云亭

电影《芭比》中使用了大量的粉色，整个电影场景的设计是由粉色构成。

2023年，芭比粉几乎无处不在。今年暑期档上映的电影《芭比》被视为这一流行趋势的制造者，不管是主角芭比的着装，还是她们居住的“芭比梦想豪宅”，一切都是粉色的。

据《福布斯》杂志等媒体报道，《芭比》的电影制作人Sarah Greenwood在电影上映前曾表示，由于出品方华纳兄弟在《芭比》中设计了大量粉色场景，一家涂料供应商甚至因此陷入了粉色涂料短缺。

这当然也是一种营销手段。但粉色从出现到被喜爱，到被嫌弃，再重新成為时尚的宠儿，折射出了一段漫长的色彩文化史的演变。

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粉色的象征意义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不断被重构。在2018年出版的《粉色：一部关于朋克、可爱与力量的颜色的历史》一书中，美国时尚史学家Valerie Steele将粉色形容为“最具争议的颜色之一”。

一方面，不同国家和地区对粉色的态度并不相同。CNN援引英国市场调查公司YouGov 2015年发布的一份报告称，在西欧，粉色几乎是最不受欢迎的颜色，以日本为代表的亚洲国家展现出了对粉色的狂热，而美国民众对粉色的态度介于二者之间。造成这种差异的部分原因是性别意识所造成的色彩偏见，以及这种偏见引发的对“粉色”本身的排斥和喜爱。

电影《芭比》中使用了大量的粉色，整个电影场景的设计是由粉色构成。

而如果以时间为纵轴来看，粉色的意义变迁史同样复杂而充满争议。一般认为，粉色在西方的流行最早可以追溯至18世纪的法国宫廷。当时，低饱和度的粉色是一种受权贵欢迎的中性颜色，不论男女贵族皆可穿着。

与此同时，粉色还被艺术家赋予了青春与浪漫的意涵。在法国名画《秋千》中，画家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描绘了一位贵族女性在花园的秋千上裙摆飞扬的模样，在她醒目的粉色大裙摆底下，还有一位抬头观看、面色绯红的年轻贵族男子。

但不管是18世纪的法国宫廷还是艺术家的画笔下，粉色都并不具有性别内涵，也不是女性的专属。根据Valerie Steele在书中的表述，直到19世纪中叶后，粉色才真正开始与女性气质联系起来。当时的男性越来越倾向于选择深色服装，将粉色留给他们的妻女和姐妹。

19世纪末，粉色从宫廷走向大众。颜料可以大批量使用是先决条件。这一时期，工业化和大规模生产使得苯胺等廉价合成染料出现，明亮的品红色（一种介于紫色与红色之间的颜色）被生产出来，广义的粉色开始进入平民百姓家，而其象征意义也从精致走向了粗俗。从亨利·马蒂斯等活跃于20世纪初的现代画家的画作来看，粉色在当时可能已经被用于室内装饰中。

川久保玲在2016年的秀场上展示了一件粉色连衣裙，反叛粉色曾代表的甜美女性气质。

现代商业是粉色性别化的主要驱动力之一。美国马里兰大学名誉教授Jo Paoletti花了近40年时间研究时尚中的性别差异，她在专著《粉色和蓝色：区分美国男孩和女孩》中表示，1880年代以来，婴幼儿服装逐渐由不区分男女的白色款式，转变为有多种颜色的性别二元消费格局。

1920年代，一些美国百货公司为了方便推销，刻意将不同颜色的童装与婴儿的性别挂钩，粉色和蓝色一同被视为“婴儿色”。但一些百货公司表示男孩适合粉色，女孩适合蓝色，另一些则提出了完全相反的宣传策略，认为男孩适合蓝色，女孩适合粉色。

对此，Paoletti指出，尽管粉色在19世纪就有了性别化的趋势，但直到1950年代，粉色代表女性的观念才在美国大部分地区占据主导地位，并逐渐在一代人中普及开来。

影视作品成为这一传播过程中的重要载体。正如令当代年轻观众印象深刻的《芭比》或更早的《律政俏佳人》一样，早在1950年代的大银幕上，粉色就成了一种流行文化符号，它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具女性特质。

Valentino推出的一种饱和度更高的粉色。

在1953年上映的电影《绅士爱金发》中，年仅27岁的玛丽莲·梦露身着一袭粉色丝绸露肩礼服，在一众男士的簇拥下，唱出了那句著名歌词“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此后的数十年里，这一幕被广泛模仿，那条成就经典的粉色礼服裙也在2010年的一场拍卖会上以超过3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

同年，时任美国第一夫人玛米·艾森豪威尔在丈夫的就职典礼上也穿了一条镶满水钻的粉色连衣裙，这被历史研究者视为粉色在时尚史上的关键时刻。另一位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以对套装的时尚好品位著称，并延续了艾森豪威尔夫人对粉色的偏爱，她曾在不同公开场合多次穿着粉色套装（包括在丈夫肯尼迪遇刺当日）。在好莱坞影星和第一夫人们的带动下，粉色再度成为优雅奢华的象征。

事实上，芭比并不是一开始就和粉色、女孩等关键词绑定。在芭比诞生的1950年代，这款由美泰公司制造的玩偶曾是时髦的象征，早期的芭比大多不苟言笑，眼神睥睨，穿着黑白条纹泳衣而不是粉色衣服。直到1970年代，芭比的脸模和服饰才逐渐变得“少女化”，美泰也为其推出了大量粉色包装。

2016年，Rihanna在其个人品牌与PUMA的合作款中大量使用了粉色。

正是在这一时期，女权主义兴起，先锋女性们拒绝让粉色代表女性气质，并爱上了穿着无性别特征的服饰。根据Paoletti的研究，这段时期的儿童服装中，中性化的趋势带来了高领衫、背带裤……以及对粉色的拒绝。从1976年到1978年，“西尔斯百货店的目录上没有为幼儿提供粉色的衣服，只为婴儿提供了少量粉色的物品”。

此后的数十年里，粉色与女性气质之间的联系有增有减。在偏爱制造争议话题的时尚界，一些带有朋克态度的时装设计师开始反思二者间的关联性，并着手生产具有颠覆性质的作品。

以川久保玲（Kawakubo Rei）为例，这位擅长解构的日本设计师一直被誉为试验者，她设计的茧形连衣裙毫无腰线，或者满是破洞，显得与社会主流所追求的女性气质格格不入。2016年，Comme des Gar?ons的一场秀以“18世纪的朋克”为主题，压轴款是一件有着古典的洛可可风廓形，同时又因采用了PVC等现代化材质而显得有些古怪的粉色连衣裙，仿佛在宣告粉色不仅是甜美的，也可以很朋克。

意大利奢侈品品牌华伦天奴（Valentino）也加入了重新诠释粉色的行列。2017年，品牌创意总监Pierpaolo Piccioli为这个向来以红色著称的老牌时装屋引入了粉色，并在连续几季的新品发布后使粉色成为品牌的第二标志色。他在品牌服装上直白地打上了“Pink is Punk”（粉色是朋克）的口号，并在2022年与色彩研究机构潘通合作，推出了一种名为Valentino Pink PP的全新色调—一种饱和度更高的粉色。

在Piccioli看来，粉色是“最具进步思想的颜色”，但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一种公关修辞。毕竟对设计师本人或者消费类品牌来说，标志性的品牌色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品牌资产。

2016年，流行歌手Rihanna的个人品牌Fenty Beauty在与PUMA的合作中使用了低饱和度的粉色，并在运动鞋上加入了蝴蝶结这样的典型女性化审美元素。作为总能引领女性消费潮流的时尚号召者，Rihanna利用了粉色在人们心中的刻板女性印象，试图通过这样来展示她的叛逆。时至今日，时尚界依然很难对粉色下定义，这本质上是不同文化冲击引发的符号意义混乱。粉色的争议性可以把人耍得晕头转向，在中文互联网上，你可能也听到过“头像越粉，骂人越狠”这样的调侃。但我们却乐见这种争议性，这意味着，随着新文化潮流的出现，“粉色”的象征意义仍然有可能被重新定义，以及无聊的二元論正在被打破，评价的维度走向了多元。